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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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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6 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一湖碧水 于 2010-1-6 01:18 编辑

半 面 人

一,我的家
   

     监利是一个湖广二省交界的地方,水多,靠江,大平原,没山。村子或密或疏地散落在一望无际的稻畈里。村子都是同姓聚居,因有大姓小姓,各村子也就显得有大有小。村子的叫法自古就不是很统一,往北去多称台,称门,称潭;靠南,特别是靠湖南临湘一段,叫做墩。比如邹家墩,杨家墩,万家墩等等。这一线靠江尤其近,深受水患之苦。不论内外,动辄汪洋。过去一到大河涨水,人心惶惶。小孩夭折,数淹死最多。所以,各村子做屋的地基都筑得特别高,以防水浸。想必这就是叫墩的由来。一个个的村子远远看去,只见有树。白天有做饭的炊烟从树顶升起,可以判断时辰;晚上有灯光从树中透出,能让摸夜路的人壮胆。要说以前,屋前屋后都习惯栽种杨树,柳树,楝树,桑树,梓树,也有少量的刺槐和香椿树。杨树春上随插就能活;香椿叶有种特殊的气味,有人喜欢和蛋一起煎来吃;要说刺槐就只有大牯牛喜欢了,不多的几根刺槐它们记得一清二楚,出工收工时总爱停下来,将身子靠在上面擦来擦去,半天不走。到现在,年青人都不作兴栽树,并且水杉,泡桐这样的速生树多了起来,加之房子都慢慢做得高了,村子就步步失去了原先的特色。
   兰子的家在杨家墩。但她不姓杨。她们是一户杂姓,姓梁。她听爷爷在生时常说她们一家是从江西搬过来的。事实上,不只是她家,湖广沿江一线绝大多数都是洪武年间过来的江西移民。口音大体相同,老表老表的叫得不亦乐乎。湖北,特别沿江历来兵祸多,大多不肯移民。据说因为是用绳子绑来的,所以到现今拉屎拉尿都叫解手。但兰子一家姓梁,单独住在杨家墩,倒有些稀奇。爷爷的解释是祖上本有几家,但是后来填四川给移到达洲去了,房下还有的几户,都散住在临湘那边,现在还通有来往。至于爷爷往上几代为何没有旁枝,说出来不信,竟已是五代单传。
   兰子的爸爸是个高而瘦的人。五四年生在防堤坡上。远近几个村子的人都称他梁老师。从大队开始就当小学老师,一直到校长。梁老师非常受人尊敬,戴付眼镜,虽然学问并不多,长处是尽心尽力。年青时,有公社大队的那些年头,年年评上劳动模范,先进生产者。城里来的知青都教不过他。那个时候,提倡晚婚晚育,梁老师二十六七才结婚。晚婚不打紧,还晚育,到第四年才生下兰子的哥哥。这其间几乎没把兰子的爷爷奶奶吓死,以为兰子妈不能生,明里暗里搞了好些求神拜佛的事。生下她哥后,梁老师响应号召,还真不打算生了。但兰子爷爷以死相逼,经常拿根绳子要和儿子一起滚水。再说她妈也不同意。兰子的妈不是等闲角色,种田打土,挑堤挖河,自从干的都是男人的活路。村子里好多男人都做不赢她。在生产队出工时,一年年拿的奖状不比兰子的爸爸少。她妈性格泼辣,大大咧咧,小她爸几岁。三十五岁以上时,六月里的晚上乘凉,就开始不穿上衣。甩着两只大奶子,摇把蒲扇,在月亮底下,满村走着,喊她回来睡觉;或者搬个竹床,放在当风的路上,搂着她弟弟,半梦半醒地摇着扇子,一睡到天光。生下兰子哥后,梁老师想让兰子妈上环,她妈不答应。梁老师的办法是你不答应也行,他就不行房,或翻书看日子找安全期。如此过了二年,搞得兰子妈火光冒顶,到公公那里告状,并且老实不客气地和她爸打了一架。几个回合较量下来,梁老师败下阵来。第三年就生了兰子。发现是个姑娘,再生,又是姑娘,再来,终于多了个儿子。生到兰子弟弟时,家境就十分困难了。兰子妈妈奶水不足,为补营养,爷爷晚上出去放鱼豪子。有次打赤脚淌涧沟时,给蛇咬到,没抬回家就死了。
   到兰子醒事时,家里的日子就一年比一年差。梁老师是个重教育的人,儿子姑娘一个不拉全部上学。小学时还不觉吃力。到兰子哥哥读到高三,她也到了高中,妹妹和弟弟全进了初中。这一下象四根索命的绳子勒在梁老师二口子喉咙上。田里收成刨开口粮,所剩不多。里里外外又只有她妈妈一个人。奶奶只能放牛,忙时帮着送饭。有次天干,拚着和兰子妈一起半夜去田里抢水,车水时累得吐血不止。从此三天有两睡在床上。梁老师一个乡下的小学校长,工资又不高。想调中学没有过硬的文凭,早年的模范称号也让他羞于找关系疏通。日子看着看着就一天不如一天。
   这一年兰子的哥哥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这在杨家墩是个新闻,杨姓素来考出的不多。杨姓的人来给她们家送恭贺。都想让她们家放一场电影。但梁老师实在不敢乱花钱。他想请唱道琴的人来唱一晚《薛仁贵征东》或《罗成显魂》什么的,但新的世纪,已找不到这些手艺人了。最后他借了一个老师的电视机和影碟机在门口放了二个录相片子,算是交差。也在这一年,梁老师作了个决定,他告别了老师和校长的职业。离开时,还是有人挽留,但他没有过多的犹豫。实在没办法,当老师养不活人,老的老,小的小,四个伢儿女子读书,一个小屋也松松垮垮,天晴看得见日头,落雨时连床上都漏雨,靠他的工资,已经撑不起了这个家。事先听从了一个朋友的劝告,梁老师一下来就置了一棚鸭子。
   兰子的爸爸在离家很远的河堤上搭了一个棚子,顶上铺着油毡和五颜六色的塑料布,砌了个间易的灶台。两条凳子上搭一块木板就是床了。靠棚子是个鸭围子。从此,梁老师丢掉粉笔,开始了他的放鸭子生涯。
   星期天,兰子和妹妹,弟弟放假回来,除了弟弟,她和妹妹从不敢休息,都恨不得有两条命做事。在家洗洗刷刷,和妈妈一起插秧,割谷,整菜园,帮爸爸把鸭蛋挑回来买。总是忙得很晚,到妹妹可怜着脸催她,秭妹几个才结伴去学校。
   很多时候,特别是下雨,兰子看见爸爸戴着斗笠,披着件油布,怀抱一根竹篙,在寂静的雨里守着鸭群,没人和他说话,只有在驱赶鸭群的时候,才时不时发出“哦,哦”的几声叫喊。风把雨水吹进去,模糊了爸爸的眼镜,直到女儿走近,也没有认出她是兰子。
  “爸爸”她忍住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哦。兰子来啦。”爸爸总是欢喜地说,“放假了,怎么不在家帮--妈?”
  “爸爸,我是来挑蛋的。”兰子说。
   装好蛋,爸爸试了试扁担,“八九十斤呀,你行不行啊?”
