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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走在静夜的公路上,妻女曾经的欢声笑语漾在耳边,如丝如潮。路边的街灯,疲累地泛着淡漠的黄光。十一月的夜晚,夜寒如霜。
在这条路上,有他曾经的家,一间两层的平房和相邻而建的一间一层小屋,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家里有年轻贤惠的妻子,有两个可爱漂亮的女儿,最小那个才一岁多,还有一个老母亲。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他是这样认为的,他很孝敬母亲。然而这样的幸福于他而言只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如从小孩口中抠出刚放进口里的糖,可怜小孩还没舔够糖的甜味。从他口中抠出糖的,是上帝的手指。
一切已不再,那块曾经有他的家的土地上,如今剩下的只是焦黑的残砖烂瓦和破碎的尘土。它们在这个伤心之夜,于寒风中孤寂地诉说着命运的悲凉。
二
那一夜,世界很安静,平日里公路上总有许多车辆驶过,发出烦躁的响声,今晚竟没有。偶尔走过一辆也显得小心翼翼,好像害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劳作了一天的他太累了,倒上床即睡着。他睡得很香,梦得很甜。他怎么就没意识到河静水深,夜静,可能是上帝正在安排一个阴谋呢?
还在梦中。突然耳边震天巨响,墙裂、砖爆、玻璃碎、女儿哭,所有声音,如约般涌向他的脑门。梦中他正在听一个远古的说书者讲战争故事吧,不然为何那些初入耳鼓的声响在他听来如梦似幻?
他的妻子哭喊着摇醒了他,他迷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了房子里烟在乱窜,火在胡蹦。他终于惊觉那不是梦,是一场活生生的灾难。他顿时全醒了,他首先想到的是艰辛地把他拉扯大的老母亲,她还睡在邻屋的病榻上呢。他朝坐在床上惊惶失措的妻子大声吼,要她赶快带女儿们逃离,他则发挥出临危时的疾速本能,只身冲出烟团火堆,撞开了老母亲小屋的木门……
老母亲和他已安全地站在公路另一旁了,他没看见妻女。正当他要返回房子找妻女时,一声爆响,烟火冲天,顷刻间,相邻两间房子都塌了,他差点晕死过去……
三
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捉弄他呢?为什么上天给了他幸福又匆忙无情地把它收回?为什么上天不对他宽容点?他虽然不是好人,有时会自私自利,有时会贪小便宜,有时会跟别人吵骂,还会乱发脾气。但他也不是坏人啊,他勤俭持家,爱老怜幼,经常帮邻居修水电,还帮老大妈搬煤气……
他想起那个在大人小孩中盛传一时的问题:如果你的妻子与母亲同时溺水,你会先救那个?
他救出了母亲,那个爱他的现在病恹恹的母亲。他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个曾难倒不少男人的问题。
他对了还是错了?对了吗?错在哪里?
看着在空茫的夜色里泛着惨白光斑的黑色碎瓦片,他欲哭无泪。
四
妻子女儿没逃出那间崩塌的房子。
她们从房子里出来时,是在消防员的担架上。担架上的床单很白,她们的身体很黑。灰黑的皮肤上是斑驳的血迹。最小的孩子被抬出来时,他还没敢看上一眼,泪已纵横。
那一刻,他恨透了自己。
五
人们说,他应该先救出妻女,老母亲已是进棺材一半的人了,“可怜的年轻女人和幼小的孩子”;人们说,他真是个孝子,紧急关头还知道邻屋活着个老母亲,只是……唉;人们说,先爆的是他住的房子,为何不先救出妻女啊?真是被烟熏昏头了……
他先救出母亲,这既成事实。他知道,无论当时他作出何种选择,人们都会指责他,都会冠以他一个不慈不爱的罪名。如果可以,他何尝不想把她们都救出来呢!
或许错的不是他,是那场意外。
沉寂的路,漆黑的夜,它们都看见了一切,只是冷漠依旧。死物就是死物。他恨恨地瞪了一眼暗寂的夜。
六
面对已成废墟的房子,他弯下腰捡了一片瓦砾,心怅然不安,仿佛又回到了毁灭性的那晚:停电的夜,燃着的蜡烛,烛光下做作业的大女儿,哄小女儿睡觉的妻子,没关紧的煤气,已睡着的家人,还在闪忽的烛火,爆裂声,黑烟,红火……他没勇气也没力气再往下想了,他怕忆起一张张担架上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脸。
他抬起头忧郁地看着天,月亮很圆很白,星星错落有致。虽然事情过去已有几个月了,但他清楚地记得,和妻女相聚相娱的最后一晚,月亮也有这么圆这么白,星星也秀美如此。然而如今却是月圆人两处,一天上一人间。如果星星真是人灵魂的最终归宿,不知道在繁星中,哪几颗有他熟悉的气味?
眼已潮湿,月也朦胧,不是月醉,只是心碎。
他不相信命运,他相信人才是自己的最终支配者。上帝要他在悲痛的情感中沦陷,要他的生命崩溃,他偏不。人生最大的不幸不是一无所有,而是对生命失去信心。他知道,在生命的旅途中跌倒了,要爬起,再跌再爬,直到有一天上帝因为折腾你而感到疲累,那样,你就是自己的上帝了。
他把紧握在手里的瓦砾用力掷向废墟,好像决心要扔掉一庄悲痛的往事,又像扔掉一个沉重的心情。他知道,他的人生还得继续,他知道,他会是自己的上帝。
他转过身就往自己来的方向走,老母亲还在临时的家里为他守门呢。
2006.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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