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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下的那棵树
噩梦
月英看着六个月大的孩子哭闹,于心不忍,放慢了脚步,看了看表,时间还够,孩子似乎还没吃饱。月英亲了亲他的小脸,解开衣襟让孩子的小嘴凑过来吸吮乳汁。孩子不哭了,哭花了的小脸蛋上渐渐露出满足的安谧来。
旁边三岁的小女儿手里拿着钢勺,碗里的稀饭已经溢出了一些在桌子上,她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弟弟的小嘴巴。妈妈,弟弟都能吃奶,为什么我不能吃呢?我也要吃!
月英皱了皱眉头,以往额头上并没有的悬针纹出现在两眉间,它就像一把利剑插进了月英的大脑,使得月英思念起丈夫的思绪更加惆怅。这种生活原本是由夫妻两人共同承担的,可是丈夫出外打工了,一切的罪只能月英一个人独自承受。
月英怀里抱着吃奶的婴儿,拿出抹布,将女儿弄脏的桌面擦拭干净。她对女儿说,等下妈妈还要去厂里上中班呢!你要乖!弟弟还小,不喂他吃饱他就会哭!
小女儿嘟起了小嘴巴,好象在说,难道不给我吃奶我就不哭吗?她还赌气地用钢勺乘起满勺的稀饭一下一下喂到嘴里,由于稀饭太多有一部分正顺着嘴角向下流,她的眼泪也开始在小脸蛋上打转转。月英摇了摇头,从柜子里拿出几颗大白兔奶糖,放在女儿手中,这个小家伙马上破啼而笑。
今天是星期天,幼儿园放假,月英将两个孩子安顿好,可以安心去上班了。隔壁家的王大妈是个热心人,小孩如果在家发生什么事,她能出手照顾。
厂里刚刚接了一批浙江客户的纺织定单,各个车间开足了马力赶货。月英心想这样也好,总比没有定单的时候无薪休假要好。没事可干的寂寞,在这无情的岁月里可以将一个思想健全的人打击的体无完肤。只有对生活充满希望,才能够更好地走下去。
一路上的景色月英看过了几万遍,可是她还是爱看,并非路旁的树啊房子啊多么漂亮,眼眶中闪过红色砖瓦以及秋天的黄,能够缓解月英烦躁的心情。十几只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骑车从树下经过时,它们从这棵树一下子飞到了另一棵树上。月英看到了卖挂面和饺子皮的商铺,她想到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吃过饺子了,现在天气渐渐转凉,上次吃饺子时丈夫还在家里呢!月英决定下班后买上半斤饺子皮回家。
月英骑车转过街角,再走上两三分钟的路程,就能到达镇上的棉纺厂。这段路面灌填的不平,凸凹处经过时身体会随着车子一上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觉。月英已经养成了习惯,无意识中会从这些凸凹的地方骑车经过,这种感觉犹如手里拿着易碎品邮件里面防碎塑料膜将上面小泡泡捏破,“啪啪”几声,小小的快感会让人感到小小的满足。
月英进入棉纺厂,在车棚放好了自行车后,看了看表,松了口气,三分钟的时间足够她从容不迫走到车间交接班。下早班的人有的还戴着口罩,有的正在摘采头上飘落的棉絮。月英忽然想起今天要进行一个月一次的技能考核,三分钟肯定不够了,她还想准备一下。
月英一路小跑,跑到了车间大门旁,裤袋里的山寨手机忽然响起。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夜色被打捞起,云开了结局……”
这不正是丈夫给自己设定的亲情电话吗?月英的脸一下子红了。
丈夫是个修鞋匠,手艺家传,可是他并不爱好这门手艺,所以去学了修手机。小镇上已经有好几家手机修理店,丈夫去了南方。分隔两地,思念有时候会变得甜蜜,小小的手机铃声一响,就能让月英变成十七八岁的姑娘。丈夫那充满磁性的嗓音,会让月英心中小鹿乱跳。
月英手捧着手机,小声和丈夫打招呼。嗯,是我!丈夫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还好吗?小小的温暖从心中升起。还好,孩子们也好!一边说月英一边向车间里走。车间和外界隔着厚塑料做的绿色帘子,一条一条垂着,月英伸手扒开,仿佛扒开了另一个世界。