  “行的,爸爸。”兰子抿嘴笑笑说,“暑假里我帮人挑砖,担担都一百多斤哩。”
   爸爸摸摸兰子的头,又把扁担放到兰子的肩膀上,看着她起肩。兰子直起身,扁担呈一个优美的弧形,她悠了两下,移了移重心,沿着田梗小路,迈着有节奏的小步子,摇着窄窄的腰,在爸爸的视线里远去。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梁老师发现自己出了问题。他年青时有过血吸虫病。国家免费在镇上集体住院治过,还喝过不少大队里统一煮的芦筋水,当时好了。但分单干后,政府再也没有理这些事,自己也没再在意。这些年下来,从来没有做过身体检查。平时有个头痛脑热,兰子妈都是煮艾叶子水一家人喝,倒也没事。只是开始放鸭子后,由于常吃冷饭,喝黄麻污染了的河水,风里雨里钻来钻去,身上时干时湿,时间一长,可能身子骨熬不住了。不知从哪天起,他觉得肚子发胀,走路时心象要掉出来,慢慢肚子鼓起来,脚在发肿,用手一摁一个窝。有一天支持不住了,告诉了兰子妈。请了村里医生来看,医生要他去武汉治。
  “梁老师,肝硬化,可能有腹水了。”医生说。
   兰子的爸爸没有去武汉,甚至没有去监利城关看一下。让医生开了些治肝的药,照旧放他的鸭子。不久胸口已经开始作痛,晚上睡在鸭棚里,时常痛醒。兰子的爸爸痛时就象唱歌一样地哼着,声音尖细悠长,四下无声的夜里,给过路的人听着,格外象一个丢魂的鬼在原野上游荡。
   兰子的爸爸最终还是回了家,因为走路已经费力了,更多的时候起不了床。于是,兰子她妈妈接过了放鸭的篙子。
   那一年,兰子十七岁,读高二。她哥哥在武汉,读大二。
   十七岁的兰子长得象她爸爸,高个,细腰,象一株春天里的芦苇。一双黑而潮湿的眼睛,阳光照在脸上,能看见细绒绒的汗毛。遇到有人叫她,她回头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象一只受惊的小鹿,继而露出笑意,含着羞涩,又有些忧郁。有种让人痛惜的,说不出的美丽。学校里的人,村里的人都认为她是一个很不同的女孩子。自小爸爸对女儿的教育严,加之爸爸有一个不大的书架。使她的天性中染上了一种别具一格的气质。比如地上掉了东西,她去拾的时候,还真不是弯腰检的,而是蹲下身子去检。并且,还不是从正面,而是侧着身子。她温柔有礼,遇人先笑。从来就没有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总是越便宜越好,初中时衣服上还有过补丁。但她爱整洁,干干净净。哪怕只要一条扎头发的手绢,一条围脖子的素色围巾,就能让她成为众人眼里的风景,许多人梦里的生命。自十五岁起,她就开始利用寒暑假去白螺或杨林山码头上,夹在码头工里面挑沙。或是托熟人介绍,乡下建房子时加入建筑队做小工,担砖抬水泥。这一点,兰子象她妈妈,纳得蛮。一百多斤的担子来来去去,除了把后颈磨出个肉包,没什么其他不适。她和男人们在一起做事,专心至致,怕让人觉得吃亏。男人们不管认识不认识她的,对她都特别怜惜,尊重。没有人拿她开玩笑,更不会当她面说那些黄段子。
   兰子,十七岁了,她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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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6 01:0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一湖碧水 于 2010-1-6 01:15 编辑

二,我的姐妹  


   夏天又到了。雨多。闷热。
   这是个星期天。兰子刚从谷田里扯稗草回来。
   傍晚,村庄里湿淋淋的,路上都铺满了稀泥巴。晚归的牛,都一身泥水,一条条开始进村。猪哼哼地在拱着篱笆,找蚂蚁窝,堆起好多新土。知了在含满了水的树上悠声长唤。燕子,象黑色的剪影,追逐着空气里一团团的蜢子。鸡子收着淋湿的翅膀,歇在壁根下,咯咯地挤来挤去,准备上笼。
兰子看见妹妹正从隔壁担水回来,准备弄饭。她进屋时,天就慢慢黑了。两间的屋子,厨房在套屋后面。由于套屋和厨房共着一个十五的白炽灯,显得很暗。平时煮饭是奶奶,眼睛根本看不清东西,靠习惯摸着做饭。奶奶说过几次要换亮点的灯泡,但没人理她。妈妈照例不在家,她象爸爸以前一样,住在鸭棚里。爸爸平日里就由奶奶照顾着。
   雨接连下了几天,刚住。家里到外在漏雨。兰子把所有的脸盆,水桶拿出来接漏都还不够。
   总共二个正房,兰子和妹妹弟弟都睡在屋旁边搭的厦子里。她和妹妹一个铺,弟弟单独一个铺。他们平时都在学校里,只有星期天才住到一起。弟弟十三岁,除了洗汗不方便见姐姐们,相处并不拘谨。哥哥常年不回来,寒暑假都在城里当家教。学费和开支都是爸爸或兰子帮他打进一张卡里。二个正房奶奶睡后面,爸爸睡在前面房里。
   吃完饭,到睡下时,兰子这才又听到爸爸的哼唱声,静夜里原来是这么清晰。其实爸爸的呻吟声从来未曾停过,只是白天她忙,体会不到。她忧心忡忡,她知道爸爸的病是越来越重了。爸爸成天睡在床上,屁股上都长了疮。除了奶奶,没有其他人在家。从去年冬天起,就开始卧床不起,常不知道日子,季节。三月里她去摘桃树枝来放在爸爸床头避邪,爸爸问她冬天怎么会有桃树叶啊。她当时很吃惊,这才发现爸爸病得已让她不敢相认。白发满头,没戴眼镜的眼窝更见深陷,脸黑里透黄,颧骨象要撑破皮肤。她用手摩挲着爸爸的脸,颤抖地说:爸爸,已经春天了啊,树叶子早就青了。
   她觉得象这样,爸爸肯定好快就会死掉。
   她听到爸爸又在“啊,啊”在叫,她起身,走进爸爸的房间。看见爸爸在挣扎着想爬起来。“我要解手”爸爸弱声说。
   她急忙走过去,揭开被子,抱起爸爸。她感觉爸爸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她让爸爸靠在自己身上,一只手把粪桶拿过来,然后解爸爸的裤子。爸爸推了她一下,说,“你弟呢?”她轻声说,“在外面还没来。”她将爸爸的裤子褪到膝弯里,扶着坐稳在粪桶上。然后,她扶着爸爸的背等着。完了,她拿草纸仔细地揩干净,再抱爸爸上床。跟着再把毛巾湿了先给爸爸擦擦脸,又擦擦手,盖上被子。爸爸闭着眼睛,喃喃地说,“兰子,你去休息吧。你上一世杀了人哩,杀了人哩……”。
   兰子出去倒粪桶,回来时,见爸爸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蚊帐顶,口大张着,象在用力抽气。她慌了,“爸爸,你不舒服?”
  “不是,”爸爸说,“我在想事哩。”
  “请医生来打一针止痛行不?”兰子问爸爸。
  “不了,欠他们好多了,不会来了。”爸爸说。
   兰子没有办法,把手放在爸爸胸口,轻轻地摸。
   爸爸费力地对她说:“兰子,你年青,多帮帮--妈。她是个命不好的人哪。”
   兰子用力点头。天热,她不好放下蚊帐,又找了把扇子,坐在床边,给爸爸扇风。爸爸一旦迷迷糊糊睡去,那歌唱一样的声音又开始了。还自言自语,喊着很多人的名字。兰子吓得不轻:爸爸喊出来的都是死人的名字。她怕了,摇醒爸爸。“爸爸……”她用力慌乱地叫。
  “兰子,去睡吧,别管我……”
   她来到外屋,推开大门。雨又在下,一阵阵的风呼啸而过,吹过村庄。她特别想念妈妈。不知道她这样风雨的晚上,一个人在鸭棚里是个什么况境。她的泪水流出来,和在风雨里呜咽了好久。
   第二天,兰子没有去上学。她先去了鸭棚,妈妈放鸭没有回来。她做好饭等在那里。母女见了面,妈妈吃了一惊。
  “妈妈,我不读书了。”
  “你别劝我了。”
  “爸爸快死了,我怕。我不想让他这么快死。”
  “我想出去打工。”
  “我和爸爸说了。”
  “读大学也是要自己找工作。我成绩不好,考也不是好大学。”
  “妈妈,我一定二个月内寄钱回来,我要帮爸爸治病。”
  “我要去深圳!”
   兰子去学校告别。她下学的消息象风一样传遍了朱河中学。她给校长,班主任分别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去宿舍收拾了她不多的东西。她班上,其他班上很多很多同学,认识不认识的,都默默地送她出来。走出校门,她转过身来,打量着这个她住了几年的学校。她知道,这一去,是再也回不来了,有些东西是永远永远地失去了。她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微笑着和同学们打了最后一个招呼。走远了,她歇在一家小店门前,回头看着她以前的学校,泪水再也止不住流下来,象汹涌的小河。她终于哭出了声。多少不为人知的心思在这一刻丢弃在了哭声里。直到店主好奇地走过来,想询问她,她才止住了哭声,急急来到路上,上了回家的公车。
   兰子妈妈卖了二百斤黄豆,给她凑了三百块钱。走前一天,她把家里所有的衣服被褥已洗了一遍,把粪窖里的粪水全部挑干净。就多带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其他的衣服都折好送给了妹妹。在爸爸的书架前,她想找一本书带上,她抽出了一本屠格涅夫的书。她好喜欢他的那篇《初恋》。最后她还是放了进去。爸爸想爬起来送她一程,给她拦住了,她也没有要妈妈送,只是让妹妹送她上了公路。临走,妈妈多给她借了一个身份证,因为十七岁,怕因年令找不到工作。
   公车在白螺码头等汽渡的时候,很远她看见一个人从后面追来。一落眼,她就知道是谁。一个高高的男孩,急急上了车,用眼睛四处寻找。她的脸不由红了起来,她站起来。
   一看见她,男孩的脸也红了。他挤过来,看看她手里的袋子,说:“你真要去深圳?”
