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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山,月亮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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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7 17: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引子
  我生下来就掉进了一个桶子。或是我的娘把我生在一个桶子里了。
  我的出生是被别人记忆下来的。准确地说,我的八岁之前是存放在别人那里的,直到我八岁之后他们才交还给我。他们含糊其词,把时间一截截掐断了隔三差五地对我说。最开始,他们说我还没满月,我爹被一帮人抓住了,两个白布蒙面人把他阄了。你爹啊,黑塔塔一尊人物,那天妇人一样嚎着从乌江镇回来。他们笑着这样说。很长时间后,他们又告诉我,说我还有个二姐。你爹回来睡着不起床,你二姐一夜高烧就死了。
  这些事我并不十分感兴趣,直到有一天,他们说,你呀,呀呀呀,才出生,“嗵”,落到桶子里了。
  马桶!城里人的马桶,我们的尿桶。杉木做成,很大,四壁悬悬。
  于是,我开始四处打探。我为此花光了8岁后的整整8年时间。他们的说法得到了最忠诚的证实,因为我仍然还在桶子里,局促,黑暗。有一段时间,我看着桶口的天光,嚎啕大笑,哈哈大哭。直到最后,我又发现,到处都是桶子,到处都是,我们都在桶子里,我们差的,其实只是一盏点亮的灯而已。
  我向普天之下宣告,点灯,你就看见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6-7 17:1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1
  8岁的星期天,我割草回来,在牛圈外远远听到屋里有客人的声音。我轻轻走到房外,听见客人问,姑娘走了?娘说,走了。客人说,走了也好啊,她活在世上自己造万孽,你也造万孽。我娘没说话。客人说,走吧,今天晚上就走。娘还是没说话。客人说,再不走就迟了,秋芳,你才30出头,正好日子哩,待在这家里粗布裹老了水一样的身子,想吃一辈子红苕啊?你看看村里那些洋式房子,哪家不是去打工富起来建起来的?那些穿漂亮衣裳的细娃,哪个细娃的妈老汉不是在外面打工?
  我从板壁缝里看见一个男人盯着娘的眼睛,伸手为娘抹泪,被娘打了一巴掌。
  这个男人我认识,就是隔壁村的,娘让我叫他王叔叔。王叔叔穿皮鞋,身板没有我爹长得扎实,但没有胡子的脸高不高兴都是笑,比我爹长得漂亮。他没有老婆,总在我爹没在家的时候来。他口袋里装着各种玩意儿,一见我就蹲下身拿出来给我。那天我不喜欢王叔叔。我大声叫,把一只追着母羊的黑山羊踢了一脚。
  我不想娘去打工。村里有很多人在外面打工。我都听说了,有好几个婆娘都是在外面卖。卖什么当时我并不知道,只知道那不是好事。人们说这事时脸上怪怪地笑,千姿百态,神秘得很。他们说女人只要不出去打工,一出去回来就没有一个是原装货了。有一天,几个人在我家院坝里乘凉。一个妇人轻声说,你们看看曹家,别人往墙上贴瓷砖,他就砸砖贴外国石头,听说屋里地上铺的毯子好几万一块,嘿,全得他婆娘又漂亮又骚,听说一次能卖两三百呢。男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曹山财从外村接回来守房子的老妈70多岁,本来耳朵有点背,但这种笑声不管在寨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响起,都会一声不漏地被她听见。一听到这种大笑,那个本已改嫁到了外地,又被她儿子接回来的老女人就闷着头恶狠狠地追打自家的鸡。
  我不想娘去打工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说我娘比曹山财的婆娘漂亮,因为我娘是最漂亮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爹把我摁在堂屋里的老八仙桌上,像摁一只瘦狗崽。娘端着比我头还要大的白瓷碗,满满一碗黄连汤,不让我换口气地往我嘴里灌。突然,我变成了我家的老房子,大门就是我的嘴。一会儿我又变成了我们的寨子,寨子后出山的路成了我的嘴。爹娘狠心,不近人情地往这张嘴里灌苦水。娘咬着牙说,忍着啊,谁让你瘦弱多病呢。我大声喊爹。爹吼道,狗卵爹,药才是你爹!我用力蹬爹的肚子。他捂着肚子蹲了下去。我挥手把娘手中的黄连汤打翻了。那淡黄色的苦水化成气,向四面八方射了出去,比光还快。我飞起来,隔老远追着那气看,看见房前柏树常绿的叶一瞬间就火烧一样黄了,远山的绿一瞬间也黄了。大门正对着的一方天也在一瞬间黄了。天上清淡的云浑浊了,正一滴滴往下掉,把大地打击的轰轰作响,把乌江边一壁悬崖压得面目全非。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碗掉在地上清脆的声音。那纯白的瓷器“啪”地一声开了花,我的脑壳也跟着开了花。我一对眼珠子悬在桌子边看着苦黄了堂屋泥土的脑花,满眼都是变了色变了形的怪样子,骇得我大汗淋漓。
  我大汗淋漓地醒来时,听见爹与娘还在悄悄说话。我轻轻坐起身子,看见邻床的爹娘背对着背。
  爹说,我眼睛耳朵都不太好,有些事情看不到也听不到,听说城里能治好,我凑够了钱就去医。你为啥子非要出去不可呢?
