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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的生日
作者:珊瑚海
“妈,今日爹过生。我到堰上去,打两斤酒去。”
“哦!那你早点回来。”厨房里传来一个老女人的回答夹杂着菜刀在案板上切菜的声音。
聂子夫出门去了。
聂子夫三十多岁,瘦挑个儿,长得斯斯文文,白干白净,近视眼,却不戴眼镜。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农村不时兴戴眼镜。他的眼睛没教书时就近视了。小时候,他爹不让他读书,他背柴到堰上去卖,攒了一块六毛钱买了只手电筒,白天放牛打猪草,晚上就藏在被窝筒里看书。久而久之,就成了近视眼。近视眼又成就了他,虽然他中学没毕业,却成了村里的教书先生。
聂子夫在堰上卫生院里找到了哥们儿弟兄黄光殿,每次聂子夫管他叫“黄光腚”。“黄光腚”管他叫“聂夫子”。“黄光腚”虽说在医院工作,却是赤脚医生。聂夫子花一毛五分钱开了处方,拿了中药,揣上患风湿症需泡药酒的证明,在堰上供销社顺顺当当地买了两斤酒,兴冲冲地往家里赶。
路过卫生院时,一个响亮的声音叫住了他:“聂夫子!哪儿去呀?”赤脚医生黄光殿给他使了个挺神秘的眼色。他们之间是历来不叫官名的,在任何场合都是直呼绰号。
“你那茅坪蚱蜢远还怕走不到?吃晌饭了回去,你看我中午有些啥菜……”
黄光殿的厨房基本上是半露天的。聂子夫虽然眼睛近视,但隔得近,菜还看得清。他眼睛一扫:猪蹄炖豇豆香气扑鼻。还有那油炒干青玉米,金灿灿地黄,这东西放到嘴里落口消化,有时候放到嘴里还在啪啪啦啦地炸响,香脆可口,味道美极了。还有菜在油锅里炒,确实让人抵挡不了这香喷喷的诱惑。
“吃晌饭就吃晌饭,吃你的还不该吃。”聂夫子的口气俨然以老子自居。
“喂!伙计。劳驾你到下面打一斤醋来。”
从卫生院到供销社没50米远,没什么好讨价还价的。聂夫子从“黄光腚”的外套里抓了一大把钱角子,出去了。
晌午,聂夫子和“黄光腚”猜拳行令,吆五喝六,不知不觉二人都酩酊大醉。
当聂夫子歪歪倒倒地提着两瓶酒,一路走一路歇地回到家时,已是傍晚。三间大瓦房,里里外外都是川流不息的客人。他这时才想起:今日爹过生。
山村的风俗,满桌的菜不管味道如何,碗碗高高堆起,不压断桌子腿,不显得主人大方。
掌灯时分,寿宴开始了。寿星佬在首席上方坐定。两边自然由聂夫子的姑爹舅舅姐夫妹夫表兄表弟……相陪。大家都坐定了,但不急于投箸举杯。大家都知道寿星佬的礼数未尽。这时,寿星佬又从座位上下来把早已准备好的香点上,给列祖列宗烧了纸钱,令孙子噼噼啪啪地放了鞭炮,又向另外一桌的客人拱手礼让了一回,方回到属于他的首席上欠身落座。他先举酒杯,后请吃菜,彬彬有礼。
寿星佬三番五次地请客人“吃菜”后,自己的筷子才从桌子上拿起来,伸出去,象征性地夹一星点菜,但不立即收回送入口中,而是停在碗的上方,略顿一顿,反复说请,以示恭敬。然后,才由胆大的出头,把并得紧紧的筷子从桌子上拿起,伸出去,夹上一星半点菜放在嘴里,小口小口地咀嚼,细心地品味,斯斯文文,人人如此。目不识丁五大三粗的汉子这时候都变成了读尽孔孟诗书的秀才。斯文得让人好笑。
大家斯文了一阵,才觉得杯中之物与以往有所不同,不仅没有酒味,而且连酸甜苦辣咸……啥味儿也没有。但谁也不吱声。主人恭恭敬敬地敬,客人斯斯文文地饮。山村的主人大多是衙门大老爷的雄风,桌面上不见醉倒几个英雄汉,主人的脸面上便不好看。
寿星佬喝了一口酒,没啥味。心里想:娃儿们真是“猴精”,怕爷们儿喝醉了,给我斟了一杯水。想的到也周全。但是,当他想到刚才是用水敬的列祖列宗时,又觉得自己大逆不道了。高朋满座,又不好发作。他扫了一眼还醉眼朦胧迷迷糊糊的儿子——子夫,乳名牛娃子,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真他妈的没有教养。
“来,我们干了这杯。我先干为敬了。” 寿星佬把杯中之物干了。
于是,大家都干了。大家先后将杯子翻过来双手举起,向酒司令表示杯干,向主人表示谢意。