   她点点头。
  “你不读书了?”男孩急切地问她。“你要想好啊。”
   她又点点头。
  “……你缺钱,我帮你。我晚上下自习了,去帮人进甘蔗。我已经在做了。”
   她摇摇头,给男孩一个感激的笑 。“你都是用的你爸的抚恤金读书。你就要考试了,别搞这些了。”
   男孩不知说什么好,很沮丧。呆在那里,看着她的眼睛。
  “你回吧。要开车了。”兰子坐下来,对他说。
   男孩下了车。过一阵又跑了上来,提了一袋东西交给她。
  “买了几个团子,盐鸭蛋。你可以在路上吃。”
   她不好推辞,只得接在手里。“团子还是热的,等下就吃了吧。冷了就咬不动了。”
   她再点点头。
   男孩突然慌慌张张地从口袋里拿出几张折好的钱来,结结巴巴,不好意思地说:“我没什么钱……只有三十块。知道你要走,昨晚上多帮几家进了甘蔗……”说完,丢在了兰子的手上。
   她心里一热,又站起来,急忙拒绝。但男孩已逃似地下了车。一车的人看着她,她眼眶有些酸,向窗外的男孩挥挥手。
   车开动了。男孩跟在外面喊道:“路上小心,你在外边要照顾好自己啊!”
   慢慢轮渡远了,直到对岸,男孩还站在江边。
   江水象一整块灰白色的布,缓缓地东流,从遥远的天际而来,又向遥远的天际而去。脚边有江浪层层上涌,轻轻地抚摸着岸边的土地,象跋涉的旅人借地小坐,象离家的游子结队和故乡告别。

   兰子第一次来到了深圳。头站在关外平湖。深圳给了她很多新奇:工厂密布,酒店林立,车水马龙,行人如织,这些都是她在老家见不到的。以前她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朱河。平湖有很多本村邻村的老乡,见她来了,又惊奇,又热心。家乡人摆地摊的多,卖服装,卖小百货,卖吃食,卖音像卖书卖假首饰甚至算命摸奖扮和尚化缘……干什么的都有。生意有的做的大,有的做的小,有的生意好,有的生意差。兰子住在一个杨姓的伯伯家里。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做生意,因为这要本钱。她只想找一份好的工作。
   兰子高中毕业证都没有,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好难。她没有手机,只能天天跑工业区。有老乡帮她介绍过几个工作,是流水拉上的。但是工资太低,不加班只有不到700块钱,还要扣伙食。这离她心中需要的太远太远。其实她都不知道要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只知道要让爸爸治病,还有哥哥妹妹弟弟读书不是每月不到一千块的工作能解决的。
   时间很快过去了一个月。中间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找到工作了,很好,过一个月就寄钱。放下电话,兰子心头一片茫然。南方的太阳很热,她的心里很冷,象在冰窖里。
   不几天哥哥通过伯伯家的电话找到了她,她拿了电话连忙躲进厕所。哥哥先说了一些要她在外面要注意懂得保护自己的话,再就是要她工作要上进,末了才说:看能不能给他贴点钱,买个笔记本电脑。
  “同学们都有……兰子,我知道不好意思开口,爸爸有病,你又刚去……”
  “好的。”她打断哥哥的话,她怕他再多问。“我一发工资就给你打过去。”
   兰子第二天离开了平湖。她要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是东莞市樟木头镇都会酒店。她有一个学姐在那里。这个学姐高她二届,也有二个妹妹在读书,有个妹妹还和她同班。学姐去年死了爸爸,就来了这里。
   学姐的名字叫小棉。
   兰子在小棉的这里住了三天。小棉白天睡觉,晚上上班,下班都是在二三点钟以后。兰子知道小棉是干什的,小棉也知道兰子来找她的原因。但是两个人都没有说。兰子希望小棉说出来,但小棉一直没说到这些。第三天的时候,清早小棉下班回来,看见兰子坐在窗前。看样子是一夜没睡。见小棉来了,兰子回头对她说:“我想好了,我想进你们酒店。”
   小棉看了她好久,半天说:“你多玩几天,再考虑一下,这不是闹着玩的。”
  “我想好了。不想了。”兰子冷静地说。
  “你是处女吗?”
   兰子颤抖了一下,虽说她知道该来的会来,但一旦接触这种与平时大不一样的词语,还是让她有些害怕。她点了点头。
  “你这边有没有男朋友,或者印象好一点的男人?”小棉问她。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望着小棉摇摇头。
  “这样的,如果心里有个你爱的人,你做这行之前,最好把第一次给他,以后也有个念想。”
   兰子低下头,不自觉地在心里搜索她喜欢的人。不知道她喜欢谁,即使有,好象也是书上的多。唯一一个是她来时,码头上送她的男孩。男孩叫兵子,她对他有好感,但不知道是不是爱。他和她是一个村的,高她一届,小时候常玩在一起。他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和奶奶一起生活。他爸爸是为救落水的孩子淹死的,因为这他上学可以免一部分费用,每月能领到一百块钱的抚恤金。她和他之间也没有什么多的交往,记得在一起最多的是上学放学的路上。上高中的时候送过一条围巾给她。那是一条白底上面有蓝色横条纹的长围巾。她当时吓了一跳,不敢收。男孩说是奶奶给他买的,买成了女式的,不送人也是浪费。也象在码头上给她钱时一样,急急地塞在她手上就跑。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好意思用。围起来的那天,她鼓起勇气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想到这些,兵子的样子清晰地跑进她的脑海。她站起来,走近窗口,向外面望。外面已经蒙蒙发亮,她看见楼下停着的各式各样的小车,这才回过神来,她现在是在东莞,不是在白螺,也不是在朱河。
  “没有……”兰子轻声对小棉说。
  “那,我帮你先联系一个买处的主子,象你这样的,应该八千块没有问题。”
   小棉上午没睡,不停地打电话。最后她告诉兰子搞定了,下午三点钟,就在这个房里。
  “八千块。今天礼拜六,好多香港人不在。联系的是一个当官的。不过介绍人要五百块的介绍费。”
   她忙点点头。接下来就坐在房间里等。小棉要她睡一下,她睡不着,一动不动坐在窗子前。小棉叫上来的盒饭她也没有吃。象一个要上刑场的人等着钟点步步走近。过了中午的时候,她说:“姐,你知道哪个方向是我们老家吗?”
   小棉奇怪地看着她,指了一个方向。兰子离开椅子,对着那个方向跪下来,开始磕头。一个,二个,三个……一直磕。小棉的泪水夺眶而出,流得满脸都是。她拉起兰子,抱着她的头,不住地抽泣。
   快到三点时,小棉拿出一粒药给兰子,她一把抓过来,水也没有要,慌乱地咽了下去。
   小棉对她说:“玩处的人,从不戴套子。不过你放心,他没有性病,这个人我认识,他只要处女,从不乱玩的。”
   三点半的时候,终于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这时她见小棉极快地换上了从来没有过的那种笑容去开门。“陈书记,怎么总是喜欢迟到啊?”
  “呵呵,一点事耽搁了。给你们说过,叫我陈生就行了,怎么就听不进去,下次别这样啊。”说话的是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
  “这是我一个妹妹,对她好一点。她可是读过很多书的,不是没办法不会走这条路。”小棉说完出了门,临走对兰子说:“别怕,兰子,陈生人很好的。”
   进来的男人中等身材,略胖,应该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一手拿着手机和香烟,一手拿一个黑色皮包。他一看见兰子,神色顿时很惊讶。“是你吗?”