车间里的温暖袭来,不能再和丈夫闲聊了,月英看到了车间主任的身影。车间主任手里拿着考核用表格,正准备进行技能测试。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电话中的丈夫语气平静,月英的心却全拴在了工作考核上。等等!等我下班了,我给你打电话好吗?今天要进行月度考核!丈夫那边好一阵子沉默,月英接着说,那你等我电话!说完她将电话挂了。
车间主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她的孩子调皮,经常惹事,明年就要高考。车间主任的两眉深锁,不知道是为即将到来的考核担心,还是为了孩子烦躁,严肃和不言苟笑的表情一直挂在车间主任的脸上。
好啦!好啦!准备好了就要开始考核啦!车间主任大声说话。
月英快速穿好工作服,走到了自己的挡车位。挡车机仿佛是头怪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今天听来这个怪兽的叫声多么美妙,一点也没有往日的烦躁。是的!月英心想,这一切都是丈夫打电话来问候的缘故。六个月来,月英经常给丈夫打电话,而丈夫却从来不主动打电话给她。
车间教练手里拿着卡表,一个个进行着考核,每一个挡车工都在要她的注视下完成十个接线头的工作。车间教练要计算时间,然后根据挡车工接线头的质量进行打分,考核不合格要扣工资。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云开了结局……”
丈夫设定的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车间内的机器声很大,掩盖了铃声的传播,只有月英自己能听到。一阵阵的手机震动提醒着她丈夫一定有什么急事。月英看着车间教练越来越近,匆忙挂了电话。
车间教练冷冷地抛出三个字,开始吧!月英手忙脚乱地开始接线头,车间教练手中的卡表分分秒秒地跑着,42秒内必须完成接10个线头的任务。月英心里乱,惦记着丈夫,等一切完成,车间教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车间教练凑在月英耳边小声说,怎么回事?是不是带孩子给弄的?你看看线头接得这么乱!下次注意点!这还真不是一个严厉的批评,月英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车间教练。车间教练在考核表上写上成绩后,转向了下一个挡车工考核者。
纺织机“咔嚓,咔嚓”地响着,月英看着一条条棉绳发呆,丈夫好不容易来电话,到底有什么急事呢?等下上洗手间时找个安静的地方打过去问问。月英这么想得时候,丈夫设定得铃声又一次响了。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云开了结局……”
这一次响声吓了月英好大一跳,她捂着手机,想找个安静的地儿接电话,可是,跑到车间外面也得半分钟左右,那时电话早就自动断掉了,怎么才办好呢?
月英看到了保险室,保险室相对安静些,修理工们都在外面干活,去那里接电话吧!
不远处,一群机修工正在坏了的机器旁说笑,其中就有年轻的王国栋。王国栋的眼睛好象正看着月英这边,月英看过去时,王国栋的眼神快速躲开了。
月英一路小跑,将电话放在了耳朵边,按下接听键。到底有什么急事啊?车间里的机器声音很轰隆,进了保险室将门关上后,外声音小了很多。
电话那头的丈夫一直沉默,这让月英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到底有什么急事?我正在上班,刚刚有考试呢!电话那头的丈夫终于说话了,他的语气很平静,好象是不起涟漪的湖面,不过说出的话却波涛汹涌,像是轰炸机飞过般丢下了重磅炸弹,爆开了月英的心湖。
丈夫很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
