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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2-19 1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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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重影的朋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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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已是第二年的春天。出门会看见浅浅的嫩芽冒出来,在经过冬天风霜的老叶映衬下,仿佛花苞。虽然不是花苞,也差不太远。都是新的,生命刚开头。
常洛来棠冰已数月。他凭借自己的才华和资历,在一家有实力的广告公司找到一份设计总监的工作。像他这样生活刻板而勤奋的男人,在棠冰这个悠闲的内陆城市,算是稀有品种。
每天早晨7点半起床,花10分钟一丝不苟地刷牙和洗脸,每两天剃一次胡须。然后穿上前一天晚上烫得整整齐齐的衬衣和西装,认真打好领结,提着公文包出门。在公交车站旁边的台湾豆浆店里吃早餐,确保在8点钟以前登上车。到公司大概有50分钟的车程,到办公室时刚好9点。
吃完午饭后,他会步行到附近一个街心公园,坐在树桩样的石凳上看报纸。如果下雨则在旁边的咖啡馆里。对面是市立中学。雕花栏杆,漆黑纤细,里面是暗红色的石头场跑道。旁边还有一个七里香的走廊,弯曲幽静。凌榛榛有时会到这里来看书。他不想吓到她。远远看她一眼,知道她好好地生活,已觉得心安。
下班后,躺在床上静静看书,有时去社区的公益图书馆。周末两天则基本消磨在健身房里。逐一练习各种器械,直到大汗淋漓、肌肉酸痛。几乎不与任何朋友联系。
这样规律的生活,在正常之中透着异常。而日子就像车轮碾过,没有终止或改变的理由。如果不是孟川突然来访,他的生活也许会一直这样持续。可既然噩梦降临,就终究有个开头。
孟川是突然出现的。
常洛记得那几天正是倒春寒。本来已经热得几乎要脱毛衣,忽然下一场大雨,气候忽然就冻结起来。走在路上,感觉比冬天还冷。
给一个大客户修改完广告方案,常洛下班时天已经黑透。坐公交车回来,踏着满地泥泞,回租住的小公寓。高薪不好拿,周身骨骼仿佛被拆散后重新组装般艰涩疼痛,疲惫深入骨髓。可不能不拼命工作,因为孤寂比疲惫更难忍受。
终于走到单元门口,常洛低头在裤兜里掏钥匙。灌木旁边仿佛站了一个人,但他没有在意。在这个城市里,他没有任何朋友,只有如同陌生人一般的榛榛。
“洛子!”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响起。久违的称呼,熟悉的腔调。
常洛猛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灌木旁站立的男人,背光而立,看不清脸。灯光从后面照出的他的轮廓。板型笔挺的灰呢大衣随意披在肩上,戴着压得低低的鸭舌帽,很像是上海滩里的许文强。见常洛迟迟没有反应,那个男人微微转过身,摘下鸭舌帽,露出一张牙齿洁白的笑脸,“洛子,我是川儿啊!”
常洛先是迷惑,随即显出惊喜的神色,快步走过来,把重重的公文包一扔,重重擂在那个人的肩上,“真没想到你会来!”咧开嘴,真心实意地笑。孟川也笑着擂他一拳,重重的。两个大男人心情激动地拥抱,真实的体温勾起了心中沉淀已久的友谊。
常洛拆开一扎啤酒,拿出两瓶摆在茶几上。好久不见,这夜该促膝长谈。
孟川剃平头,眼神锐利,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习惯性地挂在嘴角。他现在的样子很精英。这让常洛微微有点不适应。他还注意到孟川抽的是雪茄。这是彰显富人身段的最佳道具。一般上档次的雪茄,一支的价格都在三、五百块。最贵的大概要上千元一支。真的是在烧钱。看来孟川这些年已经拼出一片天地。
可面对这衣着光鲜的昔日旧友,常洛心里却淡淡地掠过一丝没来由的惶惑。在他原本死寂的心湖里,忽然有一颗意想不到的奇特石子投下。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在故友重逢的喜悦下,不知不觉地一圈圈晕开。他把啤酒瓶启开,推过去,“怎么来也不先打个电话?”
