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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树
又是一年的清明时节,望着纷飞的雨丝和处处萌发的草木,我禁不住又想起了从前种在我家小院里的那棵苹果树。
记得我把小树捧回家的时候,那树苗才尺把高,几片绿叶,瘦小而羸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摸样。我把小树苗栽进花圃里,满心欢喜地盼着小树快快长高长大、早早开花结果,每看见小树长高一寸,心里的期待就会加重一分,——那时,我刚刚十岁。
花圃里的土松软而肥沃,栽下不久,小树就发出了几片新叶。可是,小树又象先天不足,总是一副纤瘦的模样。母亲知道我的心思,生怕哪天大风把树刮断了会招我哭闹,便插根棍子把小树绑住,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两年多过去了,小树却一直不肯长,叶子也不太茂盛,而邻家同栽的树苗,已异常茁壮了。
我十三岁那年,好像是夏天,在外地工作的父亲终于调回家乡了。他一见这棵果树,就对母亲说:“把绑树的棍子拔了吧!”母亲不同意,说没棍子绑心里不定板。父亲解释道:“这栽树的角落连大半天的太阳都晒不满,阴气大,肥火重,树根赖在表层的土里不肯往深处钻,苗子不弱才怪呢;只有把绑棍拔了,让树根自己承担压力,让树苗自己往上长,这树才能成器啊。”母亲没读过书,听父亲说得如此肯定,就不再反对。
不久,就下了一场雨。那场雨,好吓人!我看着果树被暴风压弯了腰,稀疏的叶子在骤雨中瑟瑟发抖,真想冲进院子里把棍子绑上,父亲却严厉地说:“不行!”天晴了,果树竟真的没被暴风打折,被雨水冲刷过的叶子,在阳光下泛着碧绿的油光,反显得精神奕奕。只是,树身被吹歪了。父亲小心地把树扶正,培好土,不言不语地走开了。说也奇怪,经过这次打击,苹果树竟一点一点地繁茂起来,两年后,躯干已有碗口粗细了。
冬天到了,父亲说:“该剪枝了。”说完就攀上树,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地剪了起来。母亲看着地上越积越多的断枝,心疼的不得了,小心翼翼地问:“果树长这么好,多不容易啊!”父亲又解释道:“剪枝是为了去掉无用的油枝,这叫重点培养”。就这样,果树被修葺一新,挺着所剩不多的枝叉光秃秃地立在院里,在冰凉的日光下摇曳;我相信父亲的话,只盼望春天早早到来。
春天到了,邻家冒过墙头的长枝,忽然吐出几朵美丽的白花,我不禁大喜过望。一看自家的树,又失望了。等了好几天,花期早过了,依然没有开花的迹象,倒是新发的枝叶,嫩绿得可人。秋天,邻家的树上硕果累累,偶尔还送两个过来给我们尝新,这时,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总觉得自己就像这棵不能开花结果的树。
又一个春天过去了。冬天,父亲又准备剪枝。母亲忍不住说:“别人的树没剪过枝,还不是果子结得厚厚的?你倒是好,理行摆得一折一折的,为啥不行呢?”父亲不语,过了好久,才喃喃地说:“难道我剪重了,伤了果树的元气?”又过了好久,父亲还是攀上树,一边剪枝一边长叹着气说:“不剪不成材啊!”
不知不觉中,十年过去了,我早已从青涩的少年长成比父亲还高的青年了,而父亲却老了,已经上不去树剪枝了。以后,苹果树开过几次花,每次都不多,结的果子也不大,味道就更不能提了。再以后,就花信渺渺,绝不结果。
终于,在我三十岁那年的春天,苹果树灿烂地开花了!花期长到邻家苹果树的花都快谢尽了,我家小院的地上,每天早上都还能扫起一堆花瓣。秋天,我家苹果树结出了五个硕大的果实,鲜活得让每个见到的人都想咬一口。可惜的是,最大最红的那一个被虫蛀空了芯,但味道却甜美无比。树上还有其它密密麻麻的果实,都没有超过小孩的拳头大小,只能扔了。就在这个冬天,我儿子出生了。
而父亲,却一天天走近了生命的尽头。我儿子四岁那年,父亲被检查出了癌症。八个月后,我坐在床头看着父亲的眼神,从暗淡,到对准我,而后凝成夺目的光华,再到光华散尽,那是一个春节的寒夜。——为了让全家人过完一个祥和的年,父亲硬是挺到了正月初四凌晨,之前一周,父亲就已处在弥留状态。父亲去了,苹果树从那年的清明开始就没有精神过,随后就日渐枯萎,根朽虫生,最后死掉。
我的心已经无法用悲哀来表达,但也存了少许的欣慰:因为,苹果树毕竟在有生之年开过花,结过果了。因而,我记住了这棵伴着我长大****的树,和一生伤我、爱我的父亲;因而我的心,也因此在父亲那一刻光华夺目的注视中,完成了传承,与痛彻心扉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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