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07-9-24 12:04
|
显示全部楼层
她记得,以前的他是从来不会安慰她的,只会为一些小道理跟她争吵不休。他是个知识分子,而她是个文盲,但她也懂很多生活的道理,总能随口说出几句俗言俚语,有时候也能搬出不多的几个警句。
他没有看不起她,但他的大道理总是比她多,总是在儿女面前把她说得有口难开,然后她只能发着脾气自言自语地走开。或者做饭去,或者挑着箩筐上田地里去。
虽然他常无意地跟她争吵,但他在某些方面还是对她很好很细心的。
例如她的脚被硬物撞淤青了,他会拿出跌打油,叫她坐在他对面,然后把她平时只穿拖鞋而总是显得有点脏的脚放在自己大腿干净的灰色裤子上,把油倒在手掌心,先柔力,然后慢慢刚力地往她脚上擦,直到油全都渗进皮肤,表面看不出水样。她有时会被他擦得裂痛,但只要她痛叫出声,他就会减轻力度。他会哆嗦她两句,说她不会爱护自己。这时的她一般不说话,虽然心里对他的话不满意。
在她垂泪之时,屋子外突然就“哗”一声下起了倾盆大雨。他立即想到的是各个房间的窗户是否关好了。他问她窗户的事,她说好像都没关。然后他就站起身,说他去把窗户关了,让她只关自己房里那扇就行。
老屋的窗都是高高的,要用长竹杆才能靠得着。他很熟练地用竹杆把一扇扇古旧却依然坚实的木窗门关好,再回到她身边,跟她并排坐在床边。
她问他什么时候走,他说一会就得走了,不能呆太长时间。
她记得,他在儿女面前是个好父亲,在乡亲面前是个好邻里,在她眼里,是个好丈夫。
他会舞文弄墨,儿女的功课都是他辅导的,他总是很耐心地教导儿女各种各样的课程,不打不骂。
邻里很多人都是文盲,很多时候,他们在外的儿女寄信回来,都是来找他读信,然后叫他帮忙回信的。他从不收乡亲的一分钱,也从不要乡亲们怀记人情。他是ZF的会计,乡亲们有事相求,只要是不违背道德的事,他总是有求必应。有时候别人不求他,他看见别人有困难,也会主动上门要求帮忙。
农忙时节,无论他在外工作回来有多累,总是回家换身旧衣服,就会去田地里帮她的忙,他在外工作时是文质彬彬的,在田里工作则毫不逊于常下地的男人。他也会做饭,做很好吃的菜,在某些节日里,他总是主动下厨,给家人做一顿不十分丰盛,却可口异常的饭菜。
然而如今,这一切已不复存在了。他说,他死了。
雨越下越大。
她说,雨下大了,你早点上路吧,要不等一下路更难走了。他说好。然后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看外面的雨,又回过身来看看站在他旁边的女人。眼神里是满满的不舍。
她说,我给你拿件雨衣吧。她在房子里翻找了一会,找出一件厚质地的墨绿色旧雨衣。她帮他把雨衣穿上身,把扣子扣紧,尽量避免雨会洒进去。
她跟着他一同走到门口,他看着门口那条铺着水泥的巷子,那可是他坚决要打的水泥,现在,巷子在下雨天也一样干净利爽了。
以前这里是一条沙石路,下雨天就会沆沆洼洼,很不方便进出。儿子说都快要搬到镇上去了,不想再浪费钱。而对于他,老屋是最初的家,也会是最终的家,只有在老屋,他才真正有归属的感觉,所以他不顾儿子反对,自己出钱,请人,把一条巷子全铺上水泥。
他看了一会,突然转身走回屋里,从屋里拿出一把小小的水泥铲,向雨中走去。她看着他一铲铲地把自家墙根上翠绿的青苔细心地铲下来,把在青砖与水泥地之间的缝隙里长出的小草一棵棵拔掉。
她看着快被雨打湿的他,说,别弄了,你要走就走吧,等天晴了,我再来弄。她知道,他很怀恋这老屋,不让任何东西以任何方式把它破坏。包括这生命力很强的小小草。毕竟是伴他走过整个人生的屋子啊,能没有感情吗。
她记得他说过,抗日战争年代,日本鬼子扫荡到村子里来,他就是趴在大屋子顶上中间那个凹槽里,趴了两天两夜,日本鬼子走后才敢出来。这个屋子也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了。加上多少年来它为他遮风挡雨的辛劳,他能不珍爱它吗。
儿媳妇曾说要把它卖掉,他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就拒绝了。他甚至严重警告,即便那天他不在了,他们也不能把它卖掉。他为儿媳妇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愤怒。而在平时,他是不轻易愤怒的,他总是那样的平和,那样的慈详。
她说,媳妇快下班回来了,你要走了吧。他听了她的话,停下手中的活,站起来,把铲子递给她,说,天晴后记得把这些青草绿苔拔弄干净,不然它们会把青砖墙根弄坏的。
她接过他手中的铲子,看着湿了刘海的他,说,知道了,你走吧。他说,那我走了。他转身要走了,转身时,还不忘满怀深情地看她一眼。
她看着他在雨中越走越远,直到在巷子的尽头转个弯,在她视线所能及的范围内彻底消失了,她才相信他真的走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她哭了。
泪不停地往下流。
一个激灵,她坐了起来,看一看身边的被枕,才知道只是黄梁一梦。只是脸上,还挂着深深浅浅的泪痕。
他真的死了,他只是回来看一看她。可是这一切又那么真实,真实得以为他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眼睛依然看着前方,眼神里依然空无一物。
她对我说,自从他走后,这是他第一次入她的梦,她曾以为他走后就忘记她了,把她彻彻底底地丢下了,却原来并不是,只是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来会她。
是的,这次她从镇里一个人搬回老屋住,是因为跟女儿争吵了,一时气不过来,就从镇里搬回来,眼不见为净。
想不到,在老屋,她又在梦中见到了他。
他走时,我不在家乡,我远在千里之外。后来,接到家人报丧的电话,还没等家人说完,我就在电话里放声嚎哭,坐在身边的朋友都被吓了一跳。
他走前的情况,我是从不同的亲人那里搜集到的。我只能靠记忆拼接,把他临走前的状态在脑子里回想,并想像他当时不想死,却活不下去的痛苦。他瘦得皮包骨头的身子架,一定因为肝肺的剧痛而绻缩在一起,他一定因为医药无力回天而难过。
对于他的离开,我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家人告诉我,临走前他一直叫着我的名字,问我在哪里。
他走时,八十五岁,而当时的她,八十岁。都是经历过人间无数福祸的人了。
她说,她进他家门时,才十九岁,不经不觉,已与他走过了七十个春秋,有了五个孩子,并且孩子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说,这一辈子跟了他,无怨无悔。
他与她,就是我的外公外婆。
[ 本帖最后由 琉璃雨 于 9-24 16:30 编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