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wukl 于 2011-10-30 08:56 编辑
一 一弯新月孤零零挂在夜空,在城市里,少有人想起它,注视它。我形单影只,漫无目的地朝前倘佯。自行车从身边掠过,汽车、摩托车带着雪亮的灯光穿梭往来,笛声、刹车声不绝于耳;一对一对勾肩搭臂窃窃私语的男女极有耐心地丈量着马路;阵风吹过,路中花池里的花儿们摇曳着身姿不定;闪闪明明的霓虹灯和着昏黄的路灯冲淡了夜色,朦胧得让人忍不住有些依恋。然而,城市的夜虽美,我现在却只想找一个没有嘈杂喧闹尘嚣的地方坐一会儿,躺一会儿,甚至过它一辈子!无奈整个世界如今已经没有了桃源,连海拔八千八百四十八米高的那座山顶上都有了人迹。大约只有地府和天堂是安静些的,不过这两处胜境目前我都无意领略。 路边彩灯盘绕的“金记”大排挡提醒我还没吃晚饭。我走进去,卷闸门后玻璃池里的蛇、鱼、龟、鳖在游摆,大厅里的十几张圆桌几乎坐满了人,正中靠墙神龛旁的大彩电里成龙正在为大家舞剑助兴。我在靠玻璃池的桌旁对着门口坐下来,这是唯一一张没有人坐的桌子。外面似乎安静了,只有这大厅里的谈笑声、高叫声、划拳声、杯碟声充斥了耳朵,成龙也很识趣,只是学了卓别林的样子,用动作表达感情——你绝听不到他说了什么。我扭头看身边的一条蛇,它后半身蜷在一处,前半身竖直了,舌头一伸一缩地探头探脑,我知道,它在寻找出路,这东西被人剥夺了自由,想来它到最后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蹲在这里一切都是可望却不可及。 一个声音很近地问:“你准备吃点什么?” 我抬头,是一位面含微笑的女孩儿在招呼我。她的微笑没有让我觉得亲切,虽然也不讨厌,我知道那是商业的微笑。我拿过她刚送过来的玻璃杯,倒了一点茶边洗杯子边说:“来一份最简单的饭吧。”我差点脱口而出“来份最便宜的饭吧”,突然意识到好象不雅,“最简单的饭”也差不多就是最便宜的意思,可毕竟婉转了一些,含蓄了许多,顺耳了许多。倒不是我虚荣,即如你热得受不了,要是赤身裸体,原是最自然本色又痛快,可热爱自然之美又希望痛快的人们却接受不了,人们已经习惯而且必须在某些时候回避直接,即便心照,却宣不得,因此我也得给这句话包装包装。 大约她很少或者根本没有听到过客人这样说的。一般的人即便是想要吃点便宜的东西,也决不会直说,哪怕如我的“最简单”。而是拿着菜谱装模作样地审察一番,然后眼睛才停留在早就一目了然的他想要的东西上。
她愣了一下才应道:“那来一个肉片炒青椒怎么样?” 我点头说:“很好!我很喜欢辣椒,你真有眼力!对了,饭可得多一点啊!” “中!”她仍微笑着,吐出这一个字,转身去了。 目送她的背影,顿感亲切。这个爽洁的回答让我觉得这女孩儿不一般。以我的经验,在饭店、商店这类地方,你要求最便宜的消费,是会被店员轻慢的,虽然可能不会直说什么,但言语神态让你觉得你面对的是高贵的施主,而自己只是个委琐的乞讨者。一般地说,大主顾不会低廉地消费,低廉消费的不会是大主顾,阅人无数的店员怎能不具备这种基本的必须的辨别能力呢?服务的质量取决于消费的档次,最低档的消费能得到最基本的服务,就应该满足了。但这个女孩儿简洁的言语和真诚的神态,给我的感觉是,即便最尊贵的客人所受的礼遇也不过如此了。 我拿起一支筷子指向蛇头,那蛇迅速地闪开,并很快地向我点过来,撞在玻璃上,又向后闪去。我不禁一乐!要是没有嘈杂声,准能听到“嘣”的一声。我不停地逗它,它的上身一晃一晃的,张着嘴,吐着舌头,只是示威,不再向我撞过来了。这东西! “来,你的饭菜。”女孩儿把饭菜放在桌上,“你敢抓它么?这条蛇今早我放进去时差点儿咬了我。” 我笑道:“惭愧!我不如你,我看着它心里就发麻!” “你被蛇咬过?” “没有。从小就没来由地怕它,也不是怕它咬。就是隔着玻璃看它心里也是麻的,大约前世是我上级吧。” 女孩儿格格地笑起来:“那你前世一定是老鼠了!蛇是老鼠的上级!” 我也笑:“不会是老鼠吧?我对老鼠也不愿亲近呢!” “那是什么?”她忍住笑问。 “嗯……青蛙!呱呱叫的青蛙!青蛙总是被蛇欺负的。” 她又笑:“对,青蛙!大肚皮的青蛙!” 我很正经地说:“不错,是大肚皮的青蛙。上一世因为我为民除害贡献巨大,所以今世升为人,而且保留了大肚皮的传统,所以刚才请你给我多来些饭!” 她的手扶着桌子,看着我,一气笑下去。我把菜盘往面前挪了挪,端起碗吃饭。我午饭是十二点吃的,现在快八点了,很有些饿了。 聊了几句,她没有了陌生人之间的矜持,在我对面坐下来,倒杯水喝了几口,问我:“在哪里做事,现在才吃晚饭?” 我吞下一口饭,夹了一根辣椒塞进嘴里边嚼边说:“刚上班,看马路。”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看马路?” “对!” “怎么看马路?” “顾名思义,也就是在马路上来回看。” “看什么?” “什么都看,车啦,人啦,房子啦,都看!” “这倒没听说过是干什么的。属于哪个政府部门吧?” “不属于任何部门,完全义务劳动,连饭钱都自己掏!” 她眼睛疑惑地盯着我,愣了愣,旋即扑哧一笑:“我还当真呢!闲逛!” 我也一笑:“前天被厂里炒了!” 她站起身,看看我的饭碗将尽,说:“我再给你添饭去。” 我边吃边说:“不敢再吃了!