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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离
谩骂,漫无止境的谩骂,抽泣,低低哀哀的抽泣,然后是瓷瓦落地破碎的清脆声。
在房子里睡觉的孩子,躲在房间的门缝里偷偷地看着大厅里的闹剧,哭,却不敢发出声响。
大厅里站着的男人凶神恶煞,倒坐在沙发上的女人蓬头垢脸。
男人骂女人神经病。女人骂男人无良心。男人骂女人,说男人的事轮到你们女人管吗。女人骂男人,说你的事我不管,你要赌就去外面赌,不要带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回家。沉默,男人沉默,目光突然转向孩子的房门,看着那双泪眼汪汪的眼睛,说,看什么看,还不回去睡觉,明天不用上学啊?孩子的眼睛在门后惊眨了一下,慌乱地把门稍微关上了一点。
哭泣,女人继续哭泣,女人带着哭腔说,你这么大声吼孩子干嘛。然后轻轻地对孩子说,孩子,回去睡觉,大人的事小孩别管。孩子望了一下女人哭肿的眼睛,不安地把房门关上。
男人离家出走了,残破的家里只剩下女人与孩子。
某个夏夜,熟睡中的孩子听到大厅里有人吵骂,然后是摔桌椅的声音。孩子想,男人不在家,谁还会跟女人吵架?好奇的孩子爬下床,轻轻把门开出一条缝。
孩子看到大厅里站着两个陌生男子,不怀好意地叉腰站着,凶巴巴地看着女人。女人穿着棉质睡衣,毫不惊恐地面对着两个陌生男子。
男子说,欠债还钱,你以为我们是开滋善堂的啊。女人说,钱是他欠下的,要还叫他还,别来骚扰我家。男子说,那你叫他出来,他不出来你就得替他还。女人说,他很久没回家了,有本事你自己去找他,你就是把他砍死了我也不管。
男子的目光突然转向孩子的房间,刚好对上孩子惊恐的眼光。男人冷笑了一下,转头对女人说,他躲着不出来,你又不替他还钱,那就拿孩子来替顶吧,哪天你们肯还钱了,再来要孩子。男子说着,就要迈开脚步走向孩子的房间。女人立即张开双手,挡在男子面前,咬牙切齿地说,你敢。心在咚咚跳着的孩子看着女人,想起在学校里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孩子觉得女人就像那只勇敢的誓死保护小鸡的母鸡。
男子狠狠地说,你要是不还钱,你看我敢不敢。女人说,现在我是没钱给他还了,这事与孩子无关,你别想来弄我的孩子。男子重重地点了两下头,说好,今晚我先放过你们,下次我再来了,别怪我不客气。然后就招呼旁边一直沉默的男子离开。
男子走了,女人走到孩子房门前,看着吓坏了的孩子,摸着孩子的头说,别怕,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去上学呢。孩子听话地点点头,走回小床上睡觉了。孩子看着大厅里的灯光慢慢地消失在门后。
孩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直在回想刚才的场面,想着那个陌生男子说要把他捉去替债的话,依然噤若寒蝉。孩子在黑暗中,听到房门外轻轻的哭泣声,断断续续的,好像痛苦至极后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孩子不敢出声,不敢出去安慰。孩子只是侧躺着,担心着外面的女人,悄悄地掉泪。
家里的电器一件件减少,家里的空间越来越大。
孩子有一天回家,发现楼上他每天放学回家都用来看动画片的彩电不见了,问女人哪去了。女人说卖了。孩子不问为什么,孩子只是静静地坐在楼下的黑白电视前,看着没有色彩的大板兔在屏幕里蹦蹦跳跳。
后来,他常常用来制冰块的冰箱也不见了,放冰箱那一角空了,裸露出一处马赛克瓷砖,沮丧地存在着。
家里值钱的东西越来越少,一片片空白,诉说着一段繁华生活的远去。
男人极少回家了,即便回来,也是在夜深人静时。那时孩子已经熟睡了,他就蹲在孩子的床边,轻轻地叫醒孩子,微笑着等孩子叫他一声爸爸。孩子醒眼惺忪地看着男人,在男人的笑里看到了疲累。
