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贫穷,只以为那就是人们所说的日子,所有的人都那么过。
长到十岁,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很多人家的生活有了好转,可我家不行,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家里没有承包田,那时候的农村没有土地就没有收入。姐妹几个最盼望的就是过年,过年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好吃的、好穿的。印象最深的是每到年前,爸爸一趟一趟地赶着毛驴车去集上卖烧柴,一车能卖几块钱,那钱大部分都用来购买年货。妈妈在煤油灯下连夜赶着给我们缝新衣、做新鞋。初一那天早晨穿上新衣新鞋,妹妹们都欣喜若狂,我却不那么兴奋,别人家的孩子穿着买现成儿的衣服,颜色和样式都要比我们的好,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我不说,我不想扫大家的兴。过年那几天两个妹妹走东家串西家的疯跑,回来嚷着对妈妈说:“妈妈,人家好几家煮的都是白白的大米饭,就咱家是二米饭(小米和大米掺在一起煮)。”妈妈听完愣了一下没言语,抬头把目光投向了爸爸,爸爸却把眼睛看向了别处。妹妹小,说完就跑出去了,只留下爸爸妈妈深深的叹息。我知道爸爸妈妈已经很努力了,过这种日子也是他们所不愿意的。下次再吃二米饭的时候我就对妹妹说:“二米饭比大米饭好吃多了,小米是咱家自己种的,不用花钱还有营养。”以后两个妹妹没再提大米饭的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了我的话。
后来日子慢慢有了一些起色,大米饭不再是妹妹的奢望,可仅靠几亩薄田家里的经济仍经常捉襟见肘。爸爸向别人学了用槐树条编土筐的手艺,多少可以赚点零花钱。每天晚上妈妈领着妹妹睡着了,爸爸在地上编土筐,我在炕上学习,那时候我就常常想: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赚好多好多钱,不再让爸爸妈妈过这种辛苦的穷日子。
中考的时候我放弃了高中,选择了一所中专学校,全家都以为中专学校毕业就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读高中上大学需要很大的一笔费用,几个妹妹会因此有辍学的可能。后来验证我们的想法错了。就是这种当初我们能够做出的最好的选择,很大承度上决定了我今后的命运。
中考那年春天家里种了几亩地西瓜,准备等七八月份西瓜熟了卖了钱好给我交学费。可天公有时候也不可怜穷人,眼看着西瓜一天天地熟了,每天不是阴天就是下雨,收购西瓜的车了了无几,瓜农都争着到十几里外的地方去截车。爸爸妈妈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万斤的大西瓜直挺挺地躺在地里,再过几天卖不出去就得烂掉,半年的辛苦和投入都将付之东流。没办法我和妈妈坐上火车,到很远的城里找一个亲戚碰碰运气。那年的西瓜哪儿都不值钱,亲戚领着我和妈妈挨个水果摊点去问,哪里是去推销,简直就是去求人家。亲戚好话说尽最后总免不了指着我再加上几句:“你看这孩子要开学了,学费还没有呢,就等着这点儿西瓜出钱呢,您看在这孩子的份儿上,多少给个价儿,得让孩子上学呀,好不容易考上的。”有的摊主会随口问一句:“考哪儿了?”有的根本就不接这个茬儿。我低着头红着脸说不出的窘迫,我不爱听这种话,可我没有办法不让亲戚这么说,我家的西瓜要烂掉了,我们真的需要钱呀!我就这么噙着眼泪受着这种折磨,我想向人乞讨也不过是这种滋味吧!
最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同情我,我家的西瓜总算卖掉了,我也按时交了学费上了学,可那痛苦的一幕却永远印在了我心里。我一直好好学习,一直努力做一个好孩子,可还是要因为贫穷在别人面前低下头。
上中专的时候我是班里穿着最土气的女生,虽然我的成绩好,可我没有自信。没有钱买漂亮衣服,因为没有可以选择的衣服我也不会打扮自己。好在老师和同学并没有因此瞧不起我,只是我躲在自己的阴影里,不愿和他们走得太近,因此我失去了那样一份美丽的情感。班上有个男生家住在另一座城市里,父母是做生意的,他一个月的生活费足够我用半年。他人很聪明,并不像我那么用功学习,成绩倒也说得过去。他会弹吉它,会唱歌,人长得也帅气,喜欢参加学校的各种文艺活动,有时候甚至会因此而逃课。虽然他在生活中所展现的无拘无束潇潇洒洒正好与我的中规中矩相反,可那正是我一直向往的生存状态,只是我心里承载的东西太重,无法真正拥有他那样一身轻松。班里有好几个女生喜欢他,他都不怎么理睬,却总是找各种机会接近我,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关心和帮助我。这让我很吃惊,我不相信他会喜欢我,不相信那么多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会喜欢一只永远也变不了白天鹅的丑小鸭。说实话我对他也有很深的好感,我觉得和他在一起一定会很快乐,可我以为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他也许只是对我的生活感到好奇,或者是想取笑我。直到毕业的前一天晚上,他抱着他心爱的吉它到我们宿舍为我唱歌,我才确信自己一直伤害着一颗真诚的心。他问我为什么要那么清高,总是拒人以千里之外,我没有告诉他为什么,那不是一时能说得清楚的,他也许根本就不会相信。他走后我流了一晚上的眼泪,我哪里是清高,那只是掩饰自己内心隐疾的一种软弱。因为极端的不自信而把自己封在冷冷的坚冰里,可惜他的热情没能把我融化。也许假如当初我接受了他,两个有着完全不同生活背景的人也不一定能够走得多远,但至少两情相悦不是任何年龄都可以产生的情感,我错过了一次很美的相遇,花开的季节没有听到花开的声音。
中专毕业后我们一家人的愿望也彻底落空了,中专文凭已严重贬值,档案被打回农村,漫无天日地等待分配工作。爸爸一赌气,花了一大笔钱托人在城里为我找了一家国营单位,家里因此又背了几千元的债。我的心里从此一直弥漫着深深的自责,我从小就许下的改变家人生活的愿望,一次次被现实击得粉碎,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很无能,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转眼间已是而立之年,有一次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外面突然下起雨来。对面新楼的许多住户在忙着装修,就在这雨里,一个五十开外的拉脚工正从一辆三轮车上往楼道里运水泥。雨来得太急,他没带雨布,他必须尽快把水泥运到雨水淋不到的地方。雇主站在楼道里焦急地望着他,他光着头,一身布衣被雨水浇得贴在了身上,一层泥巴又掩盖了衣服的颜色。他躬着腰背起一袋袋水泥在雨里一次次往返穿梭,雨水从头上流到脚下,那其中肯定夹杂着汗水。水泥好不容易运完了,雇主掏出两张看不清多大面额的钞票给了他,因为浑身上下已没有干爽的地方,他把钱攥进手心,推起三轮车消失在茫茫雨雾里。我的眼睛一直湿润着,心头涌起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爸爸编土筐的情景。打筐底儿的时候,需要人蹲在地上,脚下踩住几束横竖交叉的槐树条儿,同时把手里握着的几根槐树条儿镶嵌着别进那几束槐树条儿里。整个过程高大强壮的爸爸蜷缩得像一只龙虾,随着筐底儿螺旋状的花纹一点点挪动他肥硕的身躯。一个筐底儿打下来,爸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大滴大滴的汗珠从头上渗出来。那位拉脚工还有爸爸,他们都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温暖着一家人,那么辛苦,那么沉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