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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石三友的儿子长得的确可爱,小家伙的可爱不单是长在脸上,整个儿都洋溢着让人怜爱的气息,举手投足都让人笑个不停,就连跟石三友家有过节的石柱子的媳妇见了,也要忍不住对他挤眉弄眼,石三友不在的时候,还会偷偷地抱一抱,亲上一口。
这娃儿打娘胎出来,就乖巧得很,睡着、躺着、自个儿玩,都让人放心,你根本不用担心他尿湿裤子,他不会,像一个煮开的水壶,会叫,会闹,你一听见,就得急急过来伺候他。小家伙很少哭,你不弄痛他,他一天到晚都在脸上挂两个红红的大苹果,还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你,有时候咧开小嘴对你笑一笑,你就忍不住要摸摸他的小脸蛋,或者抱起狠狠地他亲几口。小家伙还不怕生,在谁的怀抱都一样。别家的娃儿见到陌生人会害羞或者害怕,你抱在怀里,他老往外伸手,你放下他,他就会逃离你,躲在大人的屁股后面或者闪在墙角里怯生生的看着你。石三友的儿子不会,村里的老老小小都抱过他,他在谁的怀里都是笑眯眯的。就连那些一年到晚才回来的青壮年抱他、亲他,他也一样没让人失望,仰着红扑扑的小脸蛋,睁大眼睛微笑地看着人家,惹得周围的人笑声阵阵。这样一来,小家伙就常常比别家的孩子得到多一点的好处,人家嘴里好吃的,会留点给他;人家手里好玩的,舍不得玩,也会让给他,而别家的娃儿只有眼馋的份。
小家伙两岁多了,石三友才有了给儿子起名字的念头。村里的人对石三友说,想起个好名字,得找小学校的吴校长,他一肚子墨水呢。石三友微笑着,算是应付了人家的好意。他不找,他念到初一,读书看报没问题,给儿子起个名字是难不了他的。他在想,他这辈子最拿得出手的一件事,就是生了个招人疼爱的宝贝儿子,给儿子起的名字不能窝囊,不能像别家的孩子那样随随便便叫阿狗阿猫的完事,老人常说:宁可生错样貌,不可起坏大号,名字就是儿子一辈子的招牌,招牌响亮,将来自然有出息。不像他石三友,这辈子坏就坏在名字上,三友,一辈子就三个朋友,怪不得没几个亲戚朋友能帮他,他小学的同学,对河村的李有富那会比他窝囊得多,斗大的字不认得一箩筐,可人家的名字好,有富,注定是富贵的。前两年在香港的姑妈汇给有富三万港币,这小子就利用这笔钱在镇子上开饲料铺,混得人模人样的。所以,儿子的名字得认真对付。他找来那本没有封面的字典,一页页的找,老半天,字典翻了一半,但没有满意的。他想,村里人做红事白事都得事先有个谱,该请多少亲友,该买多少酒水,都得心中有个度,儿子起名字也得有个度,咱家穷,缺钱花,那就从这方面入手。他打定主意,重新翻字典,翻着翻着,他见到一个“鑫”字,就看注解,注解说“鑫”就是财富兴旺的意思。石三友乐了,就决定叫儿子“石鑫”。
石鑫,石鑫,名字没起几天,村里人就叫得热乎。村里人都说这名字起得好,顺口,好听,藏的意思深,比吴校长起的那些国强、家富之类的强。石三友的心甜得像灌了蜜。小家伙好像老早知道这个名字是他,人家叫他,他就咧开嘴笑,露出了洁白的小牙齿,还五音不全地喊人家“嘟嘟(叔叔)好,泥泥(姨姨)好”,喜得人家圆起喇叭筒凑近直亲他,他就格啦格啦的笑。
村里一些大孩子一放假,就会围着石鑫转。石三友这个时候通常可以抽些空儿到镇子上转转,用六月打来的稻谷换些油盐酱醋。手头松一点,就奢侈地切几两猪肉,回到家里,他将瘦的和肥的分开,瘦的留给儿子熬粥,肥的做扣肉。别看石三友穷得叮当响,可他会做菜,这是他帮村里人做红白事时学会的,他做的扣肉松柔香脆,村里人爱吃。等全部弄好后,他就会美美的吃一顿热饭菜,这大约是他最悠闲的时光。