月英拿着电话的手开始颤抖,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有点不相信地问,离婚?丈夫再次很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一股愤怒从月英内心深处涌出,这股情感比火山爆发还来的猛烈。月英问,为什么?丈夫的语气还是那么波澜不惊,因为我在外面有女人了。
“喀嚓”一声,手机从月英手中划落,掉在了地上。月英额头冒汗,她弯下腰来,虚弱地拣起手机,再放到耳边听时,电话传来了嘟嘟的声音。
月英感觉天已经塌了下来,沉重的痛苦压得她喘不过气,悲伤的泪水无声无息地从眼中流出。现在还是上班时间,为了不让同事们发觉自己的失常,月英用袖角擦拭了泪水,试着笑了一下,可是她没笑出来。
强颜苦笑的月英走出保险室时,忽然脚步一绊,眼前冒黑,晕倒在了地上。
期望
王国栋吐出的烟雾正在头顶上盘旋,风一吹四下散去。烟是两块五一包的红金龙,几年前这烟还叫白菜梆子,现在换了商标,不过抽起来还是那味儿。一起来帮忙的工友分发了烟后回车间里上班了,王国栋一人独自在老赵诊所外面吞云吐雾。
王国栋这人不善说话,有什么事情总爱憋在心里,工友们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月英结婚了,还有两个孩子,生活看上去很幸福,可王国栋就是不死心,他以前女朋友到是交过几个,没谈上几个月都吹了。那些女孩见不惯王国栋一棒子打不出几个屁来的性格,为此,王国栋苦恼了好长时间,干脆他也不找女朋友了,单身生活过起来也挺有滋味儿。
现在,王国栋担心着月英,烟越抽越没有味道,他忽然站起身,将还剩大半截的烟蒂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老赵诊所的医生姓赵,是个胖胖的总爱说笑的中年男人,因为离棉纺厂近,工友们小伤小痛就会来他这里报道。老赵看着王国栋在房子外扔烟蒂,说话了,栋子你在搞撒子啊?这女人是不是你相好啊?没得你上次骨折厉害!她只是虚弱过度,过一会儿就会醒来!你稍等等!
王国栋听着医生老赵的话,紧绷的心才有所缓解,他表面上若无其事。她啊!她是我老同学,一起在市里读过中专粮校,回来后又一起进了棉纺厂上班。就是老同学,所以我得多照应。老赵听了后哈哈大笑,调侃地说,你不会是照应着照应着就把人家给照应到床上去了吧?王国栋觉得开开玩笑又不会掉几块肉,老赵笑,他也笑,王国栋边笑边看了看病床上的月英。月英昏迷不醒,不见好,王国栋又开始担心。
中专生活回想起来非常美好,王国栋和月英每月都会相约着一起坐车回家,过了双休后又一起回校。因为王国栋这人不善说话,月英一直不知道他的心思,后来修鞋匠儿子趁虚而入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王国栋清晰地记得学校后山的浪漫山色,当时也是秋天,满山的树木披上了黄,风微微吹过,就能闻到草味儿里夹杂着树叶子的干燥,闻着闻着,会产生许许多多惬意的想象。王国栋梦里无数次后山上与月英约过会,也只有在梦中美好才能更加美好。王国栋明白,现实中心里有着一个人的时候,会产生出一种很近的隔膜,就像一块透明的玻璃,那是一种看得见却相隔着的敬畏,这种爱慕的敬畏往往会将两个人越拉越远。
王国栋和月英从粮校毕业后,只有两个去处:一是南下打工;二是到镇上的棉纺厂上班。
南下打工比较辛苦,因此王国栋推荐月英到棉纺厂上班,当时他心里的算盘已经打到了花前月下,打到了他和月英结婚生子那么远。其实也并不远,当时的王国栋很清晰地能看见自己的美好未来。
王国栋的表姐是车间主任,和她说一声月英就进厂里上班了,工资还行,至少在镇子上过得去。
棉纺厂的生活和中专生活相比舒心,月英也似乎看出了王国栋的意思,两个人开始交往,谈恋爱总得找个地方约会,镇子上早几年没了电影院,那时新KTV,王国栋没去过KTV。
如果当时没带月英去KTV就不会和别人发生肢体冲突,如果没有和那些人打架,王国栋自己也不会受伤,月英更不会和修鞋匠的儿子相识,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改变。事情往往发生后才后悔,王国栋不愿意去回忆那段往事,这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疤。
栋子!栋子!月英她好些了吗?
