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用尽一生的时间，只为擦净六根所沾染的尘灰

离开家美女吧

        那年，香烟迷津，故事堪涕，柳如是卖入归园，师承江南名妓徐佛学艺。像每个命定的人生，始终逃不过被挑选来去的命运，十四岁深陷嫉妒庭院，十八岁被遣离开，脱籍从妓，化名影怜。于故乡的记忆，只有离家时开满山路的九里香，漫天微醺，骄阳似醉，悠长的路途，一个人静静走。多年后，回眸人生，蒹葭流连，想以此悉数娓娓道之。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

        初遇，你身为名门大家之后，却误入烟花之地，那时我小妆初歇，衣衫素淡，你无所顾忌地推开门，我举起匕首韧如针。你说为了躲避祸端而来，厅堂满座，文人墨客，却还是来了官兵，一间房门一间房门地搜索，我急中生智，慌乱中拿起乔装之笔，如一个往常卑微的红尘女子般苛尽言辞，习惯几分魅惑，裸露的香肩处自画着一朵艳美红梅，举手投足间倾尽媚态，只为护你周全。余光里你掩头怯怯，求安的眼神，放不下的忧心，仿佛在坐观一场妃子邀歌为了所谓的风花雪月，何况我只是一个弱女子。直到官兵离去，你抚扇而出，行进间端庄盈盈，风流倜傥的样子，好不尽一股才子之气，晕染香屋。

        你问我名，声调里裹不住的轻蔑，我又何堪告诉你，我只是一个青楼女子，每日欢唱，饮酒作乐，小调忧伤。你回头凝望，见墙上之栏影怜二字，恍如悟，名自何意脱口而出：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

        你赞扬那是一句好诗，品味境地竟相默契，我只道是你念来，却早已忘记原诗出于何人之手。玉池荷叶正是初夏西湖，且不知我前声已叹，此心你看穿看不穿。只道是字如其名，名如其人，你说你爱我，可影怜此生谁人过？唯有醉入你怀，继续寥落漂泊，当笙箫乐起，我唯有拂袖连连，素颜单影，形同落寞，幸而台下文人作词，诗赋赞赞，虽然年年争得花魁，却也是顾影自怜。

        还记得你送我的玉佩，时常捧在怀里入睡，不知亲吻了多少次轮回，你始终来去匆匆，我们相处渺渺。曾经多少个日日夜夜不敢想，过往多少个月月缺缺不曾眠，只是小凉薄衫，月光凄峦，风习惯了沁我身。尤想那一夜，我倾尽温柔，以为此生唯你着落；尤记那一夜，你享尽拥暖，黎明前誓言凿凿。一直到第二年，我们在西湖登船赏莲，你高中状元，我为你而欢，沏茶品意，不尽浪漫，欢之深处，我告知你惊喜，脱妓从良，你却犹豫退步，没有欢喜，没有愿意，只说家族不许，今生无缘，后之不见。

        【乱世红尘隐情念，一路飘零谁可愿。】

        终究是一个红尘女子，我早已悲伤，不可逆转。姐妹牡丹新嫁，念及身世只能夜里悄悄迎娶，那天花轿门前，师父拥抱作礼，姐妹泪涌作福，我拿来烟花爆竹，新郎官儿慌忙驱嫁从速，直到夜影冷寂，我独自烟花哼歌，我似笑非笑，谁又懂得这卑情之恋，只是是是非非，怎到鬼鬼祟祟。我不服。

        想想如今，我已是自由身，天下之大，何处是我家。暇时，我着起一身男装，自诩姓柳，号隐，字如是，开始逍遥四海，此间结识了道女宁远姐姐，更庆幸认识了穆斋先生。那日，春风和畅，我登门拜访，宁远道观清秀异常，听闻宁远得了几张名贵墨纸，还有一些极为罕见的颜料，那都是笔墨上佳之物，让我好生羡慕，宁远姐姐泯笑，嬉戏间慷慨相送。尔时，清风拂来，舒适的感觉让我如沐春风，见小院幽静，杨柳拂拂，提笔即书：

        “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

        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我一声桃花，嗅得窗外春风，题趣美人中，当代文宗穆斋先生恰巧路过，听罢我即兴之诗，拍案叫绝。两人相悦，互为褒奖，我倒是装芦卖酒自贬身意，言语中却又不知多少窃喜。宁远走来，见此良辰美景，雅兴之至，提议穆斋即兴随和一首，穆斋推无可推，想想自己也正有此意，不曾想人到中年却有了孩童般的欢趣，于是携意即取：