那天石三友照例去了镇子,村里的大孩子带小石鑫到村口的晒谷坪玩,晒谷坪上有许多木桩和被砍断的枝桠,娃儿们骑上去摇啊摇,嘴里不时学着汽车发出的声音:嘟嘟嘟……小石鑫也抬起他的小腿,小鸡觅食一样奔向一株矮小的树杈,抱着树枝连攀带爬,蹬着小脚,学着人家的样子,也嘟嘟嘟的叫着。这时所有的娃儿都会冲着他笑个不停,有的笑得甚至冲枝桠上摔下来。玩了有些时候,几个上了学的孩子就玩起老师在课堂上玩过的游戏,一个念“床前明月光”,另一个念“疑是地上霜”,接下来念完为止,谁接不上谁就钻裤裆。小石鑫被他们游戏吸引,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小嘴巴跟着动起来。
小家伙玩到那天傍晚,才回家吃晚饭,这时候,货郎也来了,摇着浪鼓从村口进来,在石三友家门前的空地停下来。小石鑫饭也不吃就凑了上来。不少老人从家里拿出破烂来卖,换来手头上一点少得可怜的钱,从中抽一张,换两颗糖果哄孙子。小石鑫望着货郎单车货架上的几根棒棒糖出神,口水从鲜红的小嘴巴流出来。货郎友好地摸摸他胖乎乎的脸颊,笑着说:娃儿,想吃糖?小石鑫点点头。你拿啥来换我的棒棒糖?小石鑫小眼睛一亮,张开小嘴喃喃地念到:床前明月当(光),泥(疑)是地上当(霜)。几(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木(故)乡。念完,高高地仰起头,望着货郎,等待货郎的糖果。货郎和几个老人惊讶地看着小石鑫。货郎忍不住问:这是谁家的娃儿?一位老人说,石三友的。几岁了?货郎问。两岁多一点。货郎吃惊地说,这娃儿咋这么机灵?他从货架上取出两根棒棒糖,弯腰递给小石鑫,并在娃儿脸上比比划划,嘴里不停地说:这娃儿将来不得了,不得了!老人说,当初三友没让他婆娘领走娃儿,总算天有眼啊。货郎不明白,老人说,两口子散伙了,听说那女人在外边有了相好。货郎哦了一声继续打量小石鑫,问道:咋样?好吃吗?小石鑫啧啧啧的含着棒棒糖,说,好吃。
石三友捧着碗饭出来叫儿子吃,问儿子在干啥。小石鑫笑嘻嘻地扬起手中的棒棒糖。石三友问:谁给你的?小石鑫看着货郎说,嘟嘟(叔叔)。货郎说,你家娃儿机灵,两岁多了?会背古诗哩,你教的?石三友感到惊讶,摇摇头。货郎走近石三友,低声说,娃儿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是块状元的材料,将来不得了!石三友听了,很激动,默默地打量儿子,两眼泛起水光。
二
又是镇子的赶集日,石三友骑单车驮一大包番薯到集市上卖,卖番薯的人多,番薯贱得很,一毛五一斤卖给养母鹅的,满满的一大包足足百来斤只卖了十来块,石三友又是摇头又是叹息,种田锄地的,有啥出息?将来儿子上学咋办?想起儿子,石三友就激动。该给儿子买点啥。他掂量掂量手中换来的那点钱,盘算着给儿子买好吃的还是好玩的。儿子最喜欢吃香蕉,决定给儿子买香蕉。他的步子刚提起来,就有个人在后面拍了他一下:老同学,在街口等你老半天,就是不见你的人影。石三友回头看,是李有富,这小子发福了,净会横着长,矮得像村子那个石磨。
有富,啥事?石三友脸带疑惑。李有富热情地责怪:看看你,老同学见面聊聊,喝杯小酒,非得有事吗?走,到家里坐坐,玉珍烧菜煮饭等你呢。石三友犹豫着说,娃儿盼我回去,我得买点家用回去。李有富提高了声音:三友,再急也不争这一时半会吧?说着硬是推他的单车。他无奈,就半推半就,暗忖:有富跟他婆娘今番咋换了个人?以前上门找有富,玉珍那张脸就没有好看过,这下竟做好吃的等自己,莫不是日头西边出?