耳边传来了车间教练的声音,王国栋抬头一看,车间教练换了衣服,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推着自行车正要回家。
还昏迷着呢!王国栋回答。
车间教练皱了皱眉头,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说,我娃子下午要赶到县一中上学,我给他买了老杨家的豆腐脑让他带着吃!前面有卖,甜着呢!这里就交给你了啊!月英要是醒了让她回家休息,肯定是带孩子给弄的!说完,车间教练骑上自行车走了。
王国栋想起月英很爱吃豆腐脑,微微一笑,站起身和老赵打了声招呼,去给月英豆腐脑了。
买完了豆腐脑,王国栋禁不住诱惑,用塑料勺舀起白嫩嫩的豆腐花,喂到嘴里一阵香,细细品尝后吞下肚,有种说不出的润爽。王国栋边吃边向老赵诊所走,他将豆腐花的滋味想象成了月英唇的味道。
王国栋还没走到老赵诊所,里面就传来月英的尖叫,王国栋三步跨作一步,跑进了诊所内。
怎么了?怎么了?王国栋焦急的看向月英,月英怪物一样看着地上的山寨手机。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云开了结局……”
这正是月英丈夫设定的亲情电话,上次这电话响后把月英弄昏过去,这次电话一响又把昏死过去的月英给惊醒。
画地为牢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修鞋匠皱起眉头,将手机扔在了办公桌上。他的视线也随之盯在了办公桌上面墙面上粘贴着的工厂规章制度里,其中一段写得是‘对于有裂纹、气泡、断码现象的PU、PVC,作为仓库管理人员一律不得接收……’这些白字黑字就这么无聊地进入了修鞋匠的眼睛里。这种无聊的发呆很符合修鞋匠的心情,就像一个陌生人对他说着陌生话,修鞋匠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听,他能听明白话的意思,可就是心不在焉.其实修鞋匠想让这种心不在焉的感觉慢慢变成大朵大朵的白云,然后占满他思绪的天空,好将心里最深切最烦躁的那一部分统统挤出大脑。
女朋友安红的状态好了些,自从答应陪她过下半辈子后,她就不再哭闹,肚子里的孩子她是坚决不会打掉的,手腕上的刀疤也正在渐渐康复,这对修鞋匠来说算是苦难生活中的稍许安慰吧!也活该他受罪,好象月英这边又出了状况。修鞋匠知道,用这种事不关己平静如水的语气告诉月英想要离婚本来就是一个错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只是不想来得这么快,但又非这么去做不可,这是经过了几天几夜苦思冥想才做出的决定。这些时日忧虑太多,修鞋匠的脑袋都快愁炸了,他很想逃避,却又无处可逃,他只能画地为牢。
修鞋匠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太过花言巧语,将纯情而又年轻的湘妹子安红勾搭上了床,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如果别怀上孩子,也不会欠下这笔风流债。修鞋匠其实想过逃跑,逃到老家,那里还有自己的老婆孩子,但是被火烈的湘妹子安红觉察后,她以死相逼,明灿灿的刀口对着手腕,修鞋匠本以为她不会真割,那知安红的血教训了他。血确实没有白流,手腕处流出的鲜红刺激着修鞋匠的视觉神经,让他认识到自己必须像个男人一样承担责任。人就是这种奇怪的动物,修鞋匠想把伤害降到最小。
修鞋匠选择和月英离婚是有原因的,月英足够坚强,她不会像安红那样选择去死。