  爹黑灯瞎火说胡话,他耳朵和眼睛都精着呢。
  娘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他爹,你别乱想,我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再不出去,我们就成全村最穷的户头了。我去找到钱了首先就医你的病。再说,大人吃苦受穷不要紧,但不能穷了九一啊。九一聪明,是读书的,总得找点钱存起作个准备吧。就算九一念书念不出头,也得存点钱以后给他做个房子讨个媳妇吧。
  爹道,你话是说得漂亮,但真忍心丢下九一?出去几年回来,大门口站一亮堂堂小伙子叫一声娘,你真敢答应啊?就算是要出去找钱也该我去,轮不到你。
  娘说,你厕所两个字都认不得,进城去,钱找不到反要我来找你。再说,你走了地谁种?我可做不出来那么多活路。
  ………
  爷爷的咳嗽声从隔壁的后堂屋里传了过来,像木棒敲打绳子悬着的腐木板,悬吊吊的。爹娘收了声。
  我刚悄悄躺下,娘就下床来给我盖被子。她在我的床沿坐了一会儿才离开的。我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听到爹叹了口气说,要去就去吧,都眼不见心不烦。
  娘真的走了。那天,张力家建新房请客,热闹得很。我一直在等着捡高空礼炮响完后的废纸筒子,娘走时的情景我不晓得,也没有人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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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7 17:14 | 显示全部楼层
  2
  娘走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爹一见到人们交头接耳摆龙门阵就黑着脸打路边的狗,踢路边的树,或找个借口抽我的耳光。家里的日子冷了,我老想呆在学校。
  卷着泥巴裤脚的张老师是学校唯一的老师,与我同住一个寨子。他太瘦太高了,人们都叫他高粱杆。他让二三四年级的学生做作业,开始教一年级的学生唱“aoe”。突然一个大妇人冒出来填住了教室的门口。这妇人是老师的大儿媳妇,我叫桂嫂。桂嫂肥沃的脸上闪烁着凶光,她大声叫道,大田坝的秧门都要封了,你不回去铧田?想等你儿子从广州回来铧田栽秧?老师把书往腋下一夹就跟出了没有门板的教室。我刚收拾好笔和本子,老师又回来了,向我们全校全班一二三四年级十多个学生宣布放三天农忙假。
  我们跟在他后面唱诗。我领头,预备起:
  春眠不觉晓,老师遭蚊子咬。
  整点敌敌畏,个都跑不了。
  老师大声跟着我们唱。唱了一个又一个:
  牛儿才上山,太阳没过河。
  背时的老师,清早就放学。
  我们谁都不想放学,因为放学回家要帮着干活。高粱杆老师突然回头笑眯眯地问,同学们,喜不喜欢老师?我们齐声说,喜欢——。老师说,大家明天来帮老师栽秧要得不?我们“噢”一声从他身边窜到了前面,嘻嘻哈哈把他甩在身后了。
  我,爷爷,还有爹,三个男人一句歌也没唱就把我8岁的水稻插完了。