石三友进了有富的家,玉珍满脸春风,又是倒茶,又是点烟的,一张嘴就夸石三友生了个机灵的胖娃儿。石三友努力挤出笑容应付,双脚像被绑住似的,僵硬,施展不开,双手像长错了不是地方,搁这不是,搁那也不是。李有富递了个眼色给玉珍,玉珍领会,嘱咐石三友不要客气,然后起来到厨房炒菜,半晌不出来。石三友逐渐松了绑,回过神细细打量有富的房子。这房子的装修跟前年的不同了,前年的土气,没现在漂亮,四周墙壁的木板和天花板上的吊灯,他只在电视见过,中央领导开会的人民大会堂的吊灯好像就是这样的。
李有富天南海北地跟石三友聊,玉珍将一碟碟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来。石三友偷偷地拿眼看,足足八个菜,有鸡肉、红烧肉、对虾、牛肉和他不认识的身上有花点的鱼。李有富告诉他,这是桂花鱼,几十块一斤。石三友吓一跳,一时不知说啥好。李有富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茅台,刚打开酒盖,石三友就闻到一股香味。李有富给他满上一杯,给自己也满上一杯,对碰一下,然后一饮而尽。石三友先是犹豫,但他从来没有闻过这么香的酒,抗拒不了诱惑,拿着杯贴在嘴边,伸出舌头舔舔,“嘘”的一声,仰杯往嘴里倒。李有富边给他夹菜边说:咋样?石三友没有回答,他又喝了几杯,这时话匣子就打开了,一会种田没出息,一会儿子咋样机灵,一会自己媳妇没良心,唠个不停。玉珍在一旁不断往他碗里夹菜,有富边劝酒边敷衍他。乘着酒意,石三友已经把有富家当作饭馆,大口的吃肉喝酒,大声的谈笑,随便得很,打跟媳妇散伙后,他就没有这么吃喝过,还是同学好,这个时候还能记住他。
玉珍在餐桌底下轻轻的踢了踢有富,有富笑了笑,又给石三友满满的倒一杯,说:三友,不是我说你,玉莲走了,你就没想过再娶个媳妇?石三友说,咱不敢想,没啥家底,又带个娃儿,谁愿意?李有富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有这门心思就让玉珍给你想想办法,玉珍认识人多,城里乡下的都有。石三友有点激动,不知说啥。有富乘机说,三友,娶个媳妇,安心过日子,娃儿可以让我和玉珍照顾,让他上最好的幼儿园和学校。石三友没完全醉,他听得出这话的意思,冒了身冷汗,酒也醒了一半。他明白有富饶这么大的弯子就是为了领养自己的娃儿,怪不得玉珍好酒好肉的招呼,原来藏的东西深着呢。他四肢健全的,咋能让外人领养自家的骨肉?他李有富金山银山又咋的?有本事自己生个。石三友停止了喝酒,不说话了。玉珍见势不妙,连忙往他碗里夹肉,说:三友你别误会,我跟有富是好意的,想帮你一把,你一个男人不容易,白天当爹,晚上当娘,容易吗?石三友苦笑说:好意我心领了,自家的娃儿自家拉扯大。说完就起身告辞。有富和玉珍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知说啥好。
回家路上,石三友越想越恼自己,在别人的眼里他竟然成了连自家娃儿都养不了的窝囊废。他又有点恨李有富夫妇,真想回去扇玉珍两个耳光,这是好意吗?分明是在伤自尊。骑了几里路,他又想,以自己种田那副没出息样,儿子将来咋办?儿子机灵,货郎说儿子是状元的材料,将来会给我争口气的,委屈谁也不能委屈儿子。他想起陈达祥,这是他最要好的同学,念初一那会,同睡一张床,共用一张被子,现在省城混出了名堂,找他帮忙找个活干是可以的。