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忽然从鞋厂的大喇叭里响起,吓了修鞋匠好大一跳,他正准备给月英再打个电话。看来还是算了,已经下班了,先回家看看安红再说。鞋厂老板个是台湾人,听说原来搞过文化,十年前过大陆这边淘金,每天下班都会播放贝多芬的音乐。放点流行音乐不怪好,比如周杰伦林俊杰的歌,可那台湾佬偏偏爱放这些鬼玩意儿。
修鞋匠拿起手机,上面有六个喇叭,播放起音乐来就像带着小音箱。这在鞋厂职工中很流行,几乎每个人手里都会有这样一部手机。对于工友最爱听的《两只蝴蝶》、《披上羊皮的狼》、《擦肩而过》这类歌曲修鞋匠不屑一顾,要听也得听些另类的与众不同的音乐,而且要对歌星专注,这才能表现自己的个性。修鞋匠的手机里装满了周杰伦的歌,他现在正听着《青花瓷》。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再等你,月色被打捞起,云开了结局……”
不知道为什么,修鞋匠听着听着,眼里就好象迷了沙子一样,竟然有些湿润。修鞋匠连忙换了首歌,将手机放在进口袋里,安红的手腕受伤了不能够做饭,他得去菜市场买菜后再回家。
修鞋匠来到菜市场,叫卖声此起彼伏,买些什么好呢?修鞋匠买了鱼和豆腐,打算晚上做豆腐鱼汤给安红吃,想着以前总是月英给自己做饭,心里的复杂滋味难以言语。
修鞋匠提着豆腐和鱼走出了菜市场,看见了路旁有卖手机和充值卡的店铺,店铺玻璃台柜上放着大大的纸皮壳子,上面红字写着“高价回收旧手机,维修各种手机”,一见到这样的字眼修鞋匠的心就“砰砰”跳,他原本南下想找修手机的工作,可那知阴错阳差进了鞋厂当了名仓库管理员。
命运有时候就是让人捉摸不透,在人生的大河里,太多的人选择随波逐流。
修鞋匠自从和安红好上了后,两人就在鞋厂附近租了间农民房。安红这几天的状态见好,天天在家看韩剧,修鞋匠有时候也会陪着看,里面的男二号总是围着三五个女人转,心花人坏,一见到男二号出现,安红就会气愤地转过头来盯着修鞋匠看,双眼迸发出要将修鞋匠吃下肚的仇恨。
走进农民房的楼道,黑暗袭来。南方的楼房都是一个挨着一个建,大白天光线也照不进来。修鞋匠伸手触摸感应器,一阵光明射下。他走上楼梯,来到自家的楼层,还没开门,就听见里面安红的哈哈大笑。修鞋匠不知道安红又在搞些什么玩意,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安红坐在床上,手里抱着毯子,捂着自己微凸的肚子,看着电视中的动画片《猫和老鼠》。修鞋匠问,怎么今天不看韩剧了?安红还在笑,回答,韩剧看多了光掉眼泪,所以想轻松一下!哈哈哈!修鞋匠也扭头看电视,汤母猫正在被杰米鼠作弄,夸张的搞笑引不起修鞋匠的兴趣。修鞋匠将手中的豆腐和鱼提了起来,放在安红的眼前晃了晃说,今天给你做豆腐鱼汤。安红哦了一声,继续关注她的动画片。
修鞋匠走进厨房,鱼已经剁成了块,只需用清水洗洗,就可下锅煮,香菜需要等鱼快熟的时候放。修鞋匠打开水龙头,想要洗掉鱼块身上的血丝。安红在外面问话了,今天你有没有给你前妻打电话啊?修鞋匠任由水“哗哗”地淋向鱼块,从厨房伸出头说打过了啊!我已经告诉她要离婚!安红的眼睛盯着电视继续问,那你有没有告诉她要和我一起回去啊?尽快办理你和她的离婚手续,以及你和我的结婚手续!修鞋匠一听这话头就变成两个大,他整个身子都从厨房里伸了出来。我,我再给她打的时候,她的手机没人接了!安红这个时候不看电视了,眼睛看向修鞋匠,她拿起床上的枕头狠狠地向修鞋匠扔去。你,你你满口胡话,当初为什么要骗我上床?现在又骗我说她的电话没人接!你,你你你不是人,要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一定拿刀剐了你!安红的情绪波动,她一手抄起桌上的瓷碗,要向修鞋匠砸去。别,别别!修鞋匠用手护着头说,我现在打还不成吗?还有,还有你别动气,小心肚子里的孩子!安红哼了一声,扭过头继续看电视。《猫和老鼠》也不那么搞笑了,安红索性将电视关了,扭过头来大声对修鞋匠说,打啊!你到是快打啊!你要是不打,我来打!
