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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凯:迟子建是我最欣赏的作家,她的文字有一种通透自然的灵性,我写童话,也是受她灵性文字的启发.作家王蒙在05年的少儿文学座谈会上也说过,童话其实他也想写,可是他写不出来,因为他心里只有社会的险恶.
迟子建的这篇小说,荣获2004-2006鲁迅中篇小说奖,看过后给人的震撼,以及想象力,是任何当代作家比不了的!题材很乡土,但写出的感觉很灵动!我喜欢!很崇拜!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迟子建
第一章:魔术师与跛足驴
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
我的丈夫是个魔术师,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深夜,他从逍遥里夜总会表演归来,途经
芳洲苑路口时,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倒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肇事者是个郊县的农
民,那天因为菜摊生意好,就约了一个修鞋的,一个卖豆腐的,到小酒馆喝酒划拳去
了。他们要了一碟盐水煮毛豆,三只酱猪蹄,一盘辣子炒腰花,一大盘烤毛蛋,当然,
还有两斤烧酒。吃喝完毕,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了,修鞋的晃晃悠悠回他租住的小屋,
卖豆腐的找炸油条的相好去了,只有这个菜农,惦着老婆,骑上他那辆破烂不堪的摩托
车,赶着夜路。
这些细节,都是肇事后进了看守所的农民对我讲的。他说那天不怪酒,而是一泡尿
惹的祸。吃喝完毕,他想撒尿,可是那样寒酸的小酒馆是没有洗手间的,出来后想去公
厕,一想要穿过两条马路,且那公厕的灯在夜晚时十有八九是瞎的,他怕黑咕隆咚地一
脚跌进粪坑,便想找个旮旯方便算了。菜农朝酒馆背后的僻静处走去。谁知僻静处不僻
静,一男一女啧啧有声地搂抱在一起亲吻,他只好折回身上了摩托车,想着白天时走四
十分钟的路,晚上车少人稀,二十多分钟也就到了,就憋着尿上路了。尿的催促和夜色
的掩护,使他骑得飞快,早已把路口的红灯当做被撇出自家园田的烂萝卜,想都不去想
了,灾难就是在这时如七月飞雪一样,让他在瞬间由温暖坠入彻骨的寒冷。
街上要是不安红绿灯就好了,人就会瞅着路走,你男人会望到我,他就会等我过去
了再过。菜农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苦笑。
小酒馆要是不送那壶免费的茶就好了,那茶尽他妈是梗子,可是不喝呢又觉得亏得
慌。卖豆腐的不爱喝水,修鞋的只喝了半杯,那多半壶水都让我饮了!菜农说,哪知道
茶里藏着鬼呢!
菜农没说,肇事之后,他尿湿了裤子,并且委屈地跪在地上拍着我丈夫的胸脯哭嚎
着说,我这破摩托跟个瘸腿老驴一样,你难道是豆腐做的?老天啊!
这是一位下了夜班的印染厂的工人、一个目击者对我讲的。所以第一个哭我丈夫的
并不是我,而是“瘸腿老驴”的主人。
我去看这个菜农,其实只是想知道我丈夫在最后一刻是怎样的情形。他是在瞬间就
停止了呼吸,还是呻吟了一会儿?如果他不是立刻就死了的,弥留之际他说了什么没有
?
当我这样问那个菜农的时候,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讲的却是小酒馆的茶水、烧酒、没
让他寻成方便的那对拥吻的男女、红绿灯以及那辆破摩托。这些全成了他抱怨的对象。
他责备自己不是个花心男人,如果乘着酒兴找个便宜女人,去小旅馆的地下室开个房间
,就会躲过灾难了。他告诉我,自从出事后,他一看到红色,眼睛就疼,就跟一头被激
怒的公牛一样,老想撞上去。
我那天穿着黑色的丧服,所以他看待我的目光是平静的。他告诉我,他奔向我丈夫
时,他还能哼哼几声,等到急救车来了,他一声都不能哼了。
他其实没遭罪就上天享福去了,菜农说,哪像我,被圈在这样一个鬼地方!
我看你还年轻,模样又不差,再找一个算了!这是我离开看守所时,菜农对我说的
最后一句话。他那口吻很像一个农民在牲口交易市场选母马,看中了一匹牙口好的,可
这匹被人给提前预定了,他就奔向另一匹牙口也不错的马,叫着,它也行啊!
