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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火七月,我和一些摄影爱好者、户外运动爱好者一行15人,为了拍摄DV纪录片《峡谷中的造纸部落》,再次踏上了去到漳河源的漫漫山路。2004年的这个时候,曾和因纽特户外的另外8个朋友拜访过漳河的源头地区,为那里优美纯净的自然、古老奇特的土法造纸、纯朴厚道的陈氏族人而深深感动。
一年以后,年逾古稀的陈三爷身体还好吗?在襄樊读书的秦法嗣回家了吗?那古老的水车是否依旧昼夜旋转?那低沉的打碓声是否还在深山峡谷中回荡不止?
高山那边是峡谷
> 清晨,一行人包车离开城市,汽车翻山越岭,我们驶过的是荆山山脉的东南山区。接近中午,来到一个叫远景的地方,龙王冲村委会就设在这里,也是一个自然的小聚落,有十几户人家和一个小学。与去年相比,这里盖起了几栋新房,拐角的一家正在请客,庆祝新房子落成,空气中还弥漫着火药味。村文书周其学的新水泥砖房也正在紧张地施工。短而窄的泥泞街道两边,多了两家修理摩托车的店铺和一些销售卫星电视设备的商店。
我们的到来打扰了小街的宁静,因为有四个无国界医生组织(MFS)的成员随行,村民们感到十分好奇,大个子比利时人佛洛拿起数码相机拍个不停,中国乡村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
陈家老屋造纸人家常来用火纸换货的小商店的老板王光鑫此刻很忙碌,这是村里最大的物流中心。他的商店柜台上多了一台电话机,这是今年4月份村里通电话后才安装的,手机在这里没有信号。一个绿色的邮政信箱挂在墙上,这里给人的感觉是一个村子和外部世界联系的一个中心。
> 陈三爷的女儿陈忠莲在襄樊听说我们要去她家的消息。本来在城里打工的她请假和我们一道返回漳河。在村里,她购买了一些生活用品、蔬菜、面条等等,并请她的一个老乡帮忙送回家。
> 七月的天气闷热难当,背着户外装备、带着长枪短炮拍摄器材的我们走的很是吃力,而从龙王冲到漳河峡谷的山路依然是那样陡峭崎岖,但漫山遍野的毛竹在峡谷山间起伏摇曳,翠绿欲滴,时有微风吹来,让我们感觉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走,可以看到漳河边的人家,屋顶上的白色卫星电视接收天线十分醒目。陈家老屋到了!
> 陈氏家族,曾经逐水而居
> 陈三爷叫陈廷彬,今年73岁,在家中排行第三,所以大家都叫他三爷。漳河源头地区有人家居住的只有三处,全是陈氏家人。根据他们居住的地方,分别命名为上场、中场、下场,其中上场、中场在漳河左岸,下场在右岸。在中场,只有三户人家,三爷年龄最大,左厢陈忠强是四弟之子,右厢是老五陈廷容,所以他也是这个大家族中最有威望的一个人,也是整个陈家的掌门人。
> 三爷虽是古稀之年,而且还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但是站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位慈眉善目,鹤发童颜的老人。还没有过河,老人就在屋前的场子上迎接我们。
> 陈三爷思维清晰,敏捷健谈,在交谈中,我们了解了老人的身世和经历。
> 清朝初年,由于战乱导致四川人口急剧减少,而江西则存在着较严重的人多地少的问题。因此产生了“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这种大规模的人口流动。三爷的祖籍是江西,祖上沿着江西、湖北咸宁、南漳冷水河、漳河源地区这条生存线而迁徙。
> 陈三爷出生的时候,陈氏家族正是鼎盛时期,家中有私学。三爷在那里读四书五经,诵唐诗宋词,一直学习到15岁。土改时期,由于解放前陈家在南漳的武镇、薛坪都买了大量的土地,年租在百石以上而被划为地主,所有的土地充公。那时,三爷只有辍学了,为此,三爷一直很遗憾没有机会再继续学习,走出大山。不过,在以后很长时间里,他始终坚持自学。在读书中,他领悟了许多道理,学会了淡然处事。陈三爷一生坎坷不平,在所有的政治风暴中,他总是首当其冲被批被斗,一生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到南漳县城,但是在言谈中我们没有听到他一句抱怨,对政府、对他人总是心存感激之心,尤其在说到谁曾经送给他东西时,送了什么东西,说的清清楚楚。那一分超然、平淡,让我们景仰,那一分知恩图报的做人态度更令我们敬佩。