修鞋匠忽然想起厨房的水龙头没关,跑进去关,走出来后,安红已经像个审讯警察一样坐在了床上。修鞋匠将手机掏出,拨通了月英的电话,电话里传来喜庆的民俗音乐,月英不接电话。半分钟后,电话里面就传来了‘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的话语。修鞋匠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安红,说拨不通。安红哼了一声,不相信地将手机接了过来,按下了重拨键。
家
月英脑子里只有修鞋匠。修鞋匠的形象变成了小人,拿着锤头棍棒,一个劲地在月英脑子里敲打,当她醒来时,空虚寂寞的难受充满了大脑。怎么了?有人喊,王国栋忽然从门外闯进,月英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月英眼前出现了两个男人,一个是再熟悉不过的老同学王国栋。另一个是胖男人老赵。老赵憨厚地笑着,手里拿着温度计。
我,我的电话怎么掉在了地上?月英不清楚自己的手机是什么时候掉的,脑子一阵空白后,才想起来是自己刚刚醒来无意识扔的。手机铃声勾起了她的伤心事,现在又不响了。老赵将月英的手机拣了起来,递给了月英。王国栋担心地问,月英啊!到底怎么回事?你一听这电话就像丢了魂儿一样?月英梳理了一下额头上的刘海,想了想,她记起发生什么了,丈夫要说离婚,她接受不了。
我!月英欲言而止,看着老同学担心的模样,她真不想说出自己的悲伤。我没什么事儿!只是疲劳过度!王国栋担心,说,车间教练让我转告你,今天就回家休息吧!你太累了,还要带两个孩子。听着这话,月英点了点头,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是诊所,心里有些茫然,问,我,我这是怎么了?王国栋说了月英晕倒的事情。听完话,月英心中更加凄然。
月英看着手脚能动,向医生老赵告别。因为身上还穿着工衣,她必须回车间换了衣服后才能回家。道完谢后,月英走出了诊所,本以为王国栋会跟出来,回头看发现老同学王国栋被胖医生老赵拉着,似乎要说些什么事,月英先行离开。
月英的心很麻木,现在她需要冷静一下。月英开始思考整个事情的始末,可是想来想去都乱糟糟的没有头绪,想到了丈夫电话中说有了别的女人,泪水又开始在眼睛里打转。月英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问,难道我就不好吗?她肚子里的苦水就像飓风中的大海一样波涛翻滚,心口处却堵着一股子死寂般的幽静。就算这样,月英也比刚刚听到电话时要好多了,月英承受住了这种悲伤。
走进棉纺厂,月英振作了起来,到了车间,直接进换衣室换了衣服。几个工友过来关心,月英只是笑了笑,不做任何回答。月英出了车间,走进车棚,看见王国栋进了棉纺厂的大门。王国栋举起了手里的东西高声呼喊。月英将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看见了王国栋手中高高举起的玩意。王国栋喊着月英的名字跑了过来说,刚刚这忘记给了你,买给你吃的,我知道你喜欢吃老杨家的豆腐脑。月英接过打包好的豆腐脑,心中升起一股温暖,一想起丈夫的事情,眼泪又要掉落下来,头就这么一低,说了声谢谢,推着自行车走了。
王国栋喊住了她。月英!刚刚,老赵说看见你手机上的来电显示了,你是不是和你丈夫有什么不愉快?月英什么话也没说,急急骑上自行车出大门,独留王国栋在后面发呆。
自行车转过棉纺厂大门,凸凹不平的路面也不能像往常一样能够让月英的心平静,树上的麻雀叽叫变得异常烦躁,风随着前行的车速向面颊两旁吹干了泪。月英又看到了那家卖挂面和饺子皮的店铺,她停下车子,走进去买了半斤饺子皮,又去菜市场买了牛肉和配料。
月英回到家,侧耳聆听,家里面安静。她打开房门,六个月大的小儿子在床上做美梦,心里又是一阵忧伤。小女儿拿着画笔在白纸上作画,见到妈妈回来,将画高高举起说,妈妈,看,这是爸爸,这是我,还有你和弟弟,嗯,我要画我们一家人的合影照。
月英应了声,走进厨房,将饺子皮和牛肉放灶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起刀剁起牛肉馅儿。刀口在砧板上快速起落,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三岁大的小女儿听到厨房里传来和往常不一样的声音,跑进来看。妈妈,你在做什么?月英背对着孩子回答。妈妈在剁饺子馅,晚上吃饺子!小女儿听了高兴,开始大声欢呼,哦!晚上有饺子吃喏!有饺子吃喏!边喊边跑着去客厅玩去了。
