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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7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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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走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爹一见到人们交头接耳摆龙门阵就黑着脸打路边的狗,踢路边的树,或找个借口抽我的耳光。家里的日子冷了,我老想呆在学校。
卷着泥巴裤脚的张老师是学校唯一的老师,与我同住一个寨子。他太瘦太高了,人们都叫他高粱杆。他让二三四年级的学生做作业,开始教一年级的学生唱“aoe”。突然一个大妇人冒出来填住了教室的门口。这妇人是老师的大儿媳妇,我叫桂嫂。桂嫂肥沃的脸上闪烁着凶光,她大声叫道,大田坝的秧门都要封了,你不回去铧田?想等你儿子从广州回来铧田栽秧?老师把书往腋下一夹就跟出了没有门板的教室。我刚收拾好笔和本子,老师又回来了,向我们全校全班一二三四年级十多个学生宣布放三天农忙假。
我们跟在他后面唱诗。我领头,预备起:
春眠不觉晓,老师遭蚊子咬。
整点敌敌畏,个都跑不了。
老师大声跟着我们唱。唱了一个又一个:
牛儿才上山,太阳没过河。
背时的老师,清早就放学。
我们谁都不想放学,因为放学回家要帮着干活。高粱杆老师突然回头笑眯眯地问,同学们,喜不喜欢老师?我们齐声说,喜欢——。老师说,大家明天来帮老师栽秧要得不?我们“噢”一声从他身边窜到了前面,嘻嘻哈哈把他甩在身后了。
我,爷爷,还有爹,三个男人一句歌也没唱就把我8岁的水稻插完了。
稻田两岁两枯荣。太阳旺过,月亮圆过,山上的蛇进孔出孔忙了好几趟,我却仍然觉得春天还没来。我的考试总是百分。“100”下面总有条红线,像田埂,红红的“1”就像田埂上奔跑的我,两个“0”是在我后面跟着的爹娘。两个“0”光光鲜鲜,圆圆满满,但我的衣服却越来越脏,越来越破。其实这也没什么,因为老师教过,“0”就是没有。可我的书包却实在是太烂了,太小了。我认为自己应该有一个新书包。尽管我早晚喂肥了两头猪,承担了做饭洗碗的全部活儿,可是爷爷与爹都没有想到该奖励我,也没有看到我的书包太烂了。
我应该有一个新书包。从栽秧上坎到水稻含苞,从谷穗低头到收割进仓,这念想一直没完没了地缠着我,让我心里不舒服。
九月一日,我的生日,满十岁。我正准备上学,听见马村长的高音喇叭嗓门在左边崖上叫我爷爷:长贵,秋芳来款啦,带身份证私章去邮局领钱——。村长的喊话在山里荡来荡去——领钱——钱——。爷爷没吭声,爹也没吭声。村长又喊话了,长贵,你龟儿耳朵遭日聋啦?!爹站到堂屋前回敬:狗日的强盗村长,老子日你二姨——。爷爷看爹。爹将头别开,走进堂屋一猫腰把石磨揭了,对石磨道,我今天要修磨子。爷爷拉下竹杆上我昨天下午才洗的,还没有干透的衣服,边换边说,九一,今天上学是扫地,不去学校了,跟我上场。
爷爷教我唱一个花灯长调子,刚学会就到了镇里。在邮局门口,我拉住爷爷。爷爷,我要新书包。爷爷笑道,好,我给你买个新书包。
绿衣服大姐姐对爷爷说,收款人张长贵,汇款一万二,汇款人李秋芳。爷爷捏了捏我的手,低头对我说,九一,一万二。我猜想爷爷其实和我一样,不知道一万二是多少钱。笑眯眯的大姐姐将钱放到爷爷面前时,爷爷果然呆了,傻问:这是一万二?那姐姐说,老人家,有哪里不对吗?您数数。爷爷说,不是不是,我是说这是一万二,一万二真多。爷爷不敢去摸,呆呆地望着那堆钱。我感觉过了好一阵子。爷爷问那姐姐,同志,给我一个口袋行不?爷爷飞快地将钱揽进红色方便袋,将口子纽了一个死结。提起来歪着头看了看,又问那姐姐,同志,你帮我找一个黑口袋要得不?那姐姐朝对着她坐的另一个姐姐笑了笑,在柜台下又找了一个黑色的方便袋放在柜台上。爷爷将红口袋放进黑口袋,来回裹紧了,把那包钱从领口插到腋下,臂紧了紧,又取出来,解下鞋带将那口袋五花大绑了又插到腋下,拉了我的手就走。
我被爷爷拉风筝一样在街上飞。到镇ZF门口后爷爷不走了,吩咐我回家叫爹来接他。我转身,又被他叫住了。他说,你对你爹说我遭车撞了,叫他快点来。我说爷爷,记着给买我书包哟。他说记住了记住了,去吧去吧。
爹听我气喘喘地说完,扔下手中的铁锤叫上邻居就走。他们回来时天已全黑了。邻居站在门外说,贵老汉,你以后不要扯飞卵弹啦,大家都不得空。爷爷笑道,是是是,我以为真把我脚杆撞断了呢。邻居转身要走,爷爷喊,进来进来,走啥呢走啥呢,吃了饭再走。邻居说,九一你也吃啊,我说我炒剩饭吃过了呢。我在煤油灯下满怀着希望看着爷爷一直不松开臂膀的腋下。三个男人把酒瓶喝翻了底,把最后一滴南瓜汤泡最后一块锅巴下了肚。邻居抬腿下了火铺说老汉你以后不要再扯谈了,留下一个饱嗝就走了。
我把门一关上就问爷爷,爷爷,书包呢?
爷爷拍了一下前额,哦,书包,对了,书包……
爹说,狗屁书包!
我一屁股坐在灶门前不想起来了。
爷爷取出那包钱,解了鞋带放到爹面前的桌上。爹按了按,把四个手指探到底下,拇指向上感觉了一下厚度,煤油灯光里眼睛下那块黑脸皮不停地跳。爷爷说,一万二!爹将钱推到爷爷面前,回手在板壁缝里摸了半截没吸完的山烟含在嘴里,抬了煤油灯点火。灯光一明一暗,板壁上斗大的头影消失了又回来,回来了又消失。
一群苍蝇嗡嗡地在我耳边叫个不停,排着队咬我。被吸完了血咬死了才好呢,我想,那时看你们给我买不买书包。我为什么不在路上滚下山去摔断脚杆呢,我想,那时看你们给不给我买书包。空肚子里响了几下让我回过神来。我伸手拍死了一只老叮着我不放的苍蝇。灯光下掌心里有一些血。我把血抹在左手背上。我又等着一只苍蝇吸饱了,一巴掌又得一些血抹在左手背上。我等来一只又一只吸饱血的苍蝇,一巴掌接一巴掌将自己的血取了抹在自己的左手背上,红腥腥一大片。我站起来去收拾碗筷。我故意慢慢地将红腥腥的左手在了煤油灯下停了停。爹的身子欠了欠,他们看见了也装着没看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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