“满起来!”寿星佬抹一把长须,意气风发,声震屋梁。
这个山村斟酒的习俗是酒司令双手持壶,对于平辈和晚辈可以一次性斟满。而对于长辈,一杯酒则要分三次满,名曰“凤凰三点头”,以表示客人是无比的尊贵。
“吃菜,来,大家随便吃菜。” 寿星佬说:“实在没啥好菜。”大家先后举筷,夹菜,送入微微张开的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既使炒得能当火铳弹子的蚕豆在客人的口中也听不到半点儿响声。
“伯伯,我干了。”一个三四岁的“假小子”满头大汗地从禾场上跑进来。小孩子吃饭快,大人们还在喝酒,他们已经在禾场上你追我赶风风火火地打闹开了。在这贫困的山村没人说“渴”,而是说“干”。“干了”就是渴了的意思。
这小孩的伯伯给他灌了一气茶。杯底朝天了,小孩的嘴还在咂。实在咂不到一点液汁了才“咚”地一声往桌子上一放,不小心撞翻了伯伯的酒杯。伯伯咬紧了牙,瞪圆了眼睛,正待发作。
“算了!算了!小娃子嘛。”大家都在解劝。
“都斟起来。”“满起来!”满屋子都是劝酒的声音。
“假小子”大约是吃了太多太咸的饭菜,又没有注意伯伯的脸色,也没学会斯文,出去玩了没多大一会儿转眼间又跑来了。这次没说“干”,端起伯伯的酒杯就一饮而尽了。满场的客人都张大了嘴巴
这“假小子”误把酒杯当茶杯了。“这娃子太任性,太不懂事了。”她伯伯在心里愤愤然,脸上还堆着笑。
“假小子”饮而不醉,饮完还要,使众人乱了方寸。有几位庄稼汉子竟直愣愣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假小子”的伯伯看了一眼众人的神态,方悟到杯中玄机。这才忍无可忍的地在“假小子”没有巴掌大的小脸上重重地搧了一巴掌。继而,又把屁股蛋翻过来“啪啪啪”连续搧了几巴掌。当伯伯的这几巴掌他不得不打。
“假小子”这才愣了。开始他不知道伯伯为什么要打他,待他感觉脸蛋和屁股蛋火辣辣地生疼时,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继而边哭边说:“我回去,我要回去。喝一点白开水有啥了不起的。还打我。呜呜呜……”
一位长得清清秀秀留着短发的少妇牵走了哭闹的“假小子”。一边走,又在“假小子”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很显然,这一巴掌手举得高,下手却不重。
大家忙乱了一阵子过后重新坐定了。细心一想:刚才大家喝的不都是水吗?
寿星佬这时也回过神来了。“牛娃子,你过来。老子今天毁了你。尽给老子出洋相。” 寿星佬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手指着牛娃子,嘴唇和他花白的胡子直打颤。他没喝酒却有九分的醉意。他站在堂屋里蹦着,跳着,骂着……最后,他还从神櫃脚下抄起了一把砍刀,要砍死牛娃子这狗日的。
牛娃子是教书先生。这时候显示出了教书先生的气度。他不慌不忙,他断定寿星佬不会杀他。他从神櫃上拿了个干净杯子,从酒瓶里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抿了抿嘴,确实没有一点儿酒味。才知道:“黄光腚”趁他去买醋时把他买的酒给“调包”了。
“黄光腚……这混蛋,他把我买的酒待客了。给我灌了两瓶水。这小子……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哼哼哼……”聂子夫恨得直咬牙。
满堂宾朋陪着笑脸。
“黄光腚…这混蛋,他喝了我的酒,我还千恩万谢地感激他……早晚我得跟他算清这笔帐。” 聂夫子在心里愤愤不平。他杯子一摔,出了大门。
聂夫子老爹的生日确实热闹非凡,空前绝后。那天客人最后到底喝没喝到酒呢?只有天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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