可我不是母马。
我从来不叫丈夫的名字,我就叫他魔术师,他可不就是魔术师么!十几年前,我还
在一所小学教语文,有一年六一儿童节,我带着孩子们去剧场看演出。第一个出场的就
是魔术师,他又高又瘦,穿一套黑色燕尾服,戴着宽檐的上翘的黑礼帽,白手套,拄一
根金色的拐杖,在大家的笑声中上场了。他一登台,就博得一阵掌声,他鞠了一个躬,
拐杖突然掉在地上,等到他捡起它时,金色的拐杖已经成了翠绿色的了,他诧异地举着它左看右看时,拐杖又一次“失手”落在地上,等他又一次捡起时,它变为红色的了。
让人觉得舞台是个大染缸,什么东西落在上面,都会改变颜色。谁都明白魔术师手中的
物件暗藏机关,但是身临其境时,你只觉得那根手杖真的是根魔杖,蕴藏着无限风云。
我大约就是在那一时刻爱上魔术师的,能让孩子们绽开笑容的身影,在我眼中就是
奇迹。
奇迹是七年前降临的。
由于我写的几篇关于儿童心理学方面的论文在国家级学刊上发表了,市妇女儿童研
究所把我调过去,当助理研究员。刚去的时候我雄心勃勃地以为自己会干一番大事业,
可是研究所的气氛很快让我产生了厌倦情绪。这个单位一共二十个人,只有四名男的。
太多的做学问的女人聚集在一起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大家互相客气又互相防范,那里虽
然没有争吵,可也没有笑声,让人觉得一脚踩进了阴冷陈腐的墓穴。由于经费短缺,所
有的课题研究几乎很难开展和深入,我开始后悔离开了学校,我怀念孩子们那一张张葵
花似的笑脸。研究所订阅了市晨报和晚报,报纸一来,人们就像一群饥饿的狗望见了骨
头,争相传阅。我就是在浏览晚报的文体新闻时,看到一篇关于魔术师的访问,知道他
的生活发生了变故的。原来他妻子一年前病故了,他和妻子感情深厚,整整一年,他没
有参加任何演出。现在,他准备重返舞台了。我还记得在采访结束时,魔术师对记者所
讲的那句话:生活不能没有魔术。
我开始留意魔术师的演出,无论是在大剧院还是小剧场的演出,我都场场不落。我
乐此不疲地看他怎样从拳头中抽出一方手帕,而这手帕倏忽间就变为一只扑棱棱飞起的
白鸽;看他如何把一根绳子剪断,在他双手抖动的瞬间,这绳子又神奇地连接到了一
起。我像个孩子一样看得津津有味,发出笑声。魔术师那张瘦削的脸已经深深地雕刻在
我心间,不可磨灭。
有一天演出结束,当观众渐渐散去,他终于向台下的我走来。他显然注意到了我常
来看他的表演,而且总是买最贵的票坐在首排。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想学魔术?
我没有学成魔术,我做了魔术师的妻子。
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所在的剧团的演出已经江河日下,进剧场的人越来越少了。魔
术师开始频繁随剧团去农村演出。最近几年,他又迫不得已到一些夜总会去。那些看厌
了艳舞、唱腻了卡拉OK情歌的男人们,喜欢在夜晚与小姐们厮混得透出乏味时,看一段
魔术。有时看到兴头上,他们就把钞票扬到他的脸上,吆喝他把钞票变成金砖,变成女
人的绣花胸衣。所以魔术师这几年的面容越来越清癯,神情越来越忧郁。他多次跟剧团
的领导商量,他不想去夜总会了,领导总是带着企求的口吻说,你是个男人,没有性骚
扰的问题,他们看魔术,无非就是寻个乐子,你又不伤筋动骨的;唱歌的那些女的,有
时在接受献花时还得遭受客人的“揩油”呢,人家顺手在胸脯和屁股上摸一把,她们也
得受着。为了剧团的生存,你就把清高当成破鞋,给撇了吧!
魔术师只得忍着。他在夜总会的演出,都是剧团联系的。演出报酬是四六开,他得
的是“四”,剧团是“六”。他常用得来的“四”,为我买一束白百合花,一串炸豆腐
干或者是一瓶红酒。
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魔术师是不拉窗帘的,让月光温柔地在房间点起无数的小蜡
烛。偶尔从梦中醒来,看着月光下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我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动。我
喜欢他凸起的眉骨,那时会情不自禁抚摩他的眉骨,感觉就像触摸着家里的墙壁一样,
亲切而踏实。
可这样的日子却像动人的风笛声飘散在山谷一样,当我追忆它时,听到的只是弥漫
着的苍凉的风声。
魔术师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瞬间,我让推着他尸体的人停一下,他们以为我要最后
再看他一眼,就主动从那辆冰凉的跟担架一样的运尸车旁闪开。我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
眉骨,对他说,你走了,以后还会有谁陪我躺在床上看月亮呢!你不是魔术师么,求求
你别离开我,把自己变活了吧!
迎接我的,不是他复活的气息,而是送葬者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涌起的哭声。
奇迹没有出现,一头瘸腿老驴,驮走了我的魔术师。
我觉得分外委屈,感觉自己无意间偷了一件对我而言是人世间最珍贵的礼物,如今
它又物归原主了。
我决定去三山湖旅行。
三山湖有著名的火山喷发后形成的温泉,有一座温泉叫“红泥泉”,据说淤积在湖
底的红泥可以治疗很多疾病,所以泡在红泥泉边的人,脸上身上都涂着泥巴,如一尊尊
泥塑。当初我和魔术师在电视中看到有关三山湖的专题片时,就曾说要找某一个夏季的
空闲时光,来这里度假。那时我还跟他开玩笑,说是湖畔坐满了涂了泥巴的人,他肯定
会把老婆认错了。魔术师温情地说,只要人的眼睛不涂上泥巴,我就会认出你来,你的
眼睛实在太清澈了。我曾为他的话感动得湿了眼睛。
如今独自去三山湖,我只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我还想在
三山湖附近的村镇走一走,做一些民俗学的调查,收集民歌和鬼故事。如果能见到巫师
就更好了。我希望自己能在民歌声中燃起生存的火焰,希望在鬼故事中找到已逝人灵魂
的居所。当然,如果有一个巫师真的会施招魂术,我愿意与魔术师的灵魂相遇一刻——
哪怕只是闪电的刹那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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