  稻田两岁两枯荣。太阳旺过,月亮圆过,山上的蛇进孔出孔忙了好几趟,我却仍然觉得春天还没来。我的考试总是百分。“100”下面总有条红线,像田埂,红红的“1”就像田埂上奔跑的我,两个“0”是在我后面跟着的爹娘。两个“0”光光鲜鲜,圆圆满满,但我的衣服却越来越脏,越来越破。其实这也没什么,因为老师教过,“0”就是没有。可我的书包却实在是太烂了,太小了。我认为自己应该有一个新书包。尽管我早晚喂肥了两头猪,承担了做饭洗碗的全部活儿,可是爷爷与爹都没有想到该奖励我,也没有看到我的书包太烂了。
  我应该有一个新书包。从栽秧上坎到水稻含苞,从谷穗低头到收割进仓,这念想一直没完没了地缠着我,让我心里不舒服。
  九月一日,我的生日,满十岁。我正准备上学,听见马村长的高音喇叭嗓门在左边崖上叫我爷爷:长贵,秋芳来款啦,带身份证私章去邮局领钱——。村长的喊话在山里荡来荡去——领钱——钱——。爷爷没吭声,爹也没吭声。村长又喊话了,长贵,你龟儿耳朵遭日聋啦?!爹站到堂屋前回敬:狗日的强盗村长,老子日你二姨——。爷爷看爹。爹将头别开,走进堂屋一猫腰把石磨揭了,对石磨道,我今天要修磨子。爷爷拉下竹杆上我昨天下午才洗的,还没有干透的衣服,边换边说,九一,今天上学是扫地,不去学校了,跟我上场。
  爷爷教我唱一个花灯长调子,刚学会就到了镇里。在邮局门口,我拉住爷爷。爷爷,我要新书包。爷爷笑道,好,我给你买个新书包。
  绿衣服大姐姐对爷爷说,收款人张长贵,汇款一万二,汇款人李秋芳。爷爷捏了捏我的手,低头对我说,九一,一万二。我猜想爷爷其实和我一样,不知道一万二是多少钱。笑眯眯的大姐姐将钱放到爷爷面前时,爷爷果然呆了,傻问:这是一万二?那姐姐说,老人家,有哪里不对吗?您数数。爷爷说,不是不是,我是说这是一万二,一万二真多。爷爷不敢去摸,呆呆地望着那堆钱。我感觉过了好一阵子。爷爷问那姐姐,同志,给我一个口袋行不?爷爷飞快地将钱揽进红色方便袋,将口子纽了一个死结。提起来歪着头看了看,又问那姐姐,同志,你帮我找一个黑口袋要得不?那姐姐朝对着她坐的另一个姐姐笑了笑,在柜台下又找了一个黑色的方便袋放在柜台上。爷爷将红口袋放进黑口袋,来回裹紧了,把那包钱从领口插到腋下,臂紧了紧,又取出来,解下鞋带将那口袋五花大绑了又插到腋下,拉了我的手就走。
  我被爷爷拉风筝一样在街上飞。到镇ZF门口后爷爷不走了,吩咐我回家叫爹来接他。我转身,又被他叫住了。他说,你对你爹说我遭车撞了,叫他快点来。我说爷爷,记着给买我书包哟。他说记住了记住了,去吧去吧。
  爹听我气喘喘地说完,扔下手中的铁锤叫上邻居就走。他们回来时天已全黑了。邻居站在门外说,贵老汉,你以后不要扯飞卵弹啦,大家都不得空。爷爷笑道,是是是,我以为真把我脚杆撞断了呢。邻居转身要走,爷爷喊,进来进来,走啥呢走啥呢,吃了饭再走。邻居说,九一你也吃啊,我说我炒剩饭吃过了呢。我在煤油灯下满怀着希望看着爷爷一直不松开臂膀的腋下。三个男人把酒瓶喝翻了底,把最后一滴南瓜汤泡最后一块锅巴下了肚。邻居抬腿下了火铺说老汉你以后不要再扯谈了,留下一个饱嗝就走了。
  我把门一关上就问爷爷,爷爷,书包呢?
  爷爷拍了一下前额,哦,书包,对了,书包……
  爹说,狗屁书包!