平常日子里,女人不让孩子提起男人,不准孩子叫男人爸爸,只让孩子叫男人坏蛋。
女人在城乡工厂里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天很早起来,做好早饭给孩子吃了上学,她就去上班,中午和下午回家给孩子做一顿饭,然后又要出去工作,晚上十二点才披星戴月地,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吱吱哑哑地往家里赶。回家后还要把衣服洗干净了才上床睡。
女人也种田,在田里的植物成熟的季节,女人早上三四点就得起床,去把田里的植物从泥土里拔出来,然后用自行车,吱吱哑哑地送到市里的农贸市场去,再然后赶回家,把孩子从被窝里拉起来,让孩子吃过早饭,再去上班。
女人每天都轮轴转地工作着,不分严寒酷暑。
才三十出头的女人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消瘦,青春的容颜已悄然远去。
女人开始在晚上回家时,静静地坐在大厅里抽一根烟,然后才洗澡洗衣服。有时,女人还会喝一两杯自制的,用小老鼠和蛇浸泡的药酒。女人太疲累了,一边是生活的费用,一边是孩子的上学费,一边是男人留下的债务,女人开始承受不起生活的重担。
女人只抽了一个星期的烟就没抽了,因为孩子看见了她抽烟,并问她为什么要抽烟。女人不想把孩子教坏,所以,她把别人以前给男人的一包烟抽完就没再抽过,但她还会喝酒,她说酒可以消除疲劳。
女人想过自杀,但她想到没有长大成人的孩子,赶快把这个念头掐灭了,她可以不爱自己,但不能不爱孩子,孩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女人可以每天都生活在压抑与疲惫中,可以每天都在透支年华,可以伤,可以痛,但不能让孩子失去生存的依靠,是的,孩子现在只有她这个不坚实,但成熟的肩膀可以依靠了,所以她不能倒下,她要坚强地面对生活给予她的一切。
女人有一晚回家,右手胳膊上缠着白色的纱布,纱布里浸漫着红红的血迹。
孩子自男人离家后,就一直跟女人睡。
孩子是睡在女人右边的。孩子睡觉不安分,转身时不小心碰到女人的手臂,女人痛得凄惨地低低叫了一声。孩子吓醒了,看着女人手上的纱布,问女人怎么了,女人说没事,让孩子快睡吧。稚小的孩子也没当回事,转过身,又沉沉地睡去了。
后来,听女人工厂里的人说,女人太疲累了,晚上加班时,让车床把手臂辗了一下,很深,幸好她反应还算灵敏,不然手臂就废了。血流如注,为了尽快把女人送到医院里包扎,工厂里开车的司机还闯了红灯。孩子听着大人漫无目的的闲谈,悄悄地走开,泪流满脸,他心痛女人。他恨那个离家,把生活的重担和债务都抛给女人的男人。
两年后,女人终于承受不了那种重压力的生活,她决定外出大城市打工。她什么也不管了了,把孩子留在男人一个好朋友的家里,自己提着大包小包走上了打工之途。
女人起程那天,早上三点就起床了,收拾好东西,在五点孩子还在睡梦中时就要外出,为的是不让孩子缠着脱不了身,也怕自己会因舍不得孩子而错过了早班车。
但孩子还是在她开门时醒过来了。孩子早就知道女人今天要走,孩子一直坚着耳朵,听着女人的动静,不让自己睡去。但小小的孩子敌不过睏意的纠缠,很快就合上了眼睛,沉沉地睡了,梦中,孩子还一声声地叫自己保持清醒,不然早上起来就看不见女人了。
孩子哭着,拉着女人的衣角,叫女人不要走,说你走了我怎么办?女人泪流满脸地看着孩子,说,乖,妈妈只是出去工作,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你去阿姨家住时要听话,不要惹阿姨和姐姐哥哥生气。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两元钱给孩子,让孩子上学时去买零食吃。这是女人在男人离家后给过孩子最多的零花钱,孩子手上很久没有零花钱了。