月英在流泪,就当砧板上的牛肉是丈夫好了,千刀万剐了他解气。如果真是丈夫站在厨房里,让月英拿刀剐他,她又做不出来。月英只会狠狠地扇丈夫耳光子,狠狠地哭,最后会抱着她男人发泄,表现女人柔弱的一面。月英渴望着这只是一场恶作剧,她希望丈夫从没有打过那个电话,这个愿望就像小孩吹的七彩泡泡一样会绚丽地破掉。月英一想起丈夫以前说得那些甜蜜话,心里就会刀绞般的痛。因此,月英决定就把砧板上的牛肉当成丈夫好了。月英眼含着泪水,一刀一刀地剁,感觉每一刀都剁在了自己心口上。
厨房狭小的空间里,身旁没有人打扰,月英可以尽情地悲伤。
牛肉很快就被剁成了肉泥,加上切好的芹菜、葱蒜姜沫和炸好的花椒油,放盆里搅拌均匀,就可以将饺子皮拿过来包了。三岁大的女儿又跑进了厨房。妈妈,我来帮你包饺子吧?月英扭过头去,不想让孩子看到脸上的泪水。不用!玩儿去吧!这里不需要你帮忙!月英忽然想起六个月前,丈夫回家时的模样。思绪正在飘远,手机铃声又响了。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再等你,月色被打捞起,云开了结局……”
月英放下手中的饺子皮,慌忙中洗了洗手,擦干了眼泪,打算接丈夫的电话。
手机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月英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手机铃声和敲门声混合在一起,像两个催命鬼。到底是先接电话先开门?月英愣了一下,她并没有去接电话,而是将门打开,王国栋怀里抱着旺旺大礼包站在门外。
我,我好长时间没来看你和孩子了,所以想来看看。
听着王国栋的话,月英微笑着打算让门。客厅里的手机又一次响起。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再等你,月色被打捞起,云开了结局……”
月英像惊弓之鸟一样,神色变得有些异样,或许她并不想让王国栋太多了解家事。
男人
王国栋手里拿着旺旺大礼包,向门里望了进去,月英三岁大的女儿正在吃豆腐脑。小家伙听到门外有声音,抬起了头,撇了撇嘴,大叫,王叔叔好!她站起了身,风一样从屋内跑了出来,一头栽进了弯下腰来的王国栋怀里。
月英看见女儿已经在王国栋怀里,这才连忙转身接电话,她将手机捂在手中,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卧室的门紧紧关上。
王国栋在客厅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将怀中的旺旺大礼包递给小女孩。小家伙笑得嘴都合不拢,欢喜着跑到自己房间去了。王国栋掏出烟,想点上一支吸,却感觉在月英家里抽烟不好,又将烟放回烟盒。他在老赵诊所知道了一个事实,月英接得那个电话是她丈夫打来的。老赵弯腰拣手机时,屏幕上显示着“亲爱的老公来电”。王国栋知道月英和她老公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很担心月英。
小家伙很快就从房间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好几袋小袋装旺旺雪饼。她跑到王国栋的耳边说,王叔叔,弟弟还没醒呢!我们将他的那份也给吃了吧?王国栋微微一笑,点点头,也在小家伙的耳边说,你弟弟多大了?小女孩稚嫩地回答,半岁大!王国栋笑得更开怀,他继续问,半岁大的小娃娃,能吃饼干吗?小女孩将食指放在了嘴里,歪着脑袋想了好久,好象这是道很难的算术题一样。王国栋看着小家伙专心想问题,刚刚的烦躁烟消云散,他将桌子上的雪饼包装袋撕开,把里面的饼干递给小女孩,小家伙不思考算术题了,接过雪饼一口一口开心地吃着。
雪饼都被吃掉四五块了,月英在卧室还是不出来。王国栋站起身,有些担心地靠进了卧室的门,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王国栋的心顿时焦躁不安,月英会不会接到了要命的电话再一次晕倒在地?这些想法像无数条虫子一样在王国栋脑子里钻,害得他差点撞门而入。三岁大的小女孩嘴里塞着雪饼,抬起头,明亮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王叔叔,仿佛他的这些古怪行为很有意思。王国栋苦苦一笑,身子蹲了下来,说,你妈妈怎么在里面这么长时间啊?把雪饼也拿给她吃吧!小家伙使劲地点了点头。偶也想给马马吃!雪饼还在她嘴巴里嚼着,说话含糊不清。
妈妈!妈妈!小女孩一手拿着雪饼,一手在月英卧室的房门上拍打着。快开门啊!妈妈!门这时候打开了。王国栋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月英睁着通红的眼睛,出现在了在门口。小女孩好象并没发现妈妈哭,小手举着雪饼,一个劲地向月英手里塞。月英眼泪“啪啦啪啦”地流着,她接过小女儿的雪饼,弯下腰来将小家伙抱起,狠命地在她脸上亲。
妈妈,妈妈不会离开你的!妈妈永远都不会和你分离!