三
石三友去省城前,把儿子托付给住在石头旧村的伯父,伯父没有儿女,前两年给老伴送了终,就一个人住,平日养猪喂鸡度日。石头旧村离石头新村不太远,也就一两里路,隔了个大池塘。大概是邓爷爷南巡那会,村里人手里握着点钱,又不满意旧村的环境,就一窝蜂到新村建新房子,旧村就只剩下石三友伯父一人了。
石三友的伯父住的还是青砖砌成的瓦房子。门槛是花岗岩石条,高高的,三四岁打下的娃儿是跨不过去的。还有门口那扇大门,涂在表面的漆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但仍然沉得很,没有十岁的娃儿是开不了的。卧室那张床,跟客厅的那张八仙桌一样高,得四五岁的娃儿才爬得上。村里人人都晓得,这房子是地主留下的,上年纪的人都知道,石三友的伯父的老爹是地主,曾经阔过,留下这么一座房子,这在旧村是屈指一数的建筑。因为住了一辈子,就有了感情,所以石三友的伯父不愿搬出旧村,情愿守着它终老。
石三友的伯公看上去已经非常苍老了,耳朵有点背,谈话时常常要人家重复一次才听得清楚;背弯得厉害,像一张拉紧的弓;经常咳嗽,他要往哪儿一站,那里就吐满了浓浓的的黄痰。他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出门口喂鸡,鸡抢食唧喔唧喔的,常常把床上的小石鑫吵醒,小石鑫从床上坐起来,右手揉着眼睛,然后挪动那双小脚下床。床太高,他下不了,着急起来,就喊伯公,他人小声小,伯公没有听到,时间长了,他就蹬着小腿哭。有好几次,小石鑫从床上摔下来,擦伤了皮肉,伯公老半天才发现,涂点油便把他放在板凳上,又忙着伺候他的猫猫狗狗去了。
小石鑫很想跟伯公出去,但门槛太高,他爬不出去,只好趴在门槛上看外边,一双小眼睛常常被瓜棚的上飞舞的蝴蝶,停靠在竹枝上的蜻蜓吸引住。伯公也不完全是老糊涂,他看得出小家伙的喜好,就经常捕些蝴蝶蜻蜓给小家伙玩。小家伙挺会玩,用一根细线绑住蜻蜓的尾巴,另一端栓在一小截树枝上,一放手,蜻蜓就飞,飞到一定的高度,被地上的树枝拉了回来。小家伙独个儿嘻嘻哈哈个不停。他不会弄死蜻蜓,拍死几只苍蝇喂饱它,才解开细线放飞。
小家伙还特别喜欢吃伯公炒的花生,既香又脆,放在嘴里哔噜哔噜的响。伯公不多给,小家伙吃完手中的花生,还不时舔手指头,舔完后就拿小眼睛望伯公。伯公晓得小家伙的心思,但怕他上火,就哄他:没了,明天赶集给你买香蕉。伯父每次赶集都得带上小石鑫,小家伙喜欢上伯公,因为伯公有好吃的,有好玩的,跟着准没错。伯公又背又抱的好不容易把小石鑫带到集市,就带他去小食店。小家伙听话,伯公要啥他就吃啥,吃完还会向大人要纸巾,把那张小脸蛋抹干净,惹得大人们不住的笑。
有一天早上,太阳光照进了卧室,照到了床上,照得小石鑫脸上热乎乎的,就醒了。他转过身,手脚碰到一个人,那人的身体烫得很,手脚立时缩了回去,睁开眼,是伯公,伯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害怕极了,重新拉着伯公的手摇晃着,小嘴巴不停的喊着:伯公,伯公……
伯公艰难地睁开双眼,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他小脸蛋说娃儿不要怕,伯公没事,没事,这就起来给你弄好吃的。他在床上折腾了半天,勉强坐起来双手撑着床,咬着牙将双脚一点一点地移向地下,这期间,脸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小石鑫伸出双小手搭在伯公的肩膀想帮点力,但他才两岁多,双手没有多少力气,帮不了忙。