  “陈先生你好,是我。”她努力笑了一下,温驯地说。
   她看见这个男人有些不好意思的搓着手。她来到床前,解开衣服,穿着内衣裤,躺在床上。男人来到床前,用手试探地触摸了一下她的乳房。她象打尿惊一样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男人也住了手,他看见女孩的乳罩是两块普通的白布用针线缝制起来的,边缘都磨散了线。他突然觉得心上一阵刺痛!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秀的小女孩,更没有见过这样寒碜的内衣。他掉转头稳定了一下情绪,再转过来,打开了兰子的身子。
   兰子闭着眼睛。男人终于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咬着嘴巴,感觉似乎没有别人说的那么疼痛。她只是觉得,心中有一座山一样的东西在慢慢坍塌,她看见一只洁白的鸟扑腾着翅膀飞离了她的身体。
   男人走时,留下了一万块钱。给她说了声:对不起。她想回应一个笑容,但终究没有笑出来。
   小棉进来后,她忙从那叠钱中数出二千五百块来。说:“姐,他说给的是一万块,那二千块应该是给你的。”
  “不是,是给你的。兰子,给你十万都不多。姐今天对不起你,你以后不怪我就是了。”小棉对她笑了一下,有着难以掩饰的哀伤。
  “姐,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哪能怪你。我要谢谢你。”兰子说。
  “兰子,从明天起我带你上班吧。这里有几种的,歌厅的轻松,但收入不高,还要喝酒。收入最高的是桑拿小姐,但是很辛苦。生意好一天见五六个客人也很正常,怕你受不了。”
  “我受得了,我能吃苦,我寒暑假挑沙惯了的。”
  “你累了,先休息。我明天带你去培训。”
  “我想先去寄钱。邮局还没下班吧?”兰子说。
   兰子在小棉的陪同下去了邮局。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数钱也不会。她想把钱分做两份,一份给爸爸,一份打到哥哥的卡上。小棉几下就给她办好了。钱寄了出去,她松了一口气。
  “你记得要编个理由给你爸爸哦。”小棉提醒说。
   她点点头。其实理由今天就想好了。只是她现在真的累了,她想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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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6 01:1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一湖碧水 于 2010-1-6 01:32 编辑

三,我的兄弟  


   离八月中秋还有几天的时候,兵子来到了深圳。
   兵子在读高三。自从兰子走后,他的话就很少了。礼拜天的傍晚,他总是守在路边,往常,兰子就是从这里下车,走进学校里。他旷课开始多起来,常常一连几天不来学校。最后连校长都惊动了,要处分他。而他学着兰子给校长鞠了一个躬,说,“我要退学。”
   老师和校长都觉得非常愤怒和痛心,因为他成绩不错,并且,一个穷苦的家庭读到这个程度着实不容易。一致骂他没的责任。校长甚至气得给了他一个耳光。哪知他又鞠了一个躬,说:“我明天就不来了。”
  “为什么?因为兰子?”班主任问。
   他不作声。
  “这是早恋。希望你要明白,你的人生不是这么浅薄!你这是干嘛,殉情?她退学你知道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呢?你什么理由?”
   兵子没作声,任由老师们在那里叽叽喳喳。最后说,“我去收东西……”
   兵子走出校门的时候没有象兰子一样痛哭失声。他一点都不伤感,不后悔。他骗奶奶,说他没考上。当天,他就去了白螺红山码头,买通关系做了一名挑沙工。夏天,天气热,晚上就在河滩上铺张蛇皮袋睡觉。他一般不和谁说话,只知道闷声做事。沙挑完了,他就搭在别的班子里搬谷子包,黄豆包。工作十五六个钟是常事。
   深夜里收工了,兵子就在长江里洗澡,然后就着河水把衣服洗了,挂在插在沙滩上的扁担上,让江风吹干。这一小段时间他就穿个短裤,坐在江边抽烟。宽阔的江面上船只象蜗牛一样地航行,不时有汽笛声被江风送来。对岸道仁矶只剩下一条黑色的剪影。江心的航标灯有规则地闪烁,一,二,三,四,五,六,七,非常准时。停在岸边的船在江水里轻轻摇晃,风把浪一道又一道地送过来,送到他的脚下,在凉爽的夜里,很舒服。浪哗哗不断,似乎知道他的寂寞,想和他说话。
   兵子想起以前送兰子去深圳的日子。这样的夜晚,他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他现在只想去深圳,其他什么都不想。他来挑沙就是为了凑去深圳的路费。
   中秋节快到时,兵子有了一千块钱。他留了六百块给奶奶,在渡口拦了一辆去深圳的班车。没有人送他,也似乎找不到人送他,一批又一批,全象他一样,去了或准备去外乡。
   兵子到深圳后,并没有急于找工作,他要先找到兰子。不管她在哪里,不管她心里有没有他,他要见到她。他先是去了平湖打听,熟人都不知道兰子去了哪里,只知道她以前在这里住过一个月,后来就再没来过。他想她应该就在深圳范围内,因为她说过是来深圳。于是,他到处寻找。从关外的福永,沙井,松岗,一直到松白公路一线的公明,龙华,观兰,甚至包括葵冲,坪山,大鹏,南澳这些偏远的地方。他先是找到各地的老乡,然后通过老乡打听。然而,除了平湖有人见过她之外,其他地方都没人见过这个女孩子。有一天,平湖有个电话打来,说是有人看见她走时是上的去东莞的车,于是,一个月后,兵子又来到了东莞。兵子这里有不少同学,为来东莞,他专门找同学借了一千块钱。他作好了长期寻找的打算。
   东莞是座虚假的城市。表面衣着光鲜,事实上从头到脚脓血恶臭。兵子一走进这个城市,就闻到了腥甜的腐败气味。同深圳一样,他跑遍了各大镇区,从东边的桥头开始,常平,企石,石排,石龙,石碣,然后破过市区,又从道窖,厚街,虎门,长安,大朗,黄江这边转过来。依旧没有消息。许多个晚上,他站在家乡人租屋的外面,看着陌生的城市,和忙忙碌碌的人群,总是在心里喊:兰子,我是兵子,你究竟在哪里呢。
   这一天,兵子接到了一个朱河中学来的电话。一个要好的同学打来的,要他不妨问一下小棉,怕兰子联络过她,因为小棉的妹妹曾经要兰子帮忙问候她姐姐。同学告诉他,小棉在樟木头。
   兵子心里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去樟木头,因为他早就听说过它的名声。在他看来,这是个最罪该万死的地方。
   这个晚上,小棉下班回来,刚打发走摩托车,准备上楼的时候,她看见有个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下半夜了,她觉得奇怪。看见她来,这个人站起来,堵住了门。这个人又黑又瘦,头发老长,嘴上有一片绒绒的胡子,很英俊,但样子象走了十天八夜远路的人,疲惫不堪。再近一点,她看清了,心里有些明白。她认识他。
   一看小棉的衣着打扮兵子就清楚了。
  “你是小棉?”
   小棉有些哆嗦,“是,你是来找兰子的吧……我不知道她在哪。”
  “你是不是在做鸡?”
  “……”小棉给狠狠地呛了一下,“你……”
  “你什么,你这个臭婊子,死不要脸的婊子,告诉我,兰子在哪里!”
  “我又不认识你,你滚!我也不认识兰子。”小棉愤怒起来。
  “你狠是吧。”兵子一把扯住小棉的头发,把她的头拉得仰起来,“你不要脸不打紧,还拉兰子下水。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打不得你。”
  “我不知道她在哪。”
  “啪啪”二个耳巴子扇在她脸上,“说不说,你把兰子藏在哪里?”