> 陈三爷的身体看上去比去年还要好一些,依然很分分健谈。因为心脏病,陈三爷已经28年没有出山了,峡谷中气温已经很低了,可陈三爷还必须使用电风扇,太阳不下山,他也不敢出门。当今年他看到那些深目高鼻的外国人,而且是来自4个不同的国家,他感到很意外,竟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记得去年他对我说过,距离龙王冲仅一百多公里的南漳、谷城县城陈三爷说对自己就象是外国一样遥远,这一次他可是足不出户就可以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了。
> 在陈家天井的廊柱上,我们看到由陈三爷自己拟写的楹联:庆新春大厦前齐花布锦常有领导来参观观赏饮酒坐谈笑,祝喜年高楼外瑞草生香时至贵宾寻旅游游乐欢畅跃舞歌。对联笔走龙蛇,刚劲有力,可见老人家学渊源,颇有见地。他的女儿陈忠莲对我们说,每一年的对联都由父亲自己拟定并书写。
> 因为去的人太多,我们在陈家的老房子前扎起了帐篷。几天前,陈三爷听她在襄樊读书放暑假回家的孙女秦法嗣说过我们要来,所以小小的场院收拾得干干净净。
> “那时候很小,对过去的事知道的不是很详细。陈家是祖上陈右虎率家族从咸宁迁居到的湖北南漳冷水河,在咸宁是一大家子300多人,当家人对任何人都没有杂心,公平的很。”陈三爷在堂屋给我们讲起了家族的历史,“皇帝听说了,知道这么多人住在一起用一个户口,真是不容易。皇帝把咸宁的当家人请了去,问他:‘为何一家这么多人?’当家人说:‘我们都是共同待遇,所以在一起住了500年。’皇帝又问:‘如何公平?’皇帝说:‘我给你三个梨,看你300人怎么分?’当家人拿回家,切碎,冲进大缸一和、一调,每一个人喝一勺,皇帝派的人看见了,禀报了皇帝,皇帝说:‘既有此事,请他来。’看他为人品行公正,就问他一句话:‘你是种满天下,还是住满天下?’他说:‘住满天下。’回家后一个孩子一对夫妻分下去,作一户,各走各的。所以现在造纸的都是我们陈家的,他们迁居到各地,都是找有水的地方,以作纸为生。”
> “在长坪,祖上一头挑了孩子,一头挑的衣服,祖婆拿了首饰去当,到集市上去卖纸,资本又不大,银号不肯借钱给他。他就把石灰池里面架满木杆子,引商人来看,商人一看,有这么多毛竹纸料池,相信了他,把钱借给了他。下场的陈廷懋,作纸发了财,买了房子,又办了大厂。好多好多年的事了啊。”陈三爷叙述这些的时候就象说别人的事,一直都很平静。
> 漳河源头的水质非常清澈,没有受到任何工业污染。河里虽然没有什么大鱼,但有一种叫洋鱼的,无鳞,肉质细腻,常常用来款待山外来的贵重客人。屋前头有一条水渠,是作坊的引水渠,陈家人平时也在这里洗衣洗菜,非常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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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老屋,诉说昔日辉煌
> 曾代表着陈氏家族辉煌的陈家老屋依山临水,这是为了造纸和生活的方便。
> 一步一步踏上那石砌的台阶,跨过那一尺高的门槛,缓步走进昏暗的厅堂,老屋仿佛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向我们展示它那班驳幽长的历史。听房屋的主人陈三爷讲,祖屋始建于民国元年(1911年),历时6年建成。初建成时,是漳河边上最漂亮的建筑。在场院,同行的地理教师老郝用GPS测量出这个地方的准确位置:东经111.62度,北纬31.59度。
> 陈氏家族的祖先最早在江西,以造纸为生,擅于经商。陈家在清朝时期迁徙到湖北,最先在咸宁,然后迁到南漳蛮河水系的冷水河(那里也有一个陈家老屋),清朝末期迁到漳河岸边,历今已有9代了。虽然远离故土,可是在房屋的建筑结构上,很明显地吸取了徽派南方建筑的特点,以天井为中心,四面高墙围护,以高大狭长的天井采光、通风,外墙每个卧室只开了一扇窗,窗户很小,也许是为了安全,好象是为那高高的墙壁做点缀似的。站在屋里,有一种幽暗迷离的感觉。
> 房屋虽已近百年,但是黛青的鸳瓦、飞挑的檐角、高昂的兽脊斗拱、蓝色线描的图案,绵延着一幅宗族生息繁衍的历史长卷。天井院的格扇形式多样,很有参考价值。在建筑材料上,以木材、石料为主,木雕石刻颜色虽已灰暗,但精细考究,落落大方。墙高6米许,纵深20米,一二层各有房屋8间,三层作储藏通风之用。