伯公的双脚终于放到地上,几颗仅剩的大牙磕得喳喳直响,卯足劲,试图站起来,但他觉得身体不是他的,一点也不听使唤。他像一台老化的发电机,一次,一次,又一次的点火,发动……终于,站起来了。
三
省城离石头村不算远,连转车一块算,不到两个钟头。石三友来到省城后找陈达祥,老同学热情地招待他,还开车带他逛了省城,之后才给他找了份较轻松的工作,就是给人看管仓库。仓库存放着大量的布匹,他跟另两名年轻人分白天、黑夜看管,除去吃住,每月还有八百块入袋。石三友相当满意这份工作,干活十分卖力,老板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转眼一个月过去,发工资那天,老板娘正好生了个男婴,老板一高兴就多发了他们五十块,总共八百五十块。从老板手里接过一沓子每张五十块的票子,他觉得自己在做梦,只有梦里才会发生这样的美事。到了晚上,他洗完澡才有点清醒,就啥也不干,坐在床上数钱,一张,两张,三张……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颤抖的双手渗出汗,每数一张就对着灯光仔细检查钞票的水印,然后用手指弹了弹,钞票发出清脆的声音。数到最后,只有十六张。他慌了神,手脚哆嗦起来,重新数第二次,这次竟是十八张。八百五十块应该是十七张,咋又多了一张?他糊涂了,打算再数第三次,看见窗台上有枝很短的铅笔头,灵机一动,握起,按顺序在每张票子上标出阿拉伯数字,一张张铺在床上,对着钞票上的数字数下去:一、二、三、四、五、六……刚好十七张,没有错!他吐了口气,找来半张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好,放在枕头下,便躺下睡觉,觉得不放心,起来,把钱从枕头里拿出来,下床,左瞅瞅右瞅瞅,突然,他眼睛一亮,兴奋地将钱塞进斜挨在床底墙角的长筒水鞋里。重新躺在床上,他闭上眼睛,心里盘算着:一个月八百块,一年差不多一万块,照这样干下去,将来儿子读书学费不用发愁了。想着,想着,满脑子都是钞票,不能安睡,裤裆里那家伙的尿就多起来,频频起床撒,像个水龙头,只要想开就会流出来,就这般折腾,到半夜才睡去。
翌日中午,石三友刚从对面工厂的食堂打饭回来,听到值班室的电话响个不停,他快步冲进去,拿起电话听,吓一跳,是村子铺子老板老彭冲打来的。老彭冲在电话说他上午带人到石三友伯父家买阉鸡,发现石三友伯父躺在门槛外,小石鑫在屋里哭。幸亏及时发现,要不后果难说了。情况有点严重,要石三友赶紧回来。石三友放下电话,跟老板请了假,就往车站赶。
回到伯父家,石三友看见伯父直挺挺的卧在床上,像死了一样。老彭冲正拧干一条毛巾,敷在伯父的额头上。儿子小石鑫站在一旁,脸上有泪痕,小眼睛红红的,一见爸爸回来,又哭了。石三友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对老彭冲说,咋样了?老彭冲说,他说话都有些困难,乡里的草药黄正赶过来。石三友感激地说,你对咱家的好,我放在心上。老彭冲说,都是同村兄弟叔侄,客气个啥?村子就咱有点脚力,年轻的又出去了,这事咱遇上,咱不管谁管?