        “草民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

        近日西泠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

        此诗妙哉之极，我闻声心如涟漪，不禁持步入目窗外，微风拂来，确有一股湖上之风让人飘飘然的样子。穆斋先生望着我出神，我却知道，他已经爱上了我。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书房里，穆斋先生握紧我的手，我能感受得到他内心的涌动，只是情字难写，我的身世又如何能配得上这儒雅大师？几日后，穆斋邀请两位好友光临他的寒夕之宴，那夜雪雾缭绕，屋内饮酒作乐，抚琴谈诗间，穆斋邀我入舞。只是大好河山，风雨飘摇，好友频频相劝我们摒弃儿女情长，可穆斋满腹经纶，眼看半生光阴将逝，却空无报复，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他的心激烈的嘶吟，落拓不羁的性格，仿佛只有我能懂，而穆斋也不顾好友之劝，只为情长，唤我河东君。

        一日，穆斋托言告知，有一物赠予我。我很好奇，径直前往，却在穆斋的引领下来到一处别致阁楼。我看着门匾上"我闻是"三个大字，不禁念出声，才领会到穆斋之意，彼此异口同声地扬起声调，“如是我闻”。阁内清风徐徐，竹声浪浪，惊喜之余，我在墙上看见一幅字，穆斋笑笑，我便饶有兴致地大声念了出来，“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立时，我站在原地，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

        一个红尘女子，是不该有太多幻想，我深知这个道理，即使穆斋比自己大36岁，我还是选择嫁给了他。当红袍披身，我想起了牡丹，我不甘心夜里被偷着嫁出去，因此强烈地抗击着。穆斋听说，不顾亲朋好友反对，白天在接我出轿之后，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宣布，以匹嫡之礼迎娶我回家，我欣喜若狂，毫无顾忌地揭开喜帕，我要仰头呼吸，我要品得这阳光之味，置身这世间美好之中。纵使议论纷纷，我跟穆斋依旧从容淡定，我问了他三个问题，关于流言蜚语，关于尊严荣誉，关于人世险恶，穆斋一一回答，我一一满意。所以当我们乘着小船划过人群中，漫天的杂物投掷过来，我们笑而迎之。

        【静若春花笑如甜，此生无怨也无言。】

        我们相爱，日日不尽缠绵之意，时而登坊作画，时而妙句对词。我身披一件粉纱薄裘，穆斋喜一身涤净之装，庄重沉稳的样子，是我今生所求，只是岁月匆匆，他的白发开始多了起来。穆斋惜我如命，每逢要紧的事，都会提前来道别，到他升任吏部上书，已是临危受命，欣喜之余，自有一番报国之意，只是我，却没有丝毫乔迁尚书夫人之喜，许是多年颠簸，快乐与否已无心分辨。

        穆斋每日工作繁忙，我常端一碗粥饭，督促他视身体为先，再沏一壶香茗，劳累之余却也精神饱满。那日，边关传来急报，敌军三日围城，穆斋愤而悲烈，写下血书，立志成仁，不料想却吐血而晕倒。我心急如焚，慌忙赶来，只是穆斋连睡梦都在喊着捐躯，捐躯。我不知如何是好，男人的悲情壮志我看似不懂，只是儿女情长，一个中年男子的矢志报复，我又该如何拒绝，终是于心不忍，便同意他统帅兵营。

        穆斋走后一年，我生下了女儿唤名思沐，谐音思念穆斋，或许只有天知道我念夫之意。思沐每日徘徊小院，乖巧玲珑，像极了那池中蜻蜓，点水间身姿妙曼，童趣翩翩，我时常想，若穆斋仍在，是该享尽天伦之乐。可是好景不长，边关突然传来消息，穆斋资助叛军攻打新廷失败，逃亡中被新军所捕，我心急如焚，只是那么大年龄的穆斋，一个文雅之士，这牢狱之灾定会害了其性命。我举家筹资，将收集的好书好册倾数卖尽，才将官府打通，这时叛军首领因穆斋资助受牵连之事愧疚，罪责全揽，加上官府打点，穆斋得以释放。之后，我们无心恋世，三人归隐。

        【红豆生南国思柔，我心奈若何堪守。】

        今年春天，是穆斋的七十大寿，我没请朋友，也没叫来好酒好肉，穆斋年事已高，我不想让他劳累，只是那一颗红豆树，今年开花结果了。这是我们归隐之后它第一次的开花结果，可当我转身，捧着那颗鲜嫩的红豆想送给穆斋时，才发现他已倒下。我的心顿时撕裂，我只是想跟他静静的谈谈话，怀念彼此曾经的一幕一幕而已，却不知道穆斋如此离我，我想他是在怪我，没给他做好吃的东西，清汤寡欲，他是不是早已厌烦？我不知道，只是整整二十年，我一直守着他不离不弃。

        结束语：自从赤条条的被抛入红尘，经历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那么多岔路口，那么多无奈，我才明白，我们无法理解发生在我们生命当中的所有事，原来，我用尽一生的时间，只为擦净六根所沾染的尘灰，只为心无挂碍，重返宁静。

南漳欧派

回眸人生，蒹葭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