> 早晨,站在以青石铺就的天井中,一屡阳光温柔地射进来,你仿佛站在一个舞台,那屡灿烂的阳光就是舞台上的灯光。在那种光与影的迷离中,闭上眼睛,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90年前。从厨房中进进出出繁忙的女人们,在天井中嬉戏玩闹的孩子们,以及辛苦劳作了一天回家休憩的男人们,一派生气,那样的情景倾诉着往日的繁华。
> 在离中场一里路的下场,比中场更为精致的老宅让人震惊。一栋典型的南方民居特征的建筑在漳水边兀自伫立,朝阳面水,可见有三道大门,依山势层次递进,老宅用青砖布瓦造就,歇山飞檐处,“卧龙出山”四字依稀可辩,它的建筑年代应该早于中场的陈家祖屋,建筑等级和质量也更胜一筹。只有屋主陈忠厚两口在此居住。不过可惜地是右边的天井院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坍塌。露出青砖和朽木的茬口,让人惋惜。
> 当初升的太阳打在老屋上,从天井、瓦缝、角窗漏进的光线就象阳光的流苏一般,奇妙、诡异、魔幻,空气中有潮湿和木头糟朽的味道,而衬显得老屋更加孤单落拓。
> 在距离下场约一里的地方有一条支流从一个山洞流出,即使是夏天也水泠刺骨,这个地方叫大鱼泉。依河边穿过一大片芭茅,涉水过河,进入大鱼泉边上有石头砌成的几人高的围墙,当时是什么用的?带我们下去探洞的陈五爷也说不清楚。
> 离下场四里路的上场,房子落成时间可能较晚,只是一般的干打垒土木结构。我们去年的时候孩子们正在场院嬉戏,落落大方,全然不怕生人,4户人家的上场因为显得人气较旺,而有着浓厚的人间烟火气。纸厂在住宅上方,两户人家共用一部水车。42岁的陈忠能曾在河南挖过煤,有一个儿子在外务工,他很向往外面的世界,想早点有钱了搬到山外住。
> 而今年上场在家做纸的人家只有一家。我们只见到了三个人:陈廷森、学生陈明武和陈忠坤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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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张冥纸,饱含纸农繁复劳动
> 让陈家曾经辉煌的古法造纸术是我们最感兴趣的。刚好明天陈忠强要开始做纸,这让那些MSF的志愿者们有些兴奋,因为他们理解的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他们想知道一张纸是怎样造出来的。
> 第二天,陈忠强开始做纸。开刚亮,我们就听到了沉闷的打碓声。也算我们没有白走这一回。
> 陈三爷说造纸总计有72道工序,但主要的生产过程是:浸、斩、干打、湿打、抄纸、松纸、晒纸。整个生产过程全部用手工完成。造火纸和其它纸的工序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原料和其它一些细节。
> 在去作坊的小路上,一条水渠引领着我们走进了造纸作坊。这个纸坊陈家叫漕房,是陈三爷和他的侄子陈忠强共用的。
> 一间宽大的木屋就是造纸厂,屋里的设备十分简陋,所有的工具一目了然。在木屋的外面有2个10立方米的石灰池,池里浸泡的是从山上砍下来的毛竹,用碓打破后要沤泡100天,一直把毛竹沤泡腐烂,是造纸的耗时最长的工序—沤竹。腐烂的毛竹捞出之后,工人们再把它们斩开,然后拿到木屋,用最原始的舂碓,在水力的带动下一下一下的捶烂。那个棒椎是一根有1米多高、直径20厘米的木柱,而这时我们终于明白了那条沟渠的作用--原来推动棒椎一上一下工作的动力就是沟渠中的水啊。在木屋的外面,水车哗、哗地流动,屋里,棒椎一次又一次地椎击下来,把已经沤烂的毛竹椎打得粉碎,一直到成为竹末。
打了一上午的纸,下午可以抄纸了。那一堆黄澄澄的竹末这时可以倒进水槽里,成为纸浆。
陈忠强的一个山上的亲戚刚好下来玩,这时也来帮忙,他们先是在抄纸槽边的两个石板做成的纸槽中用赤脚用力踩,让纸桨均匀,然后铲到抄纸池子里面,加入一种山上采集的叫杨条的植物增加纸桨的粘度。