旧村口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石三友赶紧走出门口迎接,不一会,背着个药箱的草药黄开着摩托车进来,车子在瓜棚底下停住,就大步流星地进屋。一番望闻问切,草药黄摘下诊断器,说,老爷子发烧,吃几剂草药就没事了。石三友紧张得有点口吃:可,可伯父摔倒了。草药黄不急不慢地说,这个我晓得,没摔着要害,无大碍,每天给他搽些万花油。石三友的心放下来,付了钱,千恩万谢地送走草药黄。
未等他返回屋子,老彭冲就从里面出来,拉着他走到瓜棚底下,低声说,三友,经过这事,你心里头得有个底。老爷子上了年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小石鑫还小哪!石三友说,这事我想过,可我没有第二条路,娃儿在长高,做爹的总得对他的将来有个交代吧?老彭冲思索了一阵子,说,不如你这样,你买个手机搁在老爷子这儿,有个啥事可以及时知道。石三友觉得在理,说,明天我买回来。
石三友的伯父连续吃了几剂药,第二天中午就能自个儿爬起床,只是右边屁股被摔着的那块还疼痛着。但这不碍事,他一起来就闲不着,又是熬粥,又是喂鸡。石三友没有阻拦他,在农村的人都知道,这是好事,如果大病一场就啥也做不成,那反倒不是一件好事。伯父好了,石三友得空了,就带上儿子到镇子买手机。小石鑫欢呼雀跃,像只等待哺乳的小动物,石三友给他买了几条香蕉,小家伙就稳稳当当的坐在手机店铺的沙发上,津津有味的吃起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办事的人都忍不住摸摸他可爱的脸蛋。石三友买了部二手手机,充满一百块,回家手把手的教伯父,让伯父有啥要紧的事就打陈达祥家的电话,或者打自己值班室的电话。伯父到底是老了,有些糊涂,老半天才勉强学会。石三友不放心,到了晚上又让伯父试试,见伯父确实会了,这才安心跟儿子睡觉。
四
石三友一回到省城,屁也没空放一个,就接着上日班。这日班最辛苦,时间长,十二个钟头屁股不着凳,每天黄昏才可以交班;相比之下,夜班要好一些,夜班分上夜和下夜,时间不长,也就是巡逻,有时候可以偷偷打个盹;倒是日班,除了巡逻外,老板有货车进货出货,还得打先锋做搬运工。这天陆续有五大卡车布匹需要搬进仓库。石三友跟三个工人从上午忙到下午才搬完,晚上回到宿舍,整个人散了架子。刚吃几口饭,突然没电了,宿舍一片漆黑。石三友点了支蜡烛放在桌面上,接着吃饭,饭吃到一半,头沉沉的,就想睡觉,于是,鞋也不脱,倒头就睡。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石三友觉得脸部异常灼痛,迷糊间又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嘈杂声和警笛声,他吃了一惊,整个人弹簧一样弹起来,先是闻到一股焦味,然后觉得头部疼痛得要命,整个宿舍全是火光和呛人的浓烟,火已经燎到蚊帐,蚊帐的火把他的头发烧着。他赶紧用枕头捂着头顶,火才灭掉,但钻心的痛。他本能地跳下床向门口冲去,但火势太大,他被逼回原处,浓烟呛得他不停地咳嗽,眼睛痛得犹如盐腌伤口,泪水不住涌出来。他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快要窒息了。完了,完了。他内心暗喊着,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宝贝儿子了,那小家伙机灵得……他要倒下去了,突然,他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射进来,头发和衣服湿透了,透心的凉,接着,听到吃吃吃吃的响声,火势越来越小。他感觉呼吸轻松多了,正要往门外冲,只听见嘭的一声,门被撞开,两个穿着制服的大盔帽冲进来,连抱带抬把他般出宿舍,平放在一副担架上,几个大白褂子将他抬起来,往一辆头顶闪光的车里送。去哪?他问。一个大白褂子说,烧昏了?还能去哪?医院呗!