没有工作,放开肚皮吃人民会有意见的!” 她笑道:“肚皮不吃饱也会有意见!民以食为天,人民应该迁就肚皮呀!” 我赶紧把碗里的剩饭全送进嘴里,把碗递给她,口齿不清地说:“你的道理很充分,意见很正确,我再一意孤行,就要犯错误了!” “这就对了,应该尊重正确意见。”她笑着转身去了。 嘴里的饭是辣的。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女孩儿让我顿生好感,心里有种甜甜的感觉。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中年女人,四周望望,径走到我的桌边,问了我一句:“这里没人吧?”我回答没有,她就在对面坐下来。 我随便打量她一眼,她没有看我,掏出手机来打电话,电话没拔通,便放回口袋,叫了一声:“阿欣!” “哎!肖总,你来了!”随着说话声,一碗饭放在我面前,“饭来了!肖总,你吃点什么?” 噢!女孩儿叫阿欣! “做个排骨汤,炒个辣椒,嗯,再弄点芫荽放在汤里就好了。”肖总和言细语地说。 “好的!哎,肖总,今天又这么晚还没吃饭!你该打个电话叫我给你送过去,省得你跑路。” “唉!天天都这么忙!在办公室呆了半天,出来吃饭,正好活动活动。” 我连菜带汤倒进碗里,大嚼起来。 “真够忙的!你先坐,我去拿茶来。” 这时肖总的手机响了,她听了电话就说:“好的,我这就回来。”见阿欣端着茶过来,便站起来对阿欣说:“阿欣,待会儿帮我把饭送过去,有点事我得赶快回去了。” “好的,肖总!菜一好我就送过来。” 肖总点点头笑笑走了。 阿欣把茶放在桌上,跟我说:“打工的想做老板,其实老板也不容易呀。这位肖总是我们的常客,准时用饭的时候很少,象今天也算早了。” 我说:“是啊!打工的要钱花不容易,老板要花钱也不容易!” 阿欣笑看着我:“你好象心里有些不平呢!” “没有!老板们的钱也不是国库里发的,是人家辛辛苦苦付出了努力的,付出了就应该有回报,我佩服他们。” 阿欣说:“平时总是羡慕老板们豪华的生活跟优越感。可你看这位肖总,对面的医药公司就是她的,据说还有几家分店,要没人说,你看不出这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是有产业的人,吃的也很普通,平时工作时间长,节假日也不能休息。除了有钱,简直没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我放了碗筷,抹抹嘴,倒了杯茶捧在手上,笑道:“其实仅凭有钱,就很值得羡慕了!何况钱能带来地位,有地位就受人尊敬,钱和地位带来的优越感简直妙不可言!在人前保持优越感,大概是人的最高追求了。上级对于下级的优越,一流学者对于二流学者的优越,工程师对于助理的优越,金牌得主对于银牌得主,富翁对于白领,白领对于蓝领,蓝领对于失业者,失业者对于乞丐,甚至健全对于残疾,高个对于矮个,美丽对于一般,一般对于丑陋等等等等,种种优越感支撑着忙碌而纷争的社会,优越感支配着社会,优越感促进着社会。别人给你提供了优越感,你也给别人提供了优越感,人们鼓励自己的时候就是要找出自己身上相对于别人的优越之处。感到一点优越感也没有也就是认为自己一无是处的人,已经接近死亡了——或者是生命,或者是事业,或者是激情!” 阿欣笑道:“多谢指点!我这些时正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好象迷路的人找不到路,你一番高论给我指明了方向!我决定,明天就到大桥上投河了断!” “祝贺你终于找到理想的归宿!其实人迟早是要归去的,所以留在世上继续煎熬是不明智的。不过,你听了我的话才有所选择,我好象有了教唆之嫌,因此还要劝你三思,以免后悔——当然,如果真的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你是不会有机会后悔的了!所以事前你更加要三思。其一,如果你去投河,那么这世上将会损失至少一半的人口,他们都象你一样平常,甚至会觉得不如你,你都去了,他们恐怕也无意人世,那么人间顿将悲歌四起,如临末日,这是很严重的事,你负不了这个责;其二,纵然你本人无意于人世,也还要为别人活着,为关心你的人活着,你死了必定有人很伤心,你活着当然有人很愉快,可见你还是很有用的,你能使一些人愉快;其三,就算真是一无是处,好死也不如赖着活,就目前看来,活着对你也没什么损失。你意下如何?” 阿欣格格笑起来,使得话语断断续续:“既然如此……我就接受你的蛊惑……勉强再活些时看看!” “啊!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其实人哪有真想死的?我侃的那些纯属胡说八道,真是那回事儿我自己早该死啦!你悬崖勒马,也让我一块石头落地,可以走了!祝你人如其名,欣欣向荣!”我说笑着掏钱结帐。 “我的名字可不是欣欣向荣的欣,是兴盛的兴!我叫裴兴,非衣裴!” “哦!隋唐大英雄裴元庆之后!名儿也不错,听起来很精神!”我站起来跟阿兴打了招呼往外走,阿兴在后面笑问:“以后还来不来?没准儿过些天我又无意于人世,没人开导,一定会去投河了!”
我回头冲她笑道:“我总算是一个有大用的人了!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