   小棉跌坐在地上,不出声。兵子扑上去,举起巴掌,左右开弓。小棉的脑袋随着他的用力两边转过来转过去。血从她的鼻孔出来,流进嘴里。
  “我看你不说,贱货!你不说老子今天就打死你!”兵子扯住小棉的头发,把她的头一下一下往地上撞。小棉一直不出声,也不喊痛,除了咳嗽,就是不说话。兵子直到看见血呈泡沫一样从小棉的鼻子里一团团的涌出来,才住了手。
   寂静的街上少有行人,即使有人路过,除了好奇地张望一眼,都急急忙忙走了。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她也不会见你。”小棉喘着气说。
  “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你还是不是人?兰子你也敢害她。”兵子想再打,又怕把她打出事来,他不知如何是好。
  “你还打不打?”小棉问。她见兵子没动,就从包里拿出纸巾,把血揩了几下,然后又卷了两个球塞在鼻孔里。再从包里拿一瓶矿泉水出来,倒在手上,分别在额头和后颈上各拍了几下。兵子有些不敢看她,刚才动作太大,小棉的一只肩带落了下来,一边乳房完全打在了外面。小棉发现后,急忙把衣服整好。
  “求你告诉我好不好,我找了她二个月了。她怎么能干这个呢?她才十七岁。她爸爸是个老师,知道了肯定会气死的。”兵子软下来,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他不敢想兰子穿着小棉这种衣服是怎么样工作的。
  “她不做这个,她爸爸死得更快。这是命,信不信由你。”小棉站起来,“你走吧,我说了,我不会告诉你的。站在这里也没用,等下警察会来,别给捉了。”她说完,打开门,进去,又把门关上。
   兵子在外面站了很久,最后走了。那一晚他没有睡着,悲愤交加,不能成眠。他决定第二天早一点去那里守候,看小棉究竟在哪里上班。他第二天从中午就去了,然而一直等到天亮,再也没有看见小棉。他明白,她怕他再来找,搬走了。
   
   这时他的钱快光了。他想既然已经知道兰子就在樟木头,他就不妨在这里找一份工作,一边工作再一边找她。现在只能这样了。有天他正在一个劳动市场的摊位前转来转去,一个很有风韵的女人叫住他,问他是不是找工作的,他说是,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如果对她们公司有兴趣,可以来上班,工作是业务助理,专门给她做付手,女人报出的工资出乎他的意料,3000块,他很高兴地答应了。于是,兵子开始了上班,一边上班一边各大酒店打听。打听兰子的下落。
   兵子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帮那个女人整理文件,开会作记录,有时陪她出去见客。通过一段时间,兵子不只是将这些工作做得井井有条,还把女人其他的事都安排得很好,那个女人越来越欣赏他。女人是老板娘,是一个香港老板的2老婆,替她老公在大陆管理公司。女人三十多岁,很有姿色,人都叫她许小姐。
   但时间久了,兵子觉得许小姐不简单。许小姐常和他说些与工作无关的话,态度关心而又亲昵。刚开始兵子很感激,然而发展到后来,他觉得许小姐总是有意无意用手在他身上拂来拂去,有一次竟然从他裆部擦过,弄得他很紧张。他红着脸很尴尬,许小姐却看着他“咯咯”大笑。后来有同事笑嘻嘻地和他开玩笑,说许小姐是老板的2老婆,他就是许小姐的二公,办公室的同事似乎都默认这种暧昧,这让他很烦恼。他想离开,但这份工资又舍不得放弃。他想找到兰子后,把钱全给她,只求她出来。许小姐给她出工资很大方,月头就发下月的工资给他,还时常给他一千二千的钱,说是奖励他工作的辛苦。他知道他的成绩有被夸大,但他也从来没有拒绝。他需要钱。他除了每月给奶奶寄去300元,他自己不敢乱用,全部存了起来。
   冬天慢慢的来了。在老家,晴天的早晨,地上应该有白白的霜了。树叶子差不多落尽,北风取代了南风,最后一船稻子应该都运了回来。墩上的房屋再不象夏天那样躲在绿荫里,都从树丛里钻出来,看得清清楚楚。燕子和雁早就走了,只有麻雀低低地飞来飞去,在田里,草垛上找着谷粒。由于吃不到青草,牯牛们的脊梁都渐渐耸起来,象刀背一样精瘦。大河里的水退下去好远,沙洲象小岛一样一个一个从江水里露出来。挖沙船日夜不停地开挖航道,汽渡也不象涨水时那么拉着笛号象个官老爷那样直来直去了,而是沿着标出的航道小心地歪歪扭扭航行,象个小脚婆婆。
   东莞这个肮脏的城市,除了有些凉意,和夏天并没有什么特别。
   一个平常的晚上,有个衣冠楚楚的年青人走进了嘉华这个五星级酒店,径直上了三楼休闲区。
  “先生贵姓,请问有熟悉的技师吗?”
  “姓杨。68号有空吗?”
  “请稍等……有空。请跟我来。”
   这个先生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请稍等,68号马上会到。”
   房间里装修精致。靠门是一个间隔透明的洗手间。除了一面窗子以外,其他墙壁都是镜子,天花板也铺着巨大的镜面。一个挂衣柜,二张圆椅。中间是宽大的双人床,枕头和被子全是白色,中央放着一枝塑胶的玫瑰花。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大汽球,一张奇特的摇椅。
   兵子站在窗前,紧张不安,他听见心在“砰砰”跳得好响。他把脸对着窗外,手心里有汗沁出来。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门开了,有衣服的悉索和轻巧的脚步声过来。
  “先生你好,很高兴为您服务。”清脆而温驯的声是那样熟悉,兵子的心尖都在颤动。全身的血在沸腾,他的喉咙发紧。他扶着墙慢慢转过身来。他看到了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仙女。穿着透明得看得见内衣的吊带裙,化着浓妆,亭亭玉立地站在他的面前。
  “兰子……”
  “……兵子!”
   兰子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英俊的男人,象在雨夜突然被闪电击中,手上的化妆箱“咚”的落在地上。
   有一刹那,时间仿佛停下来,他们就这样彼此地看着。
   曾经,他们有过一次这样认真的对看。那是去年的冬天,她第一次围上那条白底兰横条围巾,鼓起勇气专门去谢谢他的时候。
   她的模样改变了好多:体态丰满,成熟而性感。名字也改了,胸牌上写着68号。
   兰子惊醒过来,失控地尖叫一声。用双手护住胸,转身向洗手间里跑。但发现洗手间是透明的,又跑出来,扑在床上,扯过被子蒙着头,一动不动。
  “兰子,我,我是来接你出去的。”兵子低声地说。在路上来时,他想了好多。他想狠狠地骂她,狠狠地打她。但这时见了面,他已经没有了火气。
   兰子没有做声。
  “找了你几个月,兰子。”兵子的喉咙硬硬的,他忍住眼泪没让流出来。
  “……是不是小棉害的你?”兵子问。
   等了一下,兰子终于揭开被子,坐在床沿。她看起来平静了好多,眼睛很空洞,也不看兵子,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你错怪了小棉姐,她是个好人。你找我没有用,我不是以前的兰子了。”
  “我今天来了,就一定要接你走!”兵子声音大起来。
   兰子苦笑了一下,摇着头说:“接我?我既然进来了,就没有谁能接得走了。”
   兵子觉得很陌生,他受不了她这个样子。“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一行?”他几乎咆哮起来。
  “你走吧,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你为什么做这一行?你把梁老师的脸丢光了。”
  “我为什么不能做这一行?”小棉拿眼看他。
   他没有见过兰子有过这种眼神,很冷峻。他愤怒起来。他一把掐住兰子的喉咙,举手想打她。兰子没防到他这一手,给他掐得咳嗽起来。他又赶紧松开,一拳砸在床头的柜子上。
  “兵子,要打要骂,由你,我不会跟你走的,也不可能跟你走……幸亏还有这一行给我做,才救我爸爸不死。”
  “你救,卖淫来救?给人家睡觉来救?鸡婆!妓女!公共厕所!给你爸爸知道他宁可死……”
  “可是我不想让爸爸死。”兰子打断他的话,大声说,眼里有泪水出来。
  “你今天如果不跟我走。我就告诉梁老师。”
   兰子惊恐万状。然后盯着他,说,“兵子,如果你告诉我爸爸,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她站起来,拾起包。“我去工作了,你也别再来找我,你也不用在外面等,没用的,我住在酒店里。”她抹了抹眼睛,开门走了出去。
   兵子想了想,追出门去,但没有再看见兰子的身影。
   兵子整晚在酒店门口俳徊,走来走去。
   第三天晚上他又来了。兰子进门一看见他,想走。他堵住门,他把存的六千块钱拿出来,“你做这个不就是为了钱吗?我给你。”
   兰子摇着头。
  “兰子,好了,我们不说重话了,行不?这是我这几个月存下的,也原本就是要给你的。”他放低了语气,有些可怜地说。
  “兵子。”兰子哀求说,“你不要这样了,我不会要你的钱的,知道你对我好,但我不能害了你。你走吧,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我不走。你就把我当你的客人。”兵子说。
  “不行。”
  “那我就投诉你。”
  “……”
   两人坐在房里默不作声。兵子几次试图打破沉默,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下钟的铃声响了。“你走吧,到钟了。”兰子边说边起身要走,“你不用给钱,我没有给你服务。”
  “我要加钟,一直到你下班。”兵子拦住她。
   兰子吃惊地看着他。“你……”她想不到他来这么一着。
  “你如果不答应,我就找你们经理。你放心,钱我不会少你的。”兵子说完,睡在床上,“我睡觉,你可以看电视,下班的时候叫我就好了。”
   兰子呆坐在椅子上,坐了一夜。下班了,他问多少钱,兰子没出声,他数了一千块钱丢在床上,走了。
   第二天晚上,她一上班,他又来了。
  “那,我为你作服务吧。”兰子说。她今天穿的是墨绿色的无袖旗袍,但这在酒店里属于工衣,照例是全透明的那种。兰子里面贴肉的比基尼式的内衣裤看得清清楚楚。 她说完,就开始解旗袍。兵子一阵脸热,兰子成熟的身体象一把火在烧他。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厉声说:“不要!”他拿了一床浴巾搭在她身上。
  “你不是说你是我的客人吗?”兰子说。“客人当然要做服务了。”
  “可是我不这样说,你要我来吗?”兵子说,看着面前的女孩,“我就是想见你,想来陪一下你。我怕你辛苦,就是想让你歇一下不行么?”