孩子说不要钱,孩子说只要妈妈。女人越发伤心,紧紧抱着孩子,哭成一团。依女人之托赶来的阿姨,看着清冷的秋晨里这幕,哽咽着叫女人不要哭了,说车就要来了,不要耽误了行程。女人这才放开孩子。阿姨把孩子死死拉着,不让他再靠近女人。女人擦了一下眼泪,向阿姨嘱托了一下,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孩子手里抓着两元钱,在这个离别的清晨里撕心裂肺地哭叫。
女人这一走,就是半年。以后的日子里,孩子只有半年才能见一次女人。
在男人的朋友家里生活的日子,孩子无忧无虑。孩子毕竟是孩子,很快就把女人不在家的事忘了,又过上了孩子该有的简单快乐的生活。孩子甚至觉得,在阿姨家生活也挺不错的,有姐姐哥哥陪着一起上学,早饭还可以吃干泡面。孩子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每天都安分守己地上学放学做作业吃饭洗澡睡沉,但阿姨家的老奶奶为什么还要经常在别人面对说他坏话,还说要赶他走。有一天,姐姐告诉他,奶奶不喜欢他,不喜欢他住在她家,扰乱她本来习以为常的生活,她把他当成了入侵者。
不久后,在他还莫明其妙时,男人有一天晚上来把他接回了自家奶奶家。那个脾气不好的,住在他家旁边,却从来没疼爱过他的奶奶的家。
在奶奶家,奶奶除了管一天两顿饭外,其他什么都不管,偶尔不情愿地帮他洗一下衣服还骂骂裂裂的。孩子的生活越来越脏乱,在学校里,同学都不愿跟他一起玩,还打他骂他,他也不敢跟别人争吵,在心里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孩子觉得学校里的老师也一样讨厌,他们总是偏帮别的同学,老爱把不是他的错误套到他的头上,然后把他拎到办公室,当着许多老师的面把他骂一顿,还把他的家庭之事拿来当笑话说。每次,孩子都是委屈地站在那里,抽泣着,直到老师骂烦了,让他滚出办公室。
孩子慢慢地自闭起来了,常常一个人呆着,唱《世上只有妈妈好》,他只唱一句“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然后就蹲在乡镇的某个角落或自家的床上,默默地让泪爬满稚气的脸。
孩子不明白,自己为何跟同年人如此不同,为何同学总是欺负他,为何连他一直尊敬的老师都要这样对他。孩子不明白,为何同学在雨天里有人送伞,而他自己只有在电闪雷鸣中冒雨冲回家,还要被奶奶臭骂一顿,说感冒了她可照顾不了他。孩子不明白,为何每次家长开会,同学的家人都会到场,而他只有对老师说,家人都不在家,然后等待老师骂他废物,再然后别的知情的老师会带着冷笑对新来的班主任述说他的家境。
孩子不明白,为何别人的家这么完整,而他没有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在没有人疼爱的天空下一天天长大。身体依然瘦弱,但思想已渐渐强壮,已足够承受来自外界的压力。多年来被世人的冷落,多年来在委屈中的经历,让孩子在沉默中明白了很多道理,明白了生活的很多无奈。面对孩童流离生活的记忆,孩子明白了,生活中很多事情不需要理由。孩子开始知道什么叫宿命,并相信自己的生活其实也是宿命一种。
孩子不再怨天尤人,孩子只是安静地过每一天,并开始努力地学习。他希望在学业中找到自己的尊严,他要远走高飞,离开这个破碎的家,到远方去寻找另一方纯净的天空,一方没有侮辱,没有偏见,没有歧视的天空。
他要挣很多的钱,给自己,给女人,建立另一个完整的家。他要给女人很多的幸福,他不要再看见女人在暗夜里偷偷的哭泣,他不要女人再为奔波生活受许多的委屈。他要比女人更坚强,因为他是女人的整个世界,他是女人以后坚实的可靠的肩膀。
孩子看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孩子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一片的山花烂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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