  我一屁股坐在灶门前不想起来了。
  爷爷取出那包钱,解了鞋带放到爹面前的桌上。爹按了按,把四个手指探到底下,拇指向上感觉了一下厚度,煤油灯光里眼睛下那块黑脸皮不停地跳。爷爷说,一万二!爹将钱推到爷爷面前,回手在板壁缝里摸了半截没吸完的山烟含在嘴里,抬了煤油灯点火。灯光一明一暗,板壁上斗大的头影消失了又回来,回来了又消失。
  一群苍蝇嗡嗡地在我耳边叫个不停,排着队咬我。被吸完了血咬死了才好呢,我想,那时看你们给我买不买书包。我为什么不在路上滚下山去摔断脚杆呢,我想,那时看你们给不给我买书包。空肚子里响了几下让我回过神来。我伸手拍死了一只老叮着我不放的苍蝇。灯光下掌心里有一些血。我把血抹在左手背上。我又等着一只苍蝇吸饱了,一巴掌又得一些血抹在左手背上。我等来一只又一只吸饱血的苍蝇,一巴掌接一巴掌将自己的血取了抹在自己的左手背上,红腥腥一大片。我站起来去收拾碗筷。我故意慢慢地将红腥腥的左手在了煤油灯下停了停。爹的身子欠了欠,他们看见了也装着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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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7 17:16 | 显示全部楼层
 3
  下雨涨了点水。我照常到三月前面蹲下身,准备背她过河。她不肯上身,轻声说,九一哥,你的屁股破了。我一屁股坐下,将就滑机机的泥巴大地捂住羞处,一真等到她娘来接她走了好远才站起身。
  我说,爷爷我的裤子太短了呢,短裤子破了漏屁股呢。爷爷说,你毛毛都还没长,怕哪样嘛?我十岁时破裤子都没得穿的呢。我说,你十岁是旧社会黑社会,我十岁是新社会白社会呢,亮堂堂的太阳下头漏出屁股不文明呢。爷爷说,等那几只羊再大一点卖了就给你缝新衣裳。
  等不及羊长大,我自己补了一条裤子。就是那条唯一与我的腿一样长的裤子。因为第二天我要到镇里去比赛做题。我把娘那幅青色的围腰剪了一块,补在我那可爱的蓝色裤儿上。我缝着缝着就没线了。我翻遍家中的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线,于是扯了一根爷爷那把老二胡上的马尾。
  第二天下午的阳光真暖和。高粱杆老师是与我在寨子后面的山坡上分手的。我站在原地看见老师向他家的土地走去,远了,不见背影了。我把校长奖给我的,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可爱的新书包小心地放在草地上。我连翻了四个或者五个跟头,比河水还要快活,比吃河水的小鱼还要快活,比吃小鱼的鸟还要快活。我把荣获全镇第一名的奖状折成我最骄奢的纸飞机。我朝飞机头呵了三口气,一扬手让它飘飘洒洒地在山间飞翔。我爬上松树折了一抱茂盛的松枝放在油沙坡上。我将新书包反背在胸前,坐上松枝一蹬腿就向山坡下滑去。我哟噢哟噢地叫着,和山坡上喝足了奶撒蹄的小羊儿比赛快乐。
  爷爷曾说叫花子狂三天要遭狗咬,我最多才狂一个小时就出事了。
  一个穿西装的客人在院坝与爹摆龙门阵。爹没有看到我的新书包也没看到我的高兴,客人也没有。我叫一声叔叔你好。那客人道,钱,叫钱叔叔。我说钱叔叔好。我蹦蹦跳跳从他们中间过去。身后没有响动让我感觉有点怪。我见钱盯着我的屁股皱眉头。我扭头一看,屁股上青色的补丁成了布帘。我一蹦一跳,那青面布帘一开一闭,抑扬顿挫。漏洞四周的碎布须儿如犬齿獠牙,咬着我嫩苔苔的屁股咬红了我的脸。我眯着眼咧着口,露着碎玉米小牙笑得不自在。钱的笑脸就如我屁股上那一帘青布一样生动。他笑得精致丰富,爹面不改色。
  钱说,兄弟,你再苦也不该苦细娃嘛,你不好向哥子我开口就到ZF民政办去领嘛。
  我爹还是面不改色。他站起身来说,钱三,你龟儿要走就趁早,在我这里过夜要舍得血喂蚊子哈。