孟川“嘿”一声,瞅着他,“你看看你手机?”
常洛忙掏出来一看,“哟,没电了!你在楼底下站了多久?”
孟川摇摇头,笑着说,“无关紧要。只是我明天上午的飞机,今晚想见见你。不然……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他话语里友情的温度让常洛心里一暖,“川儿,这么久没见了。看来你混得不错?”
孟川沉下眼帘,悠悠吐出一口雪茄,仿佛在斟酌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还行!我大学毕业后就去了D市。在那儿开了一家广告公司。现在业务量还行,也算过上滋润的中产阶级生活了。”
常洛说,“行啊!当老板是剥削阶级,你别硬把自己往卖命打工的中产阶级堆儿里塞啊。”
孟川哈哈一笑,修炼得不动声色的眼里还是隐隐露出得意,“这点基业也是一点一点挣来的。你知道,这圈儿里就认熟脸儿。好在我外公在这业里有些门路,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公司就全靠腆着脸求这些叔叔阿姨赏口饭吃——也不容易啊!”
常洛听出他事业有成的炫耀,却内心平静,微笑说,“川儿,你结婚了吧?”
孟川深吸一口气,淡淡说,“结了,又离了。”
常洛啊一声说,“那、那……”
孟川说,“你想问邹兰吧?就是和她结的,也是和她离的。女人啊,就是贪心,老想长期霸占着一个男人。这怎么可能呢?我给她一笔钱,打发她走了。现在我找了个小姑娘——”神秘地凑近常洛,“才十九岁!哈哈,真鲜嫩哪。现在我学精了,以后就光泡妞,不结婚!”他兴奋地睁大眼睛,像喘气一样吃吃大笑起来,开始发福的肚腩微微颤动。
常洛忽然觉得孟川很陌生。从前那个多情的少年孟川,虽然也三天两头地换女朋友,但对每个女孩终归有真心。现在的富豪孟川,却是赤裸裸地用钱来买,纯然的交易。这次见到的孟川,总给他一种奇怪的陌生的感觉。常洛感到内心的不安隐隐又扩大了一圈。
陌生尴尬的空气在客厅里流动。常洛觉得这种热闹的谈话场面实际很虚假,他并不真正想听,孟川也仿佛不是真正想说。实在没意思。“那些热情纯真的最好的时光,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呢。”常洛忧郁地看着孟川,默默感慨。他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不由闭上眼睛,用手指揉了揉鼻梁两侧。
孟川孤独的笑声逐渐变得干涩。被一口雪茄呛到,猛然大声咳嗽起来,满脸通红。
常洛起身去给他倒水。
孟川一把抓住他的手,头低低埋在膝盖间。久久都不说话。常洛拍着他的背说,“川儿你怎么了?”孟川声音忽然哽咽起来,“洛子,其实我一无所有!”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有些人功成名就,拥有了别人几辈子也赚不来的金钱,却依然觉得心中有黑洞,空虚填也填不满。
气氛在这里开始转折。常洛觉得他和孟川之间横亘着的一道隔膜,这时才全然溶解。孟川把老板的派头丢到天边,像学生时代一样,抓起廉价的啤酒狠狠灌了一大口。
静默突如其来,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然后闷头抽烟。
再开口时,孟川已经有几分酒意,眼睛微微泛红,声音显得些疲惫,仿佛卸下伪装:“洛子,你变多了。”
常洛默默地点点头。他深知这一点。也知道变化从何而来。却无力抗拒。
孟川忽然抬起头:“洛子,你抬起头,看看我。我变了吗?”
常洛没有抬头,因为刚才就很仔细地看过了。而且,说不出为什么,他有些本能地逃避去直视孟川。似乎看得久了,内心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就会加剧扩散。“当然变了。五年前最多就是一花花太岁,现在已经是黄金王老五了!”他笑着说。
孟川并没有为这个玩笑发笑,而是脸色严肃地说,“洛子,给你看件东西!”
“怎么了?”常洛本来是笑着问的,但看见孟川那张微微发胖的成功人士的脸上,奇怪地露出一丝漂浮不定的惊惧,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自己脸上的笑容也就有些发僵。他努力遏制住内心的惊疑和忧虑,重复说,“川儿,你怎么了?”