抄纸是整个造纸过程中最重要和最具有技术含量的活了。只见工人双手抬着一个长1米左右宽0.6米的木框,走到水槽边,持着木框在纸浆槽中用力一舀,然后有节奏的左右轻摇,让水从框子上沥出,框子中间放着一片用细竹篾条编制的帘子,水沥干后,原本是黑色的帘子上染上了一层金黄色。工人用右手熟练地拉过一旁的推杆,把框子放在推杆架子上,两手一上一下取出帘子,将其倒扣在垛板上,再小心翼翼地揭开帘子,一张湿润的纸膜便留在垛板上。虽说抄纸很累,但是工人们熟练的身手让我们好象在欣赏一次精彩的表演。
陈忠强的纸帘是陈三爷的女婿秦明炎手工制作的,要五个工制作完成,只可使用一年。这也是陈三爷所说的箢子。
新抄出的纸有1米高大约1000张的时候,抄好的纸放在一个垛板上,这时就需要用外力去压干纸中的水份。水份被一种称为“吊”的大型自制工具控干后,就是松纸,陈忠强称为扦纸。这也是造纸工艺中的核心技术,就是把粘在一起的纸用复杂的手法搓开。只有熟练的工人才能操作。
我们目睹了他们的扦纸过程:只见他双手拿起一搭15厘米高的纸,握住其中的一个角,象揉面一样慢慢得揉过去,然后又抓住另一个角,依样揉过去,直到把4个角都揉一遍。那一搭纸在他的手里跟橡皮泥一样,任他敲敲打打,任意变换着形状,没有一张纸受到破损,直到所有的纸张都舒展开来,扦纸才算完成。然后背到河对面晒干,整形包扎成为商品。背运到十里外的远景以物易物的方式换些日常生活用品。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古老的造纸术竟然对环境污染已降到最低。陈三爷说,他们是用石灰水对毛竹进行腐烂,不象现在的很多小造纸厂,用剧烈的浓硫酸和盐酸腐烂原材料,虽然提高了造纸的速度和扩大了生产规模,对环境却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在古法造纸的生产过程中,澄清的石灰水,自然降解到清澈的漳河中。最后捆纸用的是毛竹劈成的细篾,来于自然,却如此环保。陈忠强说,老年人也喜欢这种用细篾包扎的土纸,觉得地道。
一枝毛竹成为一张黄色的纸,宿命的就象一个生命的轮回,工人们用他们繁复劳动制成的冥品实在是对亡灵的至高尊重。
生活象流水,总是变动不居
让我们感觉变化最大的还是漳河源的人了。去年不管在中场还是上场和下场,都可以看到做纸的人,上场的陈忠能因为活干不过来,还请了工人。在下场我们看到的陈忠厚的弱智的老婆王新丹一个人在菜地里伺弄蔬菜。院子里面散落着一些黄色的火纸,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土豆。
上场的陈忠能也出去打工了。只有陈廷森和放假在家的初中生陈明武在作坊里打碓。对于我们的到来,他们没有诧异,非常热情地给我们泡茶递水,停止手里的活计配合我们的拍摄。
陈五爷也有些去年没有用完的原料,今年没有请人,自己慢慢做了一些,减少了大约百分之九十以上。
在去年我们来漳河的时候,秦法嗣正好也是初中毕业,我们同行的邵爱民给她联系了襄樊市职业技术学院,上了一个医药专业的中专。一年后在陈家老屋我们看到的秦法嗣变得大方活泼,热情地招呼客人,帮母亲在厨房忙前忙后,也不再腼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秦法嗣学业完成后她再也不会回到漳河了,更不会继承她的先辈们的造纸技艺。
> 我们也看到陈忠莲的二女儿,今年初中毕业,三爷也想安排她到襄樊去读书。“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我不能让我的后辈也这样在这深山山谷中生活一辈子,只有读书才有出路啊!”对这一点我们都非常赞同。
> 这是我们第二次到漳河源,临行前我事先在家里作了一个简单的调查问卷,其结果和我们去年料到的差不多。漳河的年轻人和中年人都出去打工了,他们每年也能给家里带一些钱回来,陈五爷对我表示,一旦等钱积蓄够了就搬到山上去住。与上次不同的是我们拍摄了两个小时的DV素材。
> 陈三爷的女儿也要回到城市去打工,两个孙女也要到城市去上学,造纸这个行当没有人来做了。生活无时不在变化,尽管象陈家老屋这样封闭偏避不为外界所知的地方,也在一年内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无论造纸还是陈氏家族,不变的是漳河的水依然清澈流淌,不舍昼夜。
> 谢谢你们,陈家老屋的所有原住民,明年我还会再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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