  钱走到我身边摸我的头,掏一百块递给我。我没看爹也没接钱。他把钱硬往我手里塞。我不曲手指,飞快地沉下手翻转手掌。钱笑,哎,你这细娃还日怪得很,连钱都不晓得要。他扯住我的新书包,把钱塞了进去。
  钱递一张纸给爹,说,这是你婆娘的电话号码,你过日子不会动脑筋哟。然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留在院坝的爹把那张纸扔到地上踩了两脚,把草烟抽得浪翻云涌,脸色铁青。
  我知道我的补丁让爹很难堪很生气。我边淘米边想,是哪一截快乐把这补丁弄开了呢?爬树?滑坡?翻筋头?如果我不缝上这个补丁,我就不会将娘的长毛衣扎进裤腰,就不会让钱发现漏洞。我边泌米汤边想,这个老钱为什么硬要塞钱给我呢?如果他不给我钱,就不会哈哈大笑,爹就不会铁青了脸。我封好饭锅开始铡猪草。我边挥舞着菜刀边想,爹为什么就不像高粱杆老师一样,摸一摸我的新书包说一声真漂亮呢?一不留神,我手中的刀铡在了左手上。食指根一块皮子被砍翻了,像我屁股上的补丁一样成了帘子。帘子下那片白肉先是一干二净,然后慢慢发暗,慢慢的暗…….有一些血珠渗透出来,覆盖了,白印子在变成红印子,接着,鲜红把洁白淹没了。我把砍翻的皮盖在那鲜红的血上。我从猪草中拣一把青蒿嚼烂了敷在不断流血的伤口上。我把红领巾从脖子上拉了下来,紧紧地纠缠在疼的上面。
  我听见爹在用力抽鼻子。他起身进屋,揭开了锅盖,把一团烟从饭锅里放了出来。他把灶孔里燃得正旺的柴火退出,往门外扔去。我又闯祸了。我拾起刀摁住一把猪草又开始铡。爹朝我走来的脚步声响得很沉闷。我的心跟着他的脚步声一响一忐忑。我被爹提着肩站了起来。他的手指张开完全笼罩了我的小脸。他的四指如训练有素的四个标兵向我左右脸面扑来,整得我生痛,整得我金光灿烂。他一松手,我又坐在了草凳上。我看着他,叫他,爹!爹圆着眼睛吼道,卵子爹,钱才是你爹!你有好多“羊子”赶不上山了?白生生两斤大米遭你整成了火炭屎!他的鼻孔象犁累的牛一样喷着火热的粗气,把拳头握得比牛卵子还大。我盯着他的拳头随时准备躲闪,可是他却突然走到我身后抬腿蹬我。我向前倾去,负痛的左手胆怯地回缩,右手单掌着地,撑在湿漉漉的猪草上滑开了。我抬起沾满猪草的头脸,听到“卟”的一声响。我回头看见爷爷咬着牙提着一条柴块,爹正反手捂着肩胛。他们大眼瞪着大眼,谁也没闪开。我抹去脸上的草说,爷爷,是我错了。爹哼了一声走开了,爷爷扔下柴块也走开了。
  那晚直到我上床睡觉时也没有人发现我有了一个新书包,也没有人发现我的手被砍伤了缠着鲜艳的红领巾。
  半夜里我感觉一张粗木板一样的手在抚我的额头,然后又替我拉了拉被子。我睁了一只眼看见月光被木窗棂瓜分成了好几十孔明亮。其中有一孔光刚好射在爹的脸颊上,他高高的颧顶有一珠清明的水泛着柔和的莹光。我知道这种情形是不正常的。
  第二天放学回家,我的五只羊不见了。
  爷爷,羊呢。
  被你爹卖了。
  爹呢?
  打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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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7 19:06 | 显示全部楼层


  1
  一晃一年,又是晚秋作物下地时候。我和爷爷坐在门前等天黑,没留神一轮大月亮挂到了头顶。银色的,照得园子土白晃晃的,又冷又漂亮。爷爷望着天拍幼儿一样拍我,轻轻唱童谣。
  红萝卜,抿抿甜,
  望到望到要过年,
  娃二想肉吃,
  爷爷又没得钱……
  他抽了几口烟,吐了几口口水说,九一,我们的猪不卖了好不好,过年我们多吃点尜尜(肉),多准备点油和腊肉明春好请工夫帮我们做活路。
  我说要得。我想,爷爷扯淡呢,不把猪卖了用狗屁缴农业税?
