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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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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0 21: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那一记耳光



            “啪”一个巴掌狠狠地摔到一个中年男人的脸上,男人好像从梦中突然醒觉,凶巴巴地转过被打歪的头颅,盯着一个七岁的矮小的小女孩。
      男人被打时,坐在沙发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央视年欢晚会的直播。男人被打后,依然坐着,只是目光回转了个180度。
      小女孩看上去比同龄人矮小很多,细细瘦瘦的,明显营养不良的样子。但没有人会想到,一个这么瘦小的女孩那来这么大的力气,竟然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脸上响起一记清脆的耳光,也没有人会想到,小女孩那来的勇气,竟然敢在一个强壮的中年男人脸上动武。


     一个屋子里,站着几个人,都是小女孩的亲人。两个二十多岁的表哥,两个五十多岁的姨妈姨父,以及两个三十多岁的小女孩的父母,还有一个比小女孩小一岁的弟弟。他们全都张口结舌地盯着愤怒的小女孩。只有小女孩自己知道,那时那刻,她有多么的害怕。然而是什么让一个这么稚气的心可以装作临危不惧,并且表现得如此的镇静自若?
    被打的男人抡起巴掌,眼看就要落在泪眼汪汪的小女孩不到一掌大的小脸上。姨妈姨父赶紧把那双举得高高的手扳住,小女孩的妈妈把小脸依然昂得高高的小女孩搂紧,并且拉开跟男人的距离。
    小女孩双拳紧握着,随时准备着作战。如果眼神真能把人伤害,男人早就被小女孩尖锐的目光所伤。




   小女孩不顾一切地把小巴掌举到半空中,在所有大人都在盯着电视看时,小巴掌狠狠地落在坐在她面前的中年男人的左脸上。响声彻空,掩盖了电视的欢声乐曲。
   小女孩看见被打的男人用痛恨的眼光看着她,似乎要把她吃掉。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一记响声吸引转移到小女孩身上。小女孩有那么一刻的害怕。
    但很快她就不怕了,小小的童心告诉她,她没有做错。
   她想起就在刚才,父母在姨父姨妈家的吵闹,以及姨父姨妈对男人的指责,还有男人对她无理的责骂,她释然了,她觉得这样的结果理所当然。



   小女孩印象中的爸爸是模糊的,只会向妈妈要钱的,然后在外把钱赌输完了,就回家睡觉的。唯一清晰而温暖的记忆,就是在上幼儿园时,爸爸中午回家吃饭,在妈妈还在张罗饭菜时,爸爸跟他们姐弟俩嬉闹。小小的姐弟俩喜欢爸爸高大强壮的身躯,觉得爸爸就像一座山,他们喜欢往爸爸的身上攀登。爸爸在这时候,会抡起两只壮实的臂膀,让他们姐弟俩小拳紧扣,一个一边地挂在他的手臂上,然后高高托起,像托起两个麻袋那样轻而易举。
   后来的记忆里,在家里,就极少见到爸爸。偶尔有人会来找爸爸,说是爸爸的朋友。
   小女孩记得,有一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有个叔叔来找爸爸,小女孩说爸爸不在家,二十多岁的叔叔就说在她家等爸爸回来。
   叔叔坐在藤萝椅上,问她那里有冷开水,她抬起小手,指向叔叔左手边那张像她一样高的,镶黄色夹板的组合柜。她看见那叔叔很自便地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大的玻璃杯,往里面倒满了冷开水,然后坐回原来的位置,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
   随后,她站在叔叔面前,以一个孩子的好奇盯着叔叔看。她看见叔叔从口袋里抽出一包用银闪闪的只有巴掌大的纸片包着的白色粉未,还有一根像烟一样大小的管子。她看见叔叔把鼻子伸到桌面上,靠近那小堆粉末,然后吸取。她很奇怪叔叔在干什么,但她不敢问,这个叔叔她还是第一次见,她不知道他是否就真的是爸爸的朋友。叔叔等了一会,看见还没有大人回来,就离开了。
   妈妈回来后,她告诉妈妈中午发生的事情,她看见妈妈脸色变得阴沉沉的。妈妈跟她说,以后家里没有大人,不要对陌生人随意开门。她莫名其妙地点点头,问妈妈叔叔为什么用鼻子吸面粉,妈妈告诉她,说叔叔是在吸白粉。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出现白粉这个名词。但那时的她,不知道什么叫白粉,只知道是白色的粉末。