  “没见过你这种人,简直是痞子王爷。”兰子捶了他一下,气得泪都出来了。
   两人又坐在床上,兵子没再睡觉。说,“你看什么电视,我帮你调。”
   兰子不理他。电视上正在放着“盛世中国”的主题晚会。很多明星在台上唱歌,还有一些喜剧小品。没有谁说话,但明显的,他知道兰子也在看。不多久,他听到“卟哧”一声,他一转头,原来兰子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他自从见她起第一次看见她笑。他看着她美丽的样子,痴呆地,恍若回到以前。
   兵子象这样的来了六个晚上。他只有六千块钱。酒店里的人都觉得他很有意思,对一个桑拿女这么好,因为很少看见这么年轻的人接连来这种地方。
   最后一个晚上,他一觉醒来,看见兰子坐在床边,一只手搭在他的额上,看着他,满脸泪水。见他醒了,连忙擦着眼睛。他坐起来,疑惑地看着兰子。
  “这回你再死心了吧。”兰子泪痕未干,“你有多少钱,这个地方,哪是你能来的。”
  “你出来吧,兰子。”他鼻孔酸酸的。“哪一行养不活人呀?梁老师我和你一起来想办法。”
   她还是摇头。她知道多说也没有用。早前,她就让爸爸到武汉治病去了。一天的费用最少300块,她已经让妈妈把鸭子卖了,爸爸在医院要人照顾。现在家里全靠她。
  “你再不要来了。如果把你也害了,会罚我下一世还做这行的。我已经不干净了。”
  “这个狗日的酒店,我明天去举报他!”兵子咬牙切齿地说。
  “你别做憨巴事啊。”兰子说,“哪个酒店都是这样。再说又没有谁逼我进来。”
  “我借钱再来。”
  “你再来,我就转地方。”
   年轻的兵子才知道,很多事情自己的力量很弱小,无论如何都不容易办到。但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缺的就是钱。兰子缺钱出不来,自己没钱也别想救她。兰子想救她爸爸,让她哥哥,妹妹,弟弟读书,这些也不是他能解决得了的。兵子一时间很恨兰子的家人,他甚至希望她的爸爸快点死掉。他还恶毒地想,搞瓶流酸把兰子毁容,她不就是以为她漂亮吗,丑了就做不成这一行了,然后他再服伺她一辈子。
   这天许小姐把他叫进办公室,让他坐下,还倒了一杯水给他。然后很不愉快的样子看着他。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你这段时间晚上老出去,是去干嘛?”
   兵子脸一下子红了。“没去干嘛。去见一个同学。”
  “那个同学在酒店做?你们一谈一个晚上?”许小姐盯着他问。
   兵子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当下心里很慌,象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他很明白许小姐对他好的理由,心里莫名的有些烦恼,又有些内疚。
  “你去找小姐?这么点年纪去玩小姐!”许小姐似乎很痛心。
  “不是,我没有……”
  “难道我很丑吗?我对你的心意你当作看不见,我差过那些小姐?”许小姐突然伤心地说。好象要流泪了。她起来走到兵子后面,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头附下来,很深情地吻了他的脸一下。
  “那,你给不给我钱?”兵子突然问。他有些脱口而出。
  “给,给,你要多少我给多少……”许小姐陶醉了。动作变得大起来,在找他的嘴巴。
   兵子浑身发热。但一种巨大的羞耻感也同时到来。他似乎看见兰子的眼睛在怨恨地看他。他清醒过来。他站起来,挣脱了许小姐的缠绕,脸红耳热地跑了出去。
兵子也想过找东莞或监利的妇联帮忙。因为他经常看到报纸上说妇联是妇女们的娘家。但他又怕事情闹大,哪怕救得出兰子,事情也肯定公开了,那样兰子在家里再也抬不起头,一辈子得承受别人的白眼和歧视。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从一个开餐馆的乡亲嘴里得知老家有一群官员会来樟木头。据说是专门来拜会在外混得好的家乡人,建议他们去故乡投资。樟木头只是其中一站。餐馆老板为了尽地主之谊,一再争取一干领导们来他餐馆吃个便饭。而领导们也没有让他失望,听说在万忙之中,还真把工作压下于二天后来他的餐馆,用吃饭来给在外的打拚的家乡人打气。
   这个消息鼓舞了兵子。也许,他们有办法救出兰子。家乡政府第一次离他们这么近。如果以政府的名义和酒店内部协商一下,让兰子出来,就象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一样,应该不成问题。只要干部们不声张,对兰子今后的生活应不会有大的影响。至于兰子为了给爸爸治病愿不愿出来,这就由不得她了。他想,当官的人出了面,兰子还是怕的。
   他觉得这个办法行。家乡父母官也应该不是冷血动物。至少他是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的,为了兰子。
   他于是对餐馆老板说那天能不能给他引荐一下。他开玩笑地说,长这么大还不认识父母官呢,或许自己哪天也会有钱,也是他们争取的对象。餐馆老板原本很喜欢他,就同意了。
   吃饭的那天,开了满满的一桌。除了餐馆老板,其他的一个都不认识。兵子是最年轻的一个,他很拘谨。
  “来来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王巴主任,这位是贾正金主任,这位是夏留局长,还有一位漂亮女士,钱贵珍局长……”
   兵子一时记不住,但他对贾正金主任印象很好,他看起来是个很慈祥的人,戴个眼镜,鼻子上有个大肉痣,五十多岁,胖胖的。他说话很和蔼,也似乎更有水平。这让他更有了信心。但他不知道如何开口。
   中途,他看见贾主任去上洗手间,他想了一下,也跟了去。他等到贾主任把尿拉完,他堆着笑容说:“贾叔叔,有件事想向您反映一下。”
  “哦?什么事?”这个贾叔叔也笑着,平易近人。
   兵子一口气把兰子的事说了。最后说,“我今天来就是想求贾叔叔你们把她救出来。这应该和拐卖妇女儿童是一个性质吧?”
  “唔。”贾叔叔沉呤一下,“不一样。这不一样。你说的这是个新课题,目前还找不到相应的法规。”
  “这样啊?”兵子有点失望。
  “你也别太急,我也很同情她。毕竟是我们家乡的姐妹。”贾主任安慰他,“我先了解一下。她很漂亮吗?”
   兵子点点头,肯定地说:“很漂亮。”
  “她多少号?”
  “68号”
  “哪个部门?”
  “三楼桑拿部。”
  “这个,别抱太大希望,我们先研究一下。好吗”
  “好的,好的,谢谢了。但还请贾叔叔把这件事保密。”
  “这个放心,人有脸,树有皮嘛。”
   兵子觉得这件事办得没他想象的理想,但终究还是个希望。他觉得很多事情难说,也许没有希望的时候,希望就来了。他想把这件事告诉兰子,但又怕把她吓跑。差不多有半个月没有见到她了,他很是思念。他想起了兰子的警告,但终究敌不过强烈的牵挂,他第二天向同事借了一千多块钱,准备再去找她。他还在外面买了几根鸭脖子,很早的时候,她就喜欢吃这些东西。他有信心稳住兰子。
   临进酒店时,他看见一行三个人从酒店里出来,正在上出租车。外面的街灯虽然不是很明亮,但他还是觉得那三个人眼熟,其中一个好象就是贾正金主任。兵子正想确认一下,但是车已经开走了。他有些疑惑,又有些兴奋。他决定向兰子从侧面了解一下。
   兰子开门,看见兵子。很吃惊,眼里又有些感动。她嘴角有些笑意。然而很快就做出很生气的样子。“说了不让你来,你又来。你是不是想逼死我啊?”
   兵子讨好地笑着,把鸭脖子举起来给她看。“我是送这个来,有我们老家风味呢。”
   兰子忍了好一会,还是接过来。她一边生气又一边不好意思地抿笑。“你今天真是借钱来的?”
  “兰子,今天有没有人找你问过什么?”兵子问。
  “问么子话?”她迷惑地摇摇头,“没有人找我。”
  “哦……比如有没有说家乡话的人找过你?”
  “没有。说家乡话的?下午有三个客人点我的钟,我还在睡觉,部长通知我起来上钟。他们三个都指定我上钟,不过又好忙的样子,每个人半小时不到就下钟了。这几个口音好象和我们差不多,但他们说是岳阳的……”
  “三个人点你?一齐来?”兵子问。他心里一阵绞痛,他怪自己来晚了。
   兰子白了他一眼,红着脸说,“当然不是啦,一个一个来的。”
   兵子阴沉沉地问:“他们长什么样子?”