妈妈!妈妈你怎么流泪了?怀里的小女孩问完,开始用自己的小手擦拭妈妈脸上的泪水。这时,月英才发现王国栋还在家,连忙擦了擦眼泪。王国栋眼睛睁得老大,月英的反常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或许是他打搅了月英的平静。王国栋说,我,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他已经开始向门口处退了。月英连忙说,不不,你,你到我家吃晚饭吧!今晚我包饺子!
王国栋又坐在了客厅里的椅子上,月英走进厨房,将饺子馅和饺子皮端了出来。小女儿见着妈妈不哭了,欢欢喜喜地去吃雪饼了。小娃娃的脸变得比夏天的雨还快,转眼就见到了彩虹。这时候,房间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喊。六个月大的孩子醒了,月英连忙放下手中的饺子皮,跑进了房间。
王国栋看着桌面上红绿相间荤素掺合的饺子馅,觉得自己该动手包饺子了,他走进了厨房用肥皂洗了洗手,再到客厅时发现小女孩已经将一张饺子皮拿在了手中。小女孩不会包饺子,将完好的一张饺子皮弄得稀巴烂,还将分成两半儿的饺子皮放在了眼睛上。嘻嘻!王叔叔,妖怪来啦!小女孩边说边向王国栋扑来。王国栋一把将她抱起,说,别胡闹!再胡闹你妈妈又要生气!小女孩好象也害怕妈妈流泪,不再玩笑了,变得很安静。王国栋将孩子放下,坐下包饺子。
包饺子要将饺子皮放手中,用筷子夹起饺子馅放上面,然后放下筷子,再在刚刚拿筷子的手手指上沾点凉水,轻轻地在饺子皮的两端划画上一道,合起来,使劲捏,一个饺子完成了,小镇上的包饺子方法很简单。王国栋做着这些再熟悉不过的动作时,月英从房间里露出了半个脑袋。娃娃醒了!正饿着,我得先喂他奶!你先帮我包着啊!王国栋点点头,应了声,心中忽然升起了很舒服的感觉,要是月英真是自己老婆多好,那这两个娃娃就是自己的孩子了,也是这么平静的一天,自己疲惫地下了班,一家人包饺子吃,想想都觉得温馨。
月英给孩子喂完了奶,走出了房间,发现王国栋已经包好了二三十个饺子,红着脸对王国栋一笑。笑容融化在王国栋的心里,王国栋有点想抱起月英啃几口。王国栋的心还没彻底融化,渐渐又被冰冻。月英笑到一半,露出了愁容,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事。她坐下,拿起饺子皮,一声不吭地包着。
房间里的气氛有点古怪,两个大人都不说话,小女孩跑到隔壁王大妈家玩去了,一男一女的手上下起伏,一个个饺子被包出来,摆在桌面上白茫茫一片。
月英终于说话了,她的语气很平静。她说,丈夫要和我离婚。
王国栋始终没有抬头,他知道月英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抬头,抬头到显得他对这件事很看重。其实王国栋很重视这事,通过诊所老赵的话以及自己的推测,王国栋早将事实猜出了一大半。只要月英和丈夫离婚,他就能名正言顺地追月英了。
月英还是很平静。她说,刚刚我在卧室里和那个女的通电话了!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王国栋明显听出月英的声音在打颤,连忙抬起头看她。
月英假装着自己很平静。她说,那,那个女人,她想,想抢走我的孩子!
王国栋包饺子的手明显僵硬了下来,他就这么看着月英,月英脸上的泪水正如她伟大的母爱一样散发着晶莹而又纯洁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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