   还有一次,是周六,她跟弟弟在家玩耍。中午时,有两个穿着艳丽,脸上涂着好看的色彩的漂亮姐姐来敲门,说是来找爸爸的。她说爸爸不在家,两个姐姐就说在家等爸爸回来。她简单地判断漂亮的姐姐不会是坏人,于是就开门让她们进屋了。
   进了屋的姐姐并没有找个椅子坐下,只是绕着屋子不停地东看看西看看,东摸摸西找找,还把纤软的手放在她种的开着红色小花的一棵植物上。她和弟弟一直跟在她们后面,怕她们弄坏他们家的东西的同时,也对姐姐的漂亮感兴趣。
   当姐姐们终于停下来时,她们问她妈妈平时用什么东西煮饭,她从碗柜里拿出一个不锈钢的平时妈妈用来盛饭的高圆饭桶递给她们。她们问她哪里有米,她就小跑着带她们去掏米,然后把她们带到厨房。她看着她们像平时妈妈在家时一样,摘菜,用煤气炉煮饭,觉得新鲜,在家里,还从来没有她不认识的人会在这个厨房里煮饭的。
   姐姐们吃过饭,爸爸还没回来,她们就走了。其实她知道,即便姐姐们等到明天,也不一定能等到爸爸回来的,她也好久没见到爸爸了。无奈她告诉她们,她们就是不信,非要在她家折腾一番才离开。
   妈妈回家后,她照样把中午发生的事告诉妈妈,妈妈看着早上还锃亮,现在已被火烧得乌黑的饭桶的底,眼底里迸出烈烈的怨恨。然后就开始骂她,说,不是让你不要放陌生人进屋的吗,怎么不听,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她很害怕,怕妈妈会因为她不听话,而拿出滕条把她打一顿。幸而最终没有。


   长大以后,她才知道,那两个漂亮的姐姐,很有可能就是那种从事不正当行业,古代称作青楼女子的人。
   自那两次之后,无论家里来人找爸爸还是妈妈,只要他们不在家,而她从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她一律不再开门。

   所有这些记忆,以及妈妈经常告诉她,关于爸爸赌博打架的恶劣行径,耳濡目染,再加上爸爸刚才对妈妈的诋毁,她觉得给爸爸的那一记耳光,是他应该承受的。




   男人举起的双手被大人们抓住,即便愤怒,却无从下手。姨妈说,这孩子还小,不懂事,大人不计小人过,算了算了。姨父说,小孩子懂什么,你跟她计较什么啊。妈妈说,你敢打?姨妈看着她说,你也是的,你干嘛打你爸爸啊,即便你爸爸怎么不好,也轮不到你教训,看来你这孩子还要好好教导教导,没大没小的。
   男人举起的手终于在这七言八语里松软下来,指着她骂,你这化骨龙,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一切又都恢复安静,电视里联欢晚会的欢乐声响作一团,而这屋里的一群人,各怀心思,面无表情。




    她的家,因为有这样一个爸爸,渐渐颓败,而她跟弟弟也最终流落他乡。
   她从小就跟外婆外公和舅舅舅妈表妹一起生活。外婆一直给她灌输一种思想:好好学习,远走高飞。
   她做到了,小学中学,在班里,她总是最优秀的,也是最沉默的。别人在谈朋友,在风花雪月时,她就捧着书,细细地看,轻轻地读。夜深人静,别人都在睡梦中时,她还就着宿舍窗外透进的微弱的路灯光做习题。她一直谨记外婆的话:远走高飞。
   终于有一天,她做到了,她离开了家乡,离开了那个有她沉痛记忆的城市,到千里之外的异乡上大学。坐上开往他乡的火车时,她泪眼迷蒙,她在心里一直默默地念叨着一句话:外婆,我终于可以远走高飞了,终于不用再承受寄人篱下的委屈。
   当初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人,不会再像无知的年代那样,为了爸爸习惯性的恶劣行为而当街骂他,跟他打架,给邻里街坊一个泼妇的形象。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泼妇,只是心里的难过以一种不恰当的方式渲泻出来而已。从小到大,她从来不跟除爸爸之外的人吵架,更无谓打架,即便受到来自别人的无理的委屈,她也只是习惯性地忍声吞气。