  “哪里注意。有一个戴眼镜的胖子,有弧臭。”
  “牙黄黄的,鼻子上有个大肉痣。”兵子盯着兰子,“是不是?”
   兰子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兵子没再出声,一直沉默。
  “你么回事?”兰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有些怕。
  “……我该死!我他妈该死!”兵子终于压低着声音说。他缓慢地不住地摇着头。他点燃一根烟,狠狠吸。
  “怎么啦?你说嘛。”兰子去摸兵子的胳膊。
   兵子一把将兰子推开,兰子高跟鞋一下没站稳,跌在地上。
   兵子把烟头一摔,用脚挫熄。指着兰子说:“明天,最多后天,我拿钱给你,你拿了钱给我老子出来,去服伺梁老师。你再不出来,就别说我不客气。我用硫酸泼死你,你不就是以为自己美吗?把你搞成癞蛤蟆我看你再骚!”
   兵子回到公司,去找许小姐,没看见。他看见老板回来了,老板好少回来。老板的眼光看他的样子,象看一块脏抹布。兵子没理他。直到第二天,快下晚班时,他才看见许小姐开着小跑车从外面回来。她一个人下来的。他吁了一口气。他等人不注意,进了她的办公室。
  “呵,小帅哥,你表情好严肃啊。谁惹你啦?”
  “许小姐,你,你还要我吗?”
  “……怎么啦?我最爱的就是你。”许小姐站起来,哆哆嗦嗦地说。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那现在,就开始。”
  “去我房间里。”许小姐象个小姑娘一样蹦蹦跳跳,跑过来抱住兵子,“哎哟,我的心肝宝贝!”
   兵子捉住她的手,“许小姐,我需要钱,我是真的需要钱。”
  “你要多少?说个数。”
  “不知道,越多越好。”
  “你是处男吗?”许小姐一把捉住他的裤裆笑嘻嘻地问。
   兵子坚定地点点头。他想起兰子那天晚上要为自己服务的情景,他酸楚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吧,我给你十万。但是你要跟我一年。先付五万,怎么样?”
  “先付七万。”
  “可以。”
  “谢谢许小姐。我第一次,可能没经验,请您原谅。”
   许小姐有些不懂地看着他,她觉得这个男孩可能有许多难言的隐痛。她心里升上溺爱的柔情。
   当许小姐把七万块钱交在他手上的时候,他紧紧地攥着,象呵护着兰子的生命。
   他当即就包好了钱,出了公司,去找兰子。
   他出门向左拐,先沿着围墙走了一段,然后又向左拐,进了一条巷子,他要出巷子去搭出租车。他还没走出巷子,匆匆间发现有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抬头一看,挡路的不止一个人,而是三个。
  “想干什么?”他捏紧了包。
  “认识施先生吗?”
  “哪个施先生?”
  “装什么装?你老板,出门就忘了他吗?”
  “什么事?”他隐若知道了是什么人。有些恐惧。
  “不妨告诉你,你老板说你吃里扒外,拿他的工资,还玩他的女人。今天要哥几个给你留个记号。”
  “我警告你们不要乱来……”没等兵子说完,三个人扑上来,扭住他。其中一个拿出一把刀子,兵子只看见一道寒光在夜光里一闪,就感到左脸上一阵冰凉的刺痛,接着又是一下,又是一下。
  “呵,这小子,还带这么多钱,倒是一笔意外之财。”
   兵子挣脱了他们,一把抓着钱袋,高喊:“不能拿我的钱,不能拿我的钱!”
  “操!”有人低骂一声,又是寒光一闪,兵子觉得自己的左眼里进了东西。
   兵子成了血人。但他并不觉得有多痛,他只觉得一定不能让他们抢走钱。他闭着眼睛箍着那个拿他钱袋的人,一用力,把他放倒。膝盖压在那个人的胸脯上。他抡起拳头,砸下去,抡起来,砸下去,抡起来,砸下去。他脑子里排山倒海,风雨呼啸。积压的愁苦,愤怒,思念,一并挣脱锁链,聚焦在拳头上,砸,砸,砸,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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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6 01:3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一湖碧水 于 2010-1-6 01:38 编辑

四,我的父亲母亲

   兰子的第一笔汇款是她去深圳一个多月后来的。那是个七月里的一个下午。汇款单先到了小学,一张六千块钱的单子。学校老师不敢耽搁,没等放学,当下就送来梁老师家。         
   梁老师家里很安静,矮矮的屋里光线不足。几只鸡在屋里走来走去。猪带着一根长绳子从门口奔进来,敖敖地叫着,又穿屋而过。一群老鼠被不速之客吓的一哄而散。梁上吊着一个饭架子,上面搁着一个烧箕和二三个菜碗,蚊子在围着飞来飞去。一只黑瘦的猫,蹲在旁边的木梯上,弓着背,跃跃欲试的样子,想跳上饭架子又有些不敢。
   送汇款单的人喊了好几声,才听见梁老师在房里弱弱地回答。房间里有股屎尿的刺鼻味,还有久病在床的人的一种特别的馊气,让人掩鼻。“梁老师,兰子来了钱啦。”
  “来钱了?来钱了?”梁老师听清楚后,用手撑着,想要坐起来,但是弄得气端吁吁还是没能坐起。送汇款单的老师只得跨过来帮他,用个枕头垫在他后背上,把汇款单再交到他手上。
   一张薄薄的纸,有些柔软,三寸来宽,四寸来长。
  “……这就是?”
  “梁老师,这是六千块,好大一笔钱呀。”
  “帮个忙,拿我的眼镜过来。”
   梁老师终于看清了纸上字,不错,那是他熟悉的字迹,小巧,娟秀,象问候父亲的眼睛。
  “兰子,我的儿……”
   当晚兰子妈妈就从鸭棚里赶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拿着单子去了村卫生所,叫医生来给梁老师打止痛针。二口子一夜都没睡着,净说着话。兰子妈声高气粗,梁老师微笑地听着,不时附和几声。
   兰子妈妈第二天把鸭子在鸭棚里关了一天。一大早就去白螺取钱。去得太早,邮局还没有开门。她就坐在门口台阶上耐心地等。六千块钱拿在手上的时候,她几乎不相信是真的。她左右看来看去,四周望来望去,象害怕别人看见,又象生怕别人没看见。她先拿出一张,再将其他的钱用一个对角帕子包好,先解开外面的裤子,里面短裤前面有一个带拉链的口袋,她把钱小心地塞进去,然后把拉链拉上,不放心,又把拉链来回拉了几遍,这才把外面的裤子系上。用手抹抹,再把上面的褂子向下用力扯几下。把屋里每个人都巡睃一遍,然后走出邮局。
   兰子妈妈从邮局出来后,去了菜市场。她已记不清好久没来过白螺买菜了。她想买些肉和鱼回去。出了菜场后,她找了一个过早的馆子坐下,叫了一碗藕汤,一碗热干面,声音很大地吃起来。馆子人来人往,热热闹闹,这个早上,她硬是觉得自己比哪个都要有福气。她吃了一碗,再叫一碗,临走又带走了十个肉包子。
   兰子的工作没人怀疑。她在人眼里是一个又乖又聪明的女孩子。她告诉爸爸,当地政府很关心她们这些家庭贫困的务工人员,集中培训她们,然后安排她们就业。由于她学习好,成绩突出,她进了一家外资厂当业务员,推销电子产品,月工资加提成很高。让家里放心,她会努力工作,多挣钱。
   女儿的在南方的经历让梁老师倍觉温暖。他觉得政府始终还是没忘记老百姓,只是事情太多,顾不过来。多年前他就听说了深圳和东莞这些南方的发达的城市,但远没有现在这么觉得亲切。他不知道大城市是个什么样子,年青当先进分子时去过监利城关,还作为代表讲过话。他清晰地记得话筒是用红绸子包起来的,还有标致的女服务员几次过来给他杯子里加水。虽说那水他一口都没喝。这些年来,他正有些费解,政府为什么把他们这些当年为国家作了贡献的人就忘得一干二净,但这次兰子在那边受到的关照,又让他对政府有了信心。梁老师心里满是感动。
   八月中秋节过了。重阳节来了,也过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下来。好多年冬天没有下过象样的雪了,就是霜也没有过去打得重。最先感觉到冷下来的是说话人的嘴巴,热气突突的,象一个个小烟囱。走路时,手也不再大大方方地甩来甩去,不是插进了裤袋,就是抱在胳肢窝里,眼睛眯起,脑壳偏着,躲着北风。
   梁老师的腹水越来越重,肚子象热天里的青蛙。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冷清的早晨,梁老师起程去武汉治病。住进了汉口解放大道1095号, 武汉同济医院。
