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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 虫
——周庆
舍虫姓舍,属蛇,村里人称蛇为长虫,舍虫由此得名,只是省了一个长字,舍虫生下来时,舍虫爹已尼四十有五,算得上老来得子。舍虫爹便一扫往日的沉闷,年轻时活泼开朗的性格奇迹般再现了,走到哪里把笑带到哪里。不料,舍虫两岁,舍虫爹却得了急性黄疸。先在村卫生室治疗,说是感冒,包一包丸子就能成事大吉,一包丸子吃完了俅事不抵;又去包了一包丸子,还是没见效果。有人提议送到镇上医院吧,舍虫爹说,不过是伤风感冒,坚持坚持就会好的,也不再去村卫生室包丸子。等后来实在无法坚持了,才央人送到镇上医院。穿白大褂的在夫用手翻翻舍虫爹的眼皮,又拿离诊器在胸前听了听,无可奈何地摇头说:“抬回去吧。于是,抬回去了,抬回去就死了。”
舍虫看着娘伏在爹面前哭,也哭,哭得地黑地昏,掩埋他爹好几天了,嗓子仍然嘶哑得说不出话来。
舍虫渐渐长大了,却是对各种车有无限好感。邻家傻二有一辆玩具车,常常带支场子里玩。舍虫就蹲在一边好奇地看,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傻二玩多长时间,他就在一旁看多长时间。尿憋得撒到裤子里了,眼睛却没有离开过那辆玩具车,这情形让舍虫娘看见了,舍虫娘就带上百十个鸡蛋,拉着舍虫,要到镇上给舍虫也换一辆玩具车回来。舍虫知道娘的用意,接过娘的鸡蛋篓子,拎到屋里去了。中午,舍虫子嚷嚷着要吃荷包蛋,四个。娘做好了,端给舍虫。舍虫分了两个给娘,剩下的自个美滋滋地吃了。以后日日这样。日日这样了,那攒下的鸡蛋就吃完了。舍虫照例去看傻二玩车。傻二见舍虫看得认真,就把车让给舍虫玩。舍虫总是摇头,表示不玩。
偶尔,村子公路上响起汽车或者拖拉机什么的马达声,舍虫便立刻跑到屋前的石礅上,怔怔地站着,看那车的出现以及消逝,直到连屁大点影子也看不到了,才回家里。
舍虫十五岁,村里的旺兴有了台拖拉机。旺兴驾驶着拖拉机村里村外成天跑得忙乎,稍微有点空闲,舍虫就出现在他面前。舍虫从兜里掏出烟,你一根我一要的抽了起来。旺兴知道舍虫家日子过得艰难,不接舍虫的烟,舍虫却很固执,烟一直敬在旺兴面前,旺兴也就直好接了。
一来二去,旺兴对舍虫有了好感,便顺了舍虫的心事,让舍虫开他的拖拉机。不长时间,舍虫就能开着旺兴的拖拉机在场子里转圈圈了。
舍虫这时候不再沉默,他极有兴致地对旺兴说:
“旺兴大哥,开车不难。”
“开车不难。”旺兴说。
“真的不难。”舍虫拧着方向盘在场子里扭麻花。
“真的不难。”旺兴跟在拖拉机旁边说。
“我也要搞台车开开。”舍虫又难以启齿似的对旺兴说。
旺兴告诉舍虫:“得考驾驶执照呢。”说着亮出自己的本儿。
舍虫看着旺兴的本儿楞了楞神。
旺兴又告诉舍虫:“要到县里培训中心去培训得一千五百块培训费呢。”
舍虫惊讶得有汗从毛孔里泌出来,连方向盘也打错了。幸亏是在场子上,幸亏场子上没有别人。
过了两月,粮食打上来,村人把粮食装上旺兴的拖拉机,让旺兴拉到镇上粮管所去卖。旺兴正把拖拉机启动,舍虫这时候又钻了出来,把烟塞到旺兴嘴里说:“我来开吧。”
旺兴把烟从嘴边取下,说:“可是满载。”
舍虫说:“满载满归。”说着,跳上驾驶座,一溜烟地奔跑起来。旺兴追了两步,追不上,只好干跺脚。
拖拉机顺公路开到镇上,要走许多弯路。卖粮的人抄小路。小路近,卖粮的人还能走到拖拉机前面。
卖粮的人在镇上粮管所前等了一会工夫了,还不见舍虫把拖拉机开来,都着起急来。
却说舍虫驾驶着旺兴的拖拉机在公路上急急地行驶,冷丁遇上一行人,舍虫便拧着方向盘和行人玩起伎俩来;行人左让,拖拉机左拐;行人右让,拖拉机右拐。行人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跳进路边的沟壕。呼人寻死觅活地一声“哎哟”,舍虫猛地刹了车。
舍虫拉了那人起来,那人却站不起来了。原来腿跌断了。事情闹到镇上,镇里说舍虫无证驾驶这责任暂不追究,先赔了医药费再说。
舍虫张大耳朵听主治医生报出治疗费数目:一千五百块。
乖乖!又是个一千五百块!舍虫伸了伸舌头,尔后一副砍头不要紧的样子:“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有人来到舍虫家,果然只有破瓦房两间,老母一个。又查户口,舍虫满打满算,十六岁还差一个月哩,遂被送去劳动教养两年。
两年快要过去了,舍虫找到劳教干部,说是要学开车,劳教干部听了只摇头:“不行不行,你开车惹了祸。”舍虫俨然硬汉子的样子,挺胸凸肚说:“在哪里跌倒了在哪里爬起来!”
于是,舍虫学开车,却是熟练得连教员也惊讶,并获驾驶执照。
劳教结束了,恰逢镇里刚购回一辆大卡车无人开,舍虫耳闻,对送他的劳教干部说:“替我到镇里求求情吧。”
劳教干部一说,镇里果然答应了。
舍虫以后就开镇里的车了。开得无比自在,不管道路如何曲屈蜿蜒,如何坎坷不平,舍虫都开得如履平地一般。坐车的人紧张得心提到嗓子眼,舍虫却开心地笑。
这时候,旺兴还在开他的拖拉机。舍虫在路上遇见他,总是刹了车,递给旺兴一支烟;尔后,舍虫便不自在起来,话说得颠三倒四,和平时叛若两人,一年半载以后,旺兴爹死了,舍虫给旺兴一千五百块。以后,再见到旺兴,车也停下来,烟也递上,只是话说得流利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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