  几场雪后,阳光明艳起来。到了小春入仓,我们还是没钱,成了抗交农业税的钉子户。工作队到我家“拨钉子”来了。
  镇长笑眯眯地和爷爷拉家常。镇长说,老辈子,皇粮国税历朝历代少不脱,要交才行啊。爷爷问镇长同志尊姓大名。镇长说,免尊姓李,叫李觉志。爷爷赞道,好名字!镇长同志前庭饱满印堂发亮前途好得很啦。镇长说,老人家说笑了,为人民服务,哪里想着前途哟。爷爷道,你的名字是真好,要是换一个字就更好了,换了就会步步高升当大官了。镇长的身子往前倾了倾说,老人家请指教。爷爷正股八经地答道,把“觉志”换成“自觉”就好了。镇长的脸色变了。我拉了拉爷爷的衣服,可是我那瘦子爷爷却突然长了脾气,声音大了起来:你们还好意思来收农业税,老子手头还有十年前你们收我蚕茧欠我钱款的白纸黑字呢,李觉志,我看该“你自觉”才对头。镇长的脸红了,但爷爷却收不住口。镇长同志今天就为老汉我服几分钟的务好不好,帮我算算十年前八百块钱现在该值多少钱…… 镇长说,老人家,帐各是各,我们欠你的我们会付给你,你该交的皇粮国税少不脱,今天没得明天有了我们再来收好不好,嗯,我看就样办了。他起身带队往门外走。爷爷站在门口把话急鞭一样追着工作队的屁股打:不要以为我不会发火,我们的1000块修桥钱,你们说是拿去统一买钢筋水泥请匠人替我们修,十几年了,桥影影都没看见,嗝不打屁不放就把我们的汗水钱吃了,还收农业税钱,老汉我有一对卵子在面前,要不要?
  爷爷的胆子太大了,不想想自己的脚杆是怎样跛得,难道还想再把脚杆弄断一次?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去年秋天,阳光被宽大的桐子叶扑打得忽闪忽闪。我和张珍堂背着稻谷歇在同一个歇台上。看着爷爷一跛一跛走远,张珍堂告诉我公元1976年冬天的一个故事。他讲得精彩,我没他那本事。
  当生产队长的爷爷没请示公社,和会计带领群众把生产队的一头老牛杀了,按人口将牛肉分配了下去。爷爷分得一斤四两,会计分得一斤七两。这事被人告密了。公社的头脑脚穿麻耳草鞋,头戴蓝布软沿帽,站在香樟树前,嘴巴角角的口水花花还没落地,爷爷和会计就被五花大绑捆在了树上。张珍堂将那领导叫到屋里,用上好草烟稳在了火铺顶上。把老母鸡扑来炒了,爬在地上从床底拖出一土罐,掀了底得一碗老酒。张珍堂点头哈腰端到领导面前。领导说,你龟儿搞糖衣炮弹嗦?一碗酒这么多人咋喝?张珍堂说,不晓得领导太阳要来,我们大家刚喝了呢,就剩这点了,您老慢慢喝。那头脑道:去把那对龟儿解了带来!
  头脑大眼睛瞪着爷爷吼道,你狗日胆大包天,敢提社会主义农业生产的屠刀?他掌击木桌,又赶紧将摇晃的酒碗端在手上,呷了一口,嘶了一声,接着道,念在你成份好根儿正,我代表公社处你两天之内向党和人民作出深刻的书面检讨。爷爷的脸红到了头发尖尖,喏了半天,轻轻说,领导同志,我不识字。头脑哈哈大笑道,老子也识不得几个字,好,你我是同路人,那你就和会计抬了牛皮去鸣锣检讨吧。
  生产队一放活路,两个男人就各揣几个红苕急急上路了。爷爷在前,胸挂纸牌,会计在后,手提铜锣。他们抬着那张“生以柔弱,死不坚强”的老黄牛皮,象戏台上那回事。因为要全公社各个生产队长在领导给的纸上签字画押,爷爷常半夜回来。只剩下两个生产队的那天凌晨,会计在麻风细雨中连滚带爬一个人回来。他说他摸到山下去找了好久,只听到声音,硬是没有找到爷爷。张珍堂和第二天就要戴上红花参加人民解放军的伯父把爷爷从半山坡弄回屋后,爷爷的脚跛了。
  跛了脚杆的爷爷后来一遇到集体的事就闪,一见到吃皇粮的进村就躲。爷爷真是越活越年青,老来还童了,借了牛犊胆,追到门外骂了农业税征收工作队后,还尖声唱了一个骚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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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7 19:06 | 显示全部楼层
  2
  爷爷总在关键时候把我从爹娘的种种传言边拉开,要我一边帮他搞社会主义农业生产,一边念书。说实话,记烂几本课本对我来说,就像一把把卡住满地金黄的大麦脖子押进国家粮仓一般轻松。我吃熟梅子一样就考上了重点中学。可是我没打主意去,我与爷爷都认为就近在乌江镇中学玩玩就行了。
  我们抢收黄豆筹备学费那几天,马村长常来寨子里开夜会。见爷爷几夜不去,村长上门了。
  村长说,长贵,你龟儿耳朵是用来扇蚊子的?咋不去开会呢?