   在异乡里,她生活得很安静,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没有人知道她的家庭,在这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她不会因为自己的家庭而受不必要的委屈,甚至言语的侮辱。
   她有多长时间没叫那个在小时候被她打过一记耳光的男人作爸爸了,她有多长时间没有跟他平和地说过话了,她有多长时间没有给过他一个温和的眼神了?不记得了,时间像块橡皮擦,努力地把她不愿回想的记忆抹掉,只剩下一些寡淡无味的,让她在孤独之夜不再锥心彻骨的痛。
   有一天,她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告诉她,说她爸爸现在很瘦很瘦。她淡淡地说,那很好啊,他那么胖,瘦些不是好些吗,免得走路要做那么多无用功。她想起那个中年发福的男人,挺着个大大的肚子,走起路来,像一只袋鼠。她也想起在她童年时,那个温馨的画面,姐弟两个,一人抱一只健壮的臂膀,被他吊在半空中。
   妈妈跟她说,你爸爸得了糖尿病。她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划过一丝疼痛。但她仍装作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样子,轻淡地说,哦。她不想知道那个男人的事,她觉得与她无关,从她懂事后就与她无关。但她不免常在对他冷漠之后,会想起妈妈和亲人们一次次语重心长的教诲:他毕竟是你爸爸啊,即便他多不好,你的血液里始终流着一半他的血,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她也尝试过原谅她,原谅他对她的生活造成的伤害,但一次次在再见到他后不得不宣告失败。在她的心中,他的形象是鄙劣的。她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都不能释然他给的伤,直到,妈妈告诉她,那男人得了糖尿病。
   据她对糖尿病的了解,她明白这是一种慢性绝症,想根治是很难的,何况她家又不是有万贯家财。她想象着他鼓鼓的肚子苍了下去,颧骨突出,眼睛内陷,两目无神的样子,心里莫名其妙地腾起一丝忧伤。




   放假回家,她看着男人一头斑白的发,一双污浊的眼,一脸的胡子拉渣,两只手因为不停工作而起满了厚厚的茧子,茧子间的渠壑积有经年累月沉下的洗不去的黑色素。幼年印象中那个高大的身躯不再高大,替而换之的是拖沓,疲累。她突然就释然了。人生在世,不过那么回事。
   男人依然有赌博的习惯,只是不会像之前走过的十多年里那样,借了高利贷去一掷千金,剩下高高的责台让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女人用单薄的双肩去承担。现在只是偶尔拿些钱去打打麻将,过过心瘾。
   她一直不知道那个她叫做妈妈的女人,为何经历过那么多苦难,依然对他不离不弃。或许,是中国传统的思想在她心里根深蒂固,当然,她还相信是因为他们姐弟俩,那个女人才不敢轻易拆散这个家。后来她听亲人说,那个女人一直用一个借口来安慰自己:别人家的男人去赌博,输了钱回家就拿女人孩子出气,而那个男人,从来不打她。是的,她印象中那个男人是不会打妈妈的,即便吵得多凶,闹得多狠。
   她终于在某个日子里,再跟他像平常一样说话时,叫了他一声爸爸,眼光平和了,只是还不能跟他四目相对,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心里某个角落,还存在某点排斥。又或许,是因为这个男人在她的生命里太陌生了。他何尝给过她作为一个父亲应有的关爱?


   后来的日子里,只要跟妈妈通电话,她都会在问及外婆跟妈妈的身体健康后,追加问一下男人的身体状况,顺便告诉妈妈,说男人发脾气时你就忍让一下,他这种病是容易脾气暴躁的。每次她跟妈妈说完话,妈妈总会说,等一下,你爸爸有话跟你说。然后她就听到电话那头很爽朗很陌生的笑声,问她在异乡学习怎么样,生活怎么样,吃得好不好,够不够钱花,然后说不够钱花出声哈。虽然她知道财政权现在掌握在妈妈手中,对于他这番话她从不在意,但她还会从心里淌过一股暖流。末了,她也会叫男人注意身体,按时吃药,也不要轻易惹妈妈生气,妈妈也过得不容易。
   那个叫做爸爸的男人终于关心她的生活了,在乎她在这个世界的存在,虽然是在她出生二十多年后,他将老去时。她也终于把男人当作一个爸爸,家庭里的一分子,会关心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虚弱的生命。



   她想,原谅了吧,过去的已经过去,毕竟,我的血液里流着他一半的血。想起那个响切一生的清脆耳光,她不后悔,只是,会惭愧。那的确不是一个孩子应该做的事,因了那个耳光,她幼小的童心蒙上了厚重的阴影,他作为爸爸的尊严,也一定受到了重击。

[ 本帖最后由 琉璃雨 于 11-20 21:32 编辑 ]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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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0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切都会过去
时间是最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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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1 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实浮现很多无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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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1 00:51 | 显示全部楼层
有时候原谅过后,会得到更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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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1 11:39 | 显示全部楼层
wzg61 wzg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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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1 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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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1 18:40 | 显示全部楼层
明天是不是感恩节呢?在这时候,还是要感恩父母给了自己生命,才能在这美好的人间行走。wzg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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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1 20:31 | 显示全部楼层
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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