医院?石三友的头嗡的大了,他最怕去医院,那不是穷人呆的地方。他连滚带跳地从担架上翻下来,爬起才想起还有很多东西留在宿舍里,衣服、身份证、和仅有的两百块,他冲向宿舍,两个大盔帽把他扯回来,骂道,卵蛋,不要命了?石三友哭丧着脸:我的家当全在里面。老板吼道:狗日的,能捡条小命已经耗了十八代的阴德,你还猴叫个啥?石三友耷拉着头,一个大盔帽对老板说,幸亏及早发现,否则,燎着了布料,后果不堪设想。老板打了个激灵,说,大恩不言谢,兄弟们先回去休息,晚上请兄弟们吃顿饭。大盔帽朗朗笑道说,不客气。老板把石三友叫到跟前,厉声问道:昨晚没电,你是不是点了蜡烛了?石三友战战兢兢,说,是的。老板说,点在哪里?石三友说,桌面上。老板问,桌面上有没有其他的东西?石三友说,好像铺有一张报纸。老板说,点了蜡烛后你做什么?石三友面如土色,说,都怪我,白天太累,睡,睡了。老板不再说话,灯光下一张脸阴沉得吓人。
天一亮,老板娘就把石三友叫来,甩给他两百块,叫他立马走人。石三友没有哀求,他晓得自己的过错。他接过老板娘的钱,说了声谢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街道热闹起来,车和人来来往往,没有人愿意看他一眼,仿佛他并不存在。他觉得他是被遗弃的垃圾,被人家扬起扫把扫出了家门。他不知该往哪里去,只好在街上徘徊。他想打个电话给陈达祥,可他不敢,他有什么脸面再见老同学?他又想回家,但他不能,儿子怎么办?他必须找事做,自己找。主意打定,他便在走鬼的摊子上买了个两块钱的快餐,蹲在街边啃,算是吃过了早餐和午餐。之后他在街心花园的石椅上坐,一位抱着娃儿的妇女走过,那娃儿冲着他笑,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竟有些兴奋。得打个电话,他想。就到电话超市打,是伯父接的电话,说一切挺好的,没啥事就别打了,一张开嘴就要钱的。石三友叫儿子听,小石鑫一开口就说想爸爸,弄得石三友两眼直掉泪,他控制情绪安慰儿子说,鑫仔乖,听伯公的话,爸爸回来就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小石鑫咿咿呀呀地说,鑫仔知道了,鑫仔听爸爸的话。石三友边擦眼泪边挂了机,心情多少好了点。
到了傍晚,他发现街上不时有泥头车来往,黄土摔在街道上,被车碾成两条黄色的宽带子。石三友想,有泥头车的地方肯定有建筑工地。他随着马路的黄带子找下去。黄色的宽带子一直延伸到省城郊外,石三友的腿脚已经累得酸软,饥肠辘辘,实在不行了就在地上坐一会。地上有点湿润,就一会,屁股那个地方的裤子就湿了。他抬头望远处,隐约看见有灯光在闪烁。那一定是工棚,他想。他扶着地起来,望着灯光的方向一路找。去工地的路泥泞得很,深一个坑浅一个坑,石三友摔了好几跤,他强忍着疼痛,一步一步移近工棚。靠近工棚门口,不小心踢翻一堆装泥浆的塑料桶,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
有贼!抓贼!里面叫了一声,民工一个个抄着家伙出来,朝石三友身上一阵乱打,痛得他差点晕了过去,他用双手死死护住头部,杀猪般嚎叫:求求你们,别打啦,我是来找活干的,不是贼!民工们停住了手中的家伙,一个说,你说是来找工作的,咋啥都没带?石三友说,我住的宿舍失火了,啥都烧了,也丢了工作,就来出来找活干。另一个说,谁相信你的鬼话?前几天我不见了条裤子,兜里五十块,一定是你偷了,把这个卵蛋捆起来!石三友挣扎着,说,别别,看我的头发,还有衣服,不全都烧焦了吗?一个粗壮的打着火机,凑近看说,这卵蛋怪可怜的,烧成这副卵样,起来吧。一个瘦个子插话说,程叔,问问他烧掉卵毛没有?众人大笑。那个叫程叔的民工继续说,里面还有一张床,你今晚就在那儿睡,明早我跟工头说说,看能不能给你弄份拌泥浆的差事。石三友摸着身上的伤口,艰难地站起来,连声道谢。
工棚里乱糟糟的,一股浓重的汗酸味儿直往鼻子里冲。工棚中央摆着一台残旧的黑白电视机,电视机正在播放电视剧。石三友躺在床上,全身都刺痛,但他心中庆幸,他又找到活了。
五
石三友留在工地里,日里拌泥浆,傍晚回工棚给大伙生火做饭,渐渐的,菜越烧越好。大伙对他挺满意的。他还不敢问工头他每月的工钱是多少,反正工头给他多少,他就要多少。他觉得他现在有活干有饭吃已经满足了。拌泥浆这份差事比起看仓库是苦了点,但他是干过农活的人,干农活冒的汗不比拌泥浆少,他很快适应了,做起来有板有眼的。
