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过生命
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在朋友找的小房子里住下,然后找一份工作,早出晚归。
我的房子在四楼,窗口外面就是车水马龙的公路,对面是市立医院。
这个城市的人们没有夜生活的习惯,过了晚上九点,整个城市就被一种冷寂笼罩着。街面上连狗的影子也不多见。
刚来这个城市的第二晚,在九点时,想打电话回家,给家里报个平安,却发现手机没费了,于是想出去买个充值卡。
穿上黄底碎花的吊带裙,趿一双白色厚底高跟鞋,提个刚好能装个手机的红底格子小袋子,轻便出行。原以为,这个城市跟我以前住的城市一样,晚上十二点还灯火辉煌。
刚走出小楼的大门,就发现不对劲。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夜游人,除此之外就是昏黄的街灯。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在街灯下鹜自妖娆。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把厚重的夜拒之门外。好不容易看见一个没关门的小店铺,却是卖蛋糕的,并且即将也要关门。
在黑夜中无奈地穿行两条街,路过无数个店面,除了偶尔几个网吧灯火通明外,无一例外都是店门紧锁的。
走过一条隔很久距离才有一柱路灯的街道,黑暗中看见一双男人污秽的眼睛,然后很清晰地听见他用本地方言说“小姐,一晚多少钱?”吓得我连鄙视他的勇气都没有,头也不回地径直往来时的方向走。
走回住的地方,站在楼下大门口前的汽车站台前,满心的懊恼。陌生,无助,让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抬头,正对面就是医院的大门口,视线穿过医院门口,发现整个夜里整个城市,只有这一方建筑始终灯火通明。
我在这个城市找到一份工作,一份临时的工作,每天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
这个城市的人总是起来得很早,往往天刚亮,太阳还没来得及升起,公路上已经喇叭通鸣,人来人往。
习惯性的失眠,每天晚上躺在床上一二点才能入睡,然后早上伴着刚开始的嘈杂声醒来。在不工作的时段,我喜欢呆在房子里,趴在窗口,看外面繁杂的世界。
对面医院无论人流量还是车流量,都是相当可观的,救护车进来出去,进来又出去,马不停蹄。呜呜的叫鸣声划破长空,就像阎罗王给世人拉响了生命的警钟,听着让人心情烦乱,却也无可奈何。
这城市黑夜与白昼的温差很大,起码相对于我这个来自南方的人来说是很大。一不小心,很容易就得感冒。
有一回,发烧咳嗽,晚上下班后一个人晃晃荡荡地往家走,走到大门口,看到正对面白炽灯闪烁繁华如满天星光的医院大楼,不自觉地就把脚步挪向它,这时候这景况,好像只有它是我唯一的安慰了。
这是我第一次进这个医院。进了医院大门口,里面左右两旁分别站立着一座很宏伟的白色雕像,左边是拿着细针的白袍女护士,右边是迈着脚准备前行的白袍男医生。光看这两座雕像,就觉得这医院气势不凡。
走进医院,问过值班的护士,走向急诊室。刚进急诊室门,就看见左边床上躺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双手捂着小腹面容扭曲,很大声地在痛苦呻吟,头顶上垂挂着吊针,旁边是忧心忡忡的妻子和两岁左右不谙世事的小男孩。右边是坐诊的男医生,正拿着笔,边问坐在对面木质椅子上的老太太,边在纸上涂画。
虽然已接近后半夜,但急诊室等待就诊的人仍然很多,有感冒的小男孩,有肚子不舒服的年轻妇女,有因交通意外而用移动病床推进来的男人,褐色的衣裤上看得出斑斑血迹。看着这种环境,这种人,本来就神志不太清醒的我,恍惚间有晕眩恶心之感。