   梁老师第一次来武汉,第一次住进这样的医院。病房里有厕所,还有电视。墙壁干干净净,地板象镜子一样,电灯照得明晃晃的,分不清晚上和白天。医生们很和气,用车推着他到处检查。负责跟踪的是一个中年医生,态度很认真,把梁老师仔仔细细会诊了很久,最后告诉他:
  “老人家,情况不乐观啊。怎么来这么迟啊?已经晚期了。”
  “没钱哩。”兰子妈妈说。
  “没救了是吧?”梁老师问。
  “不管是早期晚期,治疗还是要有信心。治疗得当可以延长生存时间。”医生安慰他们说。
   于是开始了治疗,先用速尿,效果不好,后来采用白蛋白。有效果,但象烧钱一样。不能吃咸,又不能多喝水。梁老师知道这就是在等死。他不想治,但兰子一个二个电话打来,哭叫着不让爸爸出院。
   天气好时,外面阳光灿烂,梁老师就叫:“他妈,出去晒一下太阳。”兰子妈就把他抱在车上,满院子转。有时读大学的儿子也过来,陪着父亲坐半天。
就这样在医院住了两个月。
   差不多快要过年了,兰子妈回去了一趟。再来时,神色特别不对头,失魂落魄,常常坐在一个地方,半天不动。梁老师就问她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兰子妈妈忍着不做声,只是流眼泪。
  “老婆子,我又还没死,哭个么子。出了什么事,你说嘛。”梁老师当时想的大不了就是自己的病已经到了最后了。
  “我怕丑哩,说不出口。丢先人的丑。”兰子妈哭起来。
  “你在说谁呀?”梁老师着急地问。
  “兰子,兰子,她在骗我们。她根本就不在工厂里……”
  “她在哪里?快说!”梁老喝了一声,剧烈地咳嗽。
  “她在东莞当小姐。啊哟,我的天呐。”
  “放你娘的屁!”梁老师一下坐起来,跟着他脚一蹬,把兰子妈来了个四脚朝天。
  “是真的啊,她跟一个同学做,前两天那边就唱开了……我回去,那个同学的妈妈还找到我来了。她亲口对我说的。造孽啊!我的兰子啊。”
   …………
   梁老师象死了几次一样。他从此不吃饭,不说话,日日夜夜眼睛睁着,有时嘶哑地哭两声。
   兰子妈妈说让大儿子去东莞找人,梁老师拦住了。
  “谁都先不说。我没死,去找她也没得用。”
   过几天,梁老师多少平静下来。有一天,大儿子来看他,就要儿子带他到路上走走。
  “爸爸,你不能走路。”
  “扶着我。”
   父子俩一步一步移到街上。路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去。
  “大学生,你说,这些车哪种车最好?”父亲问。
  “奔驰,宝马。”儿子说。
  “很贵?”父亲问。
  “好的一部一二百万。”儿子说。
  “什么样子?”父亲问。
  “那里,宝马,象个风叶子,一块蓝一块白。再这边,那就是奔驰,标志象个方向盘的。”儿子说。
   第二天,梁老师说要回监利老家一趟。态度坚决。
   梁老师让兰子妈背着,先在学校看了看,然后背着又到村子周围看了看。冬天的村子,很荒凉。树叶子全脱掉了。村前的池塘已经没剩多少水,半边池底仰在外面,死荷梗长长短短扎着脑袋象一群咯血的病人。谁家泡的树筒子裸露在坡边,几只鹅笨笨地在上面爬来爬去。
   这口池塘,真是和过去改变了好多。梁老师记得他年青时,村里人的生活就是围着这个池塘展开的。一村的人都在这口塘里吃水,那时没有竹井,更没有自来水。大清早,池塘上漂着薄薄的晨雾,家家麻石搭成的码头上,都是水桶装水的声音。鸡子,猪,狗子,牛就在池塘周围此起彼落地叫唤起来。挑完水后,开始是妇女们洗衣服的时间,“邦邦”的衣捶声夹在早饭的炊烟里一齐飘在村庄的上空。那时的塘水又深又清,孩子们热天喜欢在里面玩水,妇女们围着塘边一边骂一边追赶,生怕不小心给淹死。到傍晚,小媳妇们一般都不敢下塘坡,男人们那时都光屁股坐在跳板上洗汗,暮暮黄昏里,一边洗一边和隔壁或对岸扯着闲话。露气也总是最先从塘水里起来,浓了就象早上的雾,罩在塘面上,看上去有些深不可测。每到年底,塘水都要抽干一次,起鱼过年。那时候鱼的种类也多,象鳊鱼,杆鱼,黄角子这些鱼家家户户都能分得几提桶。泥鳅都没多少人吃。土憨巴更加没人碰,都说是在衣包罐里长大的,脏得恶心……
   过去的那一些,现在都看不到了。现在村子比过去大了很多,但却比过去还要安静。大门一年到头都锁着,野蒿子长得比人都深,情景活象在躲一场瘟疫和兵祸。
   梁老师最后在兰子妈的扶持下,硬挺着脚杆子来到祖坟院。祖坟院里埋葬着他梁家好多代的先人。由于风雨侵蚀,坟与坟之间都没有了记号。梁老师也不管太多,哪怕他这个年纪,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一长溜坟墓他挣扎着挨一挨二跪了一遍。嘴唇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连兰子妈也没有听清。
   第三天,他们又回了武汉。
   第四天,他起得很早,脱掉病号服,换上了那件做客才穿的中山装,刮了胡子,梳了头发。“老婆子……今天天气好,扶我出去走一走。”兰子妈扶了他下来,出了医院大门,慢慢来到街上。稀薄的太阳照在梁老师身上,冷冽的风气钻进他的袖管。他死盯着马路上的车,很远他看见一个熟悉的标志越来越近,他转头大声喊:“老婆子,帮我记得车子号码哟!”,然后,丢开扶着他的手,默叫了一声:“兰子,我的儿!”,趔趄着向路中间扑去……
   春风北渐,新年再一次来到杨家墩。
   村后的公路上开始热闹起来,三三两两都是回家过年的人。村庄如旧,没有多少新闻,但有一件,使村里人说起来很是伤感。梁老师在武汉治病时给车撞死了。让人尊敬的梁老师,临走都没有落个好死。令人又有些许安慰的是,撞梁老师的车是一部顶好的车,他们没有过多争执,为撞死梁老师赔付了十万块钱。
   兰子也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回来时的兰子,还是十七岁。她的眼睛还是黑而潮湿,但阳光照在脸上,那曾经细绒绒的汗毛没有了。黑毛衣,黑裙子,长长的黑头发高高挽起,横插着一根长簪,簪头的吊饰是一朵白色的菊花。
   她到家时,正是梁老师下葬头七的那一天。妈妈给了她一封爸爸走时留给她的信,兰子来来回回看了一个下午,泪流了一个下午,眼泪落在纸上,一次又一次洇湿。
   爸爸的信很短,不到二行字,吃力得不成形状。“兰子,我的儿,爸爸走了,你可以回来了。你莫怕,爸爸已经给你顶了罪。到家了记得跟爸爸说一声,我好放心。回来呀,兰子,我的乖儿。”
   晚上,兰子一个人去了爸爸的坟上,她没有要妈妈跟着。爸爸的新坟,还散发着清新的泥土气味。她跪了半天,然后背靠着爸爸的墓碑坐下来,从手袋里先拿出一只手套,塞在嘴里,然后拿出一只小瓶,扭开盖,撩开头发,从右脸的眼睛上镇静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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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6 01: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一湖碧水 于 2010-1-6 01:41 编辑

五,我的爱

   三月,春暖花开。
   在城市的郊区,有一座监狱。中午,来了一个女孩。那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斜分的头发恰到好处地遮着她的右半边脸。她围着一条白底蓝色横条纹的围巾,轻盈地笑着。她的到来,让狱警这一天的心情都变得很好。
   女孩是来探监的。她喜欢的男孩在这里。刚判。原因是防卫过当,在这里服刑。
   一个小房间里,中间隔着一块玻璃。女孩看见男孩走进来。跟着她看见男孩的左脸上有三条刀疤,左眼也瞎了。她吃惊地站起来,用手去摸,但是摸到的是玻璃。
   二人互看了好久。
   男孩对着她笑:“这下,我比你丑多了。”
   女孩不出声,忽然露出凄迷的笑容,拿手慢慢撩开右脸上的头发。
   良久,泪水从男孩的右眼,女孩的左眼里分别流到他们彼此的笑脸上。



全文完
1,6,2009 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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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0 20:36 | 显示全部楼层
wzg28ewzg28ewzg28e   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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