转眼一个月过去,天气渐渐转凉,半夜里得盖被单。这天吃过午饭,民工刚爬上排栅忙活计,天空逐渐昏暗下来,不一会儿,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射下来,打在人皮肉上灼痛灼痛的。民工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一个个钻进工棚里躲雨。大雨哗啦哗啦地落在地上,对面工地的建筑群模糊起来。工棚有的地方开始渗水,最糟糕是石三友的床位,顶上的沥青纸破了个洞,像开了水龙头,雨水直往下灌。石三友卷起席子,闪到程叔的床前。程叔招呼他坐下,他放下席子,一屁股坐下,右手不停地拨头发的水滴。雨越下越大,外面的雨水已经涌进来,不一会儿,地面上的牙签、纸屑、烟头、口痰来了精神,一个个昂起头来。
这鬼天气。程叔骂了句。石三友说,咋不早点下,都快满一天的活了,这下只能算半天了。程叔叹了口气说,人斗不过天,咱们就是这样的命,天不帮穷人。我在老家开荒那会,眼看着要收割了,谁想山洪暴发,十多亩金闪闪的谷子被淹得不成样子,心都凉了,只好出来找活干。石三友感慨地说,程叔,这年头,地里种出来的东西不值几个钱,养不胖娃儿,让人看扁,还是出来干活强。程叔问,大兄弟啥地方来?石三友说,本省的,长河县石头村,你呢?程叔说,湖南的。你儿子多大了?提起儿子,石三友活了,说,两岁多了,长得虎头虎脑的,村里人争着抱,还会念诗,会看相的货郎说他将来是块状元的料子。程叔说,大兄弟生了个好娃,婆娘在带吗?石三友说,那娘们跟着钱屁眼走了,伯父在家里带。程叔说,大兄弟,你也不容易啊。石三友沉默了一阵,说,程叔,你跟工头讲讲,八月十五我打算回趟家,看看儿子跟老爷子。程叔点点头。
雨渐渐小了,但仍然不停往下滴,许多民工围在一起打牌。石三友躺在床在放儿子的电影,一脸的幸福。
第二天中午,民工们正蹲在地上吃饭,工头红着脸走过来,嘴里喷着酒气向大伙宣布,他又承包了一个工地,鬼节七月十四放假一天,晚上加菜。民工沸腾起来。
七月十四那天傍晚,石三友跟一个工友在外面的泥灶前忙个不停,其他工友在工棚里用砖块和木条搭好了一张临时大桌子,菜还没有上来就围成一圈喝小酒,闹哄哄的。程叔打开电视机,边呷着白酒边盯着荧屏。石三友在那头炒菜,不时用毛巾抹汗,他每炒好一碟菜,就叫烧火的工友端上来。大伙馋得直淌口水,不时用手拿着肉往嘴里送。
电视正在播放纪实片《社会档案》,程叔正低头夹菜尝试,隐约听到电视说有个村子爷孙死在床上一个月才被人发现,老人是正常死亡,孩子是老人死后饿死的,村子的人正寻找孩子失踪的父亲。他吃了一惊,问道,啥?不会吧?电视说啥地方?一位民工说,又不是你家,你问个卵。程叔白了他一眼,提高嗓门:啥地方?那位民工伸伸舌头说,好像是长河县石什么村。程叔的脸色惨白,是三友家!众人惊呆了。另一头,石三友正在炒最后一个菜叫辣子鸡丁,那辣香味一阵阵往鼻子里冲,让人的口水和泪水一齐涌出来。一个民工问咋办,一会要不要告诉他。程叔摇摇头说,三友会垮下去的,咱们得逮个好时机告诉他,今晚不能说,明天吧,明天逮个机会。大伙无言。
石三友将最后一个菜端过来,带着满身油锅味冲着大伙笑:大伙说啥?这么热闹,来,大家起筷!民工们未等石三友坐下,默默地轮流往他碗里送菜,菜和肉堆满了他的饭碗。他奇怪地望着大伙,说,咋这么客气?都是爷们,自己动手,来!大伙安安静静地吃,米酒搁在地上,没有人看一眼。石三友说,都阉掉了?改性子了?咋不喝酒?说完从地上拿起米酒,要给大家倒,程叔一把夺过来说,咱们啥时候见过这么多的菜?你这卵蛋又煮得香辣,馋死人了,今晚只尝你的手艺,不喝酒。其他民工应对:对对对。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很规矩,一个个像阉掉卵蛋的公鸡,这期间陆续有人往石三友碗里夹菜,有的称赞他做的菜好吃,其余的民工附和几句。于是,石三友就不再觉得奇怪,脸上反倒写出了成就感,大口大口地吃自己做的菜,一双眼闪烁着得意的光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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