  老子忙得祖宗姓哪样都忘记了,哪里有空来听你龟儿吹壳子哟。开么子会?爷爷问。
  整电。晚上一按开关,“啪”一声就亮堂了,你和婆娘睡瞌睡就不用手摸了。村长的嘴角角拉到了眼角边,突然想起爷爷的婆娘早成了仙,便把嘴拉平了撑圆了大叫:共产党万岁!国务院搞钱下来了,整农电改造,家家户户都用电。
  爷爷说,改造?头发丝丝都没得一根,改啥子的造?电灯电话,楼上楼下,毛主席说的,好得很啦。
  村长道,大家不出钱,但要出劳力。一家出一个劳力,到场上去抬电线杆。
  爷爷把两眼借皱纹挤成问号,把耳朵侧给村长:你狗日的哑了?大声点,老子听不见。
  村长双手笼成喇叭罩到爷爷的耳朵上,一字一腔扯开嗓子唱道:去乡场抬电线杆——
  我估计村长这一嗓子从爷爷的另一只耳朵里射出来后,至少穿越了三至四个村才落到地上。
  爷爷一脸迷糊,停了筛黄豆的手,用小指使劲抠耳朵,瞪圆了眼大声责备村长:啥哎?你大声点要得不?
  村长又重复了一嗓子。
  爷爷说,干吃香肠啊?哪里有嘛。
  村长的脖子慢慢变成了腊香肠,黑里渐渐透出红来,硬勃勃的长条条的。他粗着香肠脖子骂:装疯失相的聋B壳,你聋进不聋出哈,到时候不去不要怪老子报告乡上哟。
  看村长走远,爷爷撇嘴道,想得天真,八九成青壮年都广州打工去了,一伙老汉一伙崽娃想抬电线杆,我看你会日上坡蛇!但爷爷错了。他钻头汆脑忙秋收,不晓得多数人户是45块钱一天在外村找来壮劳力代工。
  几天后的上午,镇长“李自觉”非常非常严肃地站在苞谷林外,以“你不上工就让你祖祖辈辈不得照电,让你黑灯瞎火娶不到孙媳妇”威胁爷爷。爷爷将包谷背回屋后,用开水泡碗剩饭扒完,提着“打杵”(农具,用以支撑扛抬物换肩休息)就走了。
  我把黄豆筛净,装了柜,爷爷还没回来。我把猪羊都安顿好了,把豆子磨成浆做成了豆腐,寨子的狗还是没有叫。
  我正准备点灯,村长急火火地进了门。村长说,九一,我陪你去医院服侍你爷爷。
  爷爷的跛脚杆被水泥电线杆砸断了。头被石头划破,缝了十九针。
  村长蹲在门边抽烟,不停地抓头发,低声说,狗日的,钱呢,钱呢,哪里来钱医呢?他抬头问我晓不晓得爹娘的地址。我说不晓得,只晓得娘的电话。我把老钱那天给爹,又被爹扔掉的一串数字背了出来。
  在镇ZF的办公室里,村长拿着电话说了两句,傻眼了。他皱着眉头嚷道,狗日的,普通话,明明晓得老子不会嘛。
  我接过话筒,用普通话抢着说,我要找我要找我的妈妈——李秋芳。一个姑娘说,哦,芳姐的公子啊,--妈早走了,到上海去照料你爸爸去了。我问我爹怎么了。她说,你等一等。接着喊,王白面,老家有电话。一个男人接了电话,是把我娘哄到广州去的光棍王世富。王世富被我问急了,才说我爹晚上从房子上落下来遭钢筋扎了。他说,也要好了,你不要耽心哈。你打电话来家中有么子事不是?我说,爷爷的脚杆棒棒遭电线杆砸烂了,没钱医。他叹道,唉,霜打痨病壳,屋漏连夜雨,硬是遇得到哟,钱倒是小事,哪个来照顾嘛。等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不要急,我明天就到上海去找你爹想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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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8 09:44 | 显示全部楼层
共产党万岁!国务院搞钱下来了,整农电改造,家家户户都用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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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17 19:3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说,哥们,这还是一个稿子,没有定稿,请先不要传载好吗?
_作者野海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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