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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巷子》
巷子是东西逶迤五六百米的一段,矮矮的两排民居闪开一道青光的石板路,两端随意地就挑起了二条繁荣的商业街。与商业街繁闹的灯光车龙人流相比,巷子象是被抛弃的无助而孤独的老人,龟缩在这城市的巷里,让人充满怜悯;更象一个浪子,蓬着黑色的身片,虎着老青片砖墙面的脸孔,踩着青石板条的脚趾,象个汉子,狂傲不羁,孑然一身。
背傍着古运河,这是条老巷子。斑斑剥剥风化的青色片砖的砖头砖面,和愈发黑黛的瓦,彼此有些口齿不清,无法打听到它们什么时候出生的。巷里的房子互相彼此傍着,如邻居一样喃喃私语,不高,象老爷爷蹲下的身子,久久和着小朋友和蔼的谈话。没有摩天大楼那种骨子里咄咄逼人的挑战的欲望。从青条石铺的路面上抬起脚三四寸,向前走二个碎步,再抬脚跨过光溜溜的青石门槛,落下脚便进了屋子。屋子有些低矮,但不压抑,阴潮,露出些江南水乡的特色。石灰抹的白墙。正壁上恭恭敬敬挂着二三张祖宗的遗照,他或她音容早逝,稍不留神定可在转过身去,看见巷里跚跚敲着拐杖的他们,惟一证明他们老去的是像片上被潮气即剥未落爬在镜片下或大或小的潮点,象老人斑一样布满了他们的面孔。紧走几步,绕过挂遗照的屏墙,后面有一段木梯,逼逼仄仄的通向楼上。与其说是楼,不如说是楼顶更好。南北的山墙只有一猫腰高,或是木板隔的,或是片砖垒的,都是当时建造房屋时图的便利。最高处,近似等腰三角的二条斜边支着屋顶作高处,就可以站起一个人来了。向南的瓦顶上居中开了一扇天窗,透出些光亮。不做天窗的地方就分置着几块亮瓦,有雨的时候,雨滴儿就抱着黑色的瓦背,水丝丝就在瓦楞里明亮蠕动,象哼着婴儿入睡的催眠曲,让温柔的被子枕在矮床榻上‥‥‥一夜好梦,迟迟不肯醒来。
四周拔地而起的楼宇,让巷子成为城市的洼地,居住在洼地里是这条老巷子的民居,佝偻着质朴的身子骨。老巷子是那样的老了,垂着青片砖密致地垒出的青色面孔,三层片砖柔柔挑起镂花的檐,木质的窗棂眯眯着小眼眼透着无限的神秘。老巷子站在巷子里翘望头顶上的楼宇,目光有浑浊、暗然,充满着神伤:是我的孙子孙子吧?是的,老巷子太老了,黑瓦,青砖,是那朝那代的啊?低低矮矮的民居闪开的,青青的石条铺开的曲巷通向的,上游又在哪儿啊?老巷是太老了,它忘记了过去的一切,瞿铄,而且高寿,象老舅爷那样有一种脱俗的母性的道气然然。
黑色的黛瓦。青色的青砖。白乳的刀泥。光滑的青石板。可能的若许的瓦上和青石板缝的绿草。木质地陈旧出年轮的窗棂。以及扣着象双乳的兽环的门扉。拄着拐杖的,把石板点得山响的老人。跚跚学步的稚童。活泼天真的少女。穿巷而过的单车铃声。邻对门的说话声。挎着菜篮的妇人。四弥开来的草药味。扛着糖葫芦的走贩。旗袍店里的旗袍。玉石雕章的幌子。挑在巷道上竹杆晾着的男人女人的衣裤。金发碧眼的老外。若有若无隐隐约约的老字号。追着青石缝儿跑的稚童的尿液。水檐落下的雨水砸得深深的水窝……凡此种种,一天一天的重复,并且一天一天的丰富。老巷子就在其中生活着,古典而不拒绝现代,现实而不追随浪漫,温柔而略逊美丽,豪放而失辞婉约,逼视而又羞涩,反叛而不弃信。老巷子就是老。从西街宽绰的水泥地,透阳的玻璃门,乳罩、皮尔卡丹、电脑、报栏、花坛的西街——繁华无缘这条巷子,你会说老巷子太老了——你穿过你若无所视的老巷子,你穿过对你若无所视的老巷子,再次进入牛仔裤、唱片、超短裙、T恤、红灯绿灯广告牌、车流、狂潮跳楼的东街。隐身人流消失在人流之中时,你略略有些遗憾,责怪巷子不深,希望自己就那样彼此若无所视的走下去。老巷子象你不经意翻过的不堪卒读的这个城市的古代史,象你努力寻找也找不到的某个人的名片。老巷子是那么安详,不拘小节,从未愧疚,座在雕花的椅子上,看书,抽烟,做着针线,或者吆喝一二句京腔。象这个城市最富有的人的,从不为生计着忙。
白天和黑夜在老巷子里仄身穿过,老巷子醒来是一声声吱吱的木门,老巷子睡去是一盏盏碎碎的清灯,它推开的是这个城市的喧嚣,它枕着的是这个城市的宁静。老巷子站在昨天历史深处和明天梦的边缘,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明明灭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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