孟川不说话,只是低下头,从他昂贵的名牌西装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常洛。
这是一则豆腐块的剪报,关于一个什么会议的报道。由于印刷失误,字迹有重影,看起来分外吃力。“这是什么会,和你有关吗?”常洛皱眉说。
“不是叫你看内容,是叫你看这个重影。”孟川瞪直了眼睛盯住常洛,一字一字说,“你老实告诉我,你看报纸上重影的感觉,和看我的脸的感觉,是不是一样的?”他的声音竟然微微发颤,难道是由于紧张吗?
“重影”这两个字,仿佛一道闪电,刺中了常洛的内心。把刚才一直困绕着他,却又难以言喻的奇特的感觉,一针见血地指出来。常洛不禁像触电般地抬起头来,微微有些慌张地盯着孟川的脸。没错,就是这种感觉!从第一眼看到孟川开始,常洛就觉得他的脸看起来有些费劲,好像无论怎么努力,也总是看不清楚。现在看来,孟川的脸庞、眼睛、嘴唇……的确就像那张剪报,有轻微的重影,一切轮廓都边缘模糊。只是这种“重影”的感觉非常细微脆弱,行动转身,光影变化,就在心上滑过去了。
“一个人的脸像字迹一样有重影,这怎么可能呢?真是荒谬的想法。”常洛把眼睛从孟川脸上移开,虽然心里觉得怪怪的,但理智还是重新占据了上风。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疲劳酸涩的感觉比刚才更明显了。
“眼——睛——发——酸——”常洛心里忽然一凛,自己的眼睛如此酸胀难忍,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加班太久、视疲劳的缘故吗?况且,如果“重影”只是自己的错觉,那孟川是怎样洞悉自己的感觉呢?他又为什么如此慌张?
常洛勉强说,“怎么会呢?”
孟川执著地要他给个答案,“你就说有没有,一定要照真实的感觉说!”
常洛看了孟川半天,有些违心地说,“没有。”
孟川显得不信,“没有?”
常洛点头,“没有!”看孟川神经绷得那么紧,常洛担心说是会刺激到他。而且孟川的脸并无明显的异样,多半只是自己的眼睛发花。
孟川的脸色缓和下来,仿佛放下一块大石头。脸上浮现笑容,又去新开两瓶啤酒,“来,今天不喝醉不是哥们儿!”
孟川启啤酒瓶盖的姿势娴熟,利落地一下,瓶盖飞出,白色的泡沫涌出来。常洛记得,当年在学校里,就有很多女生当面赞叹孟川这个动作很帅。可现在,常洛却紧紧盯着孟川的袖子。银灰色西装的袖子,质地平滑,纹理细腻,在灯光下泛出光影变化的光泽。那轮廓边缘,如此清晰!
常洛扼制住心里隐隐升腾起的恐惧,尽量平静地瞄向孟川的脸。因为有几分醉意,孟川显得红光满面——那是一片给人以模糊感的红色,看久了会有轻度眩晕感。
常洛急忙移开眼睛。客厅里,淡绿色的沙发没有扶手,白色的天花板中央挂着落有尘埃的吊灯。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远处阳台角落的那盆富贵竹,因为经月没有浇水,一些叶子的边缘已经呈现微微卷曲的黄。一切都清晰如平常。
惟有面前喝得正欢的昔日死党的脸,不可思议地看不清楚。
这么说来,出现重影的不是自己的眼睛,而的的确确只有孟川的脸!怎会这样?一股凉沁沁的感觉,像一条冰凉濡湿的蛇,慢慢爬上常洛的背脊。
一瓶啤酒摇摇晃晃地凑到眼前,孟川眼睛明亮脸庞模糊,笑容诡异地呵呵笑,“干!”
常洛一个激灵,颤抖着接过酒瓶,一仰脖子喝下半瓶。酒精热辣,意识扭曲。“我一定是喝醉了。”常洛这样想着,便一口一口地灌酒,直到眼前一切都模糊,家具开始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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