轮到我时,我站在医生面前,对医生说,医生您好,我不看病了,给我开一种药好吗?医生一直低着头,眼视压在手下的处方纸,带点漠然地问“什么药?”我说了一种以前在家感冒时经常吃的药,医生听了,头也不抬地说“我们医院没有这种药。”我“哦”了一声,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道了一声谢谢,连忙带着灼热的身子逃离。
每隔几天,深夜里,就会听到医院里传出一阵阵女人的嚎啕大哭,像雷雨天一道炽亮的闪电,把天空划出一道来无影去无踪的伤。哭者伤心欲绝,听者毛骨葺然。
这常让我想起《聊斋志异》里的狐妖鬼仙,想起戴着高高的帽子来夺人魂魄的黑白无常。
我想,如果让我长期待在这个地方,夜夜听着这样的哀哭,本来就习惯性失眠的我,不久就会神经衰弱,然后疑神疑鬼。
幸好,我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一如去其它城市一样,流浪至此,生活一段时间,然后了无牵挂地离开。
某个早上,天刚微微亮,突然听到楼下一声哭吼。是的,是一声哭吼,撕心裂肺般从灵魂深处呐喊出来的。我被惊醒,撩起窗帘,探身窗外,想看这一阵阵哭声缘何而发。
睡眼惺忪间,我看见一个老妇人哭得东歪西倒,被两个壮实的男人搀扶着才不至于倒地。周边围着很多男男女女,女的都在放声哭泣,男的都在一旁沮丧着脸。
在这群男女中间,是一辆全白的机动车,熟悉的车形让我想起我奶奶出殡时的情形。恍然记起,楼下是一间专卖元宝香烛纸扎花圈的小店,还专出租殡仪车。
看着这情景,我顿时睡意全无,只觉一阵阵寒心。
我看见白色车子的后厢开着,那个哭得声音嘶哑的妇人边哭边向车身倾伏。我听见她用本地方言不断地叫着“儿啊…”,声声凄冽,字字断肠。面对此情此景,胸口有如被硬物堵塞,沉沉的,微微发痛。
正当我准备把视线退回房里,拉上窗帘时,我看见几个面容平和,或许还有几分冷漠的中年男人走到车厢后。
出于好奇,我继续探着身子看楼下的一切。
他们把装着安睡的人的袋子拉开一条缝,刚好露出脸,他们把一朵塑胶玫瑰,或许还带着塑胶的晶莹水珠的玫瑰,推放进袋子里,动作麻利,速度飞快。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年轻俊朗的面容。这是我第二次直面即将化作尘土的人,而仅仅这一次,看见的是年华早逝的面容。
妇人在袋子开与合的瞬间哭得更加凄哀,使尽全身的力气,趴到车上,用手温柔地轻抚那安睡的苍白面容,但很快就被冷漠的男人推开。我理解她。或许,这就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儿子的真实面容了,也会是最后一次碰触。这次第,怎一个痛字了得。
袋子刚拉上,我立即把身子退回到房子里,紧紧地关好窗门,拉上窗帘,不让一丝光亮穿透。那年轻的面容我看得如此清晰,说真的,本来每天就睡眠不足的我,很怕会作恶梦。仿佛就这样把自己严丝密缝地与外界隔开,就可以把一切忘记了。只是那年轻早逝的面容,还有那凄洌的一声声哭叫,早就刻骨铭心。
自从历过那妇人失儿之痛的事件后,每晚下班回家,走到医院对面,看着医院里透出的白光,都会觉得特别阴森,连夜风都特别冷,透骨的凉。我知道,这只是心理作用。
回到房子里,坐在床上,开着窗,看夜色里的医院,都会无端的伤感。生命在这里进进出出,不知哪一天,就要在这里哑然而止。或年轻,来不及经历许多的生活;或年迈,满带着一脸的沧桑。相同的,最后都是化作一抔黄土,淹没在人世之间。
来时太匆匆,走时无影踪。生命给予我们的,是思考后的深刻。
[ 本帖最后由 琉璃雨 于 10-5 03:40 编辑 ] |
-
评分
-
查看全部评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