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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一篇以南漳为背景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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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4-10 20: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最近在某论坛看到一部小说,发现是以南漳为背景的,很想给全部转过来,由于没有经过作者的同意,所以不便贸然全部转载,复制其中二章,以慰乡亲。如果原主人在此看到,尚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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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4-10 20: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赶集 于 2011-4-10 20:4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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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个暑假对余溪来说好似一场及时雨,可以让他把学校里的一切烦恼和不愉快统统洗刷掉,因为等着他做的事多呀!

暑假对漳城大部分孩子们来讲是一个劳动的季节,此时小城还没有多余的财富供他们享受挥霍。与农村的孩子相比较他们除了平日里能走走“青石板”,下雨走路不沾泥巴外,单就“劳动”二字而言,城里城外的孩子没有什么差别,所谓的差别只是在劳动的形式不同,总之,这是个没有闲人,没有闲暇的时代——当然,任何事都有特例,漳城里的有暑假不劳动的的学生,极少,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漳城孩子们暑假干什么活得看各家的具体情况,家里有喂猪养羊的,那每天肯定会去打二筐猪草羊草;家里有大人平常打草鞋卖的,孩子会帮忙去野外寻找采集编鞋的草;家里是副食品公司或者和这个单位有关系的孩子,可以到车间里包装糖果和冰棍,这是漳城最高级的“童工”了,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干的。最常见又不需要“走后门”“托关系”的活是砍柴,低年级的孩子挑担筐子,拿个竹耙子,到山上去耙松针——当地人把松针叫“松毛”,城外除了凤凰山,其它山上这种松毛一年四季要有尽有,稍微走远一点,根本不需要耙子,用手爬爬捡捡,一会就可以拢二筐。不过松毛并不耐烧,是引火的好材料,平常在厨房里用来救急,热个饭菜,一、二把松毛足够了。高年级的学生准备好扁担绳索顺着蛮河西去十里,到了高垭一带,不用砍长着的树,到山上捡就是了,把散落在山上的枯树枝砍砍跺跺,截成自己需要的长短捆扎起来就成了——这样的柴不但自家烧,还可以卖。另一件大家都可以去作的事是到河滩里去砸石子,筛沙,这也是个不分季节不分年龄人人都可以做的活,只是一般情况下不能即时变“现”,作好的沙石平常就堆在河滩里,虽然没有写名字,但也绝不会弄错,需要的人去了河滩吆喝一声:买沙石啰——,整个漳城都听得见,自然有人出来应酬,——这是张三家的,这是李四家的,这是王二麻子家的。即便没有主人到场,买家量好方拉走,对河里人丢一句话:我是某某,就成。过几天主人找上门结账,一分一厘也不会错,买家说多少就是多少,半点“皮”也没得扯。可惜地是漳城盖房子的人家并不多,河滩上堆满了沙石,都在等买主。

余溪除了没有包过糖果冰棍,什么活都干过。照他们余家哥哥姐姐的惯例,余溪现在已经完全可以充当他父亲的驴去拉车了。不过,这个时节出了点情况,社会上都在忙大批判运动而荒于生产,父亲连日也无活干,每天去搬运站只是点卯报到参加斗争会。偏偏搬运站的斗争会还特别的多,要知道这个所谓的搬运站在某种意义上有点类似漳城的“垃圾站”,漳城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沉淀下来形成的“地富反坏右”等等各类“分子”在新中国成立后都被集中扫入这里,一天斗一个的话,全部轮一遍,一年差不多就到头啦。要说大热天不干活天天看热闹也不是件多大的坏事,可让余溪父亲头疼的是,他并不是拿固定工资的,一天不干,一天就没有人民币,开斗争会不能开饱肚子呀!

所以当余溪象往年这个时候一样向父亲提出要跟着拉车时,父亲长叹一口气,摆摆手摇摇头,连一句话都懒得跟他说,意思是:我和--都没得活干,要你拉个啥子哟。

像余溪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干活是自然而然的事,别说暑假,就是平常他们也会见缝插针帮家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余溪转而对他三姐说:

“三姐,那我明天跟你下河啦。”

“你下河做啥子,是去买石呀,还是买沙?河滩里都堆满了,我们家还有五六堆沙石等着人去买哩!”

“做这也不行,做那也不行,我只有上高垭打柴去啰。”

余溪心里在盘算:是自个去,还是约伴去?不约也罢,明天早上指不定在路上要遇见多少打柴的同学哩。是用扁担呢?还是用钎担?——钎担是鄂西北山区人们常用的一件劳动工具,把扁担两端削尖,包上特制的“铁皮苗子”,在冷兵器时代差不多可以当一件矛来使用,如果遇到豺狼熊豹它可比扁担好使多了。趁现在的闲功夫余溪准备把砍刀磨一磨,他正想着自己的心事,三姐对他说:

“我给你派个活吧,包你高兴得跳起来。”

听三姐这样说,余溪兴趣盎然:

“快说,快说,什么好事。”

“你不是一直想去大哥二哥他们插队的地方吧,现在又有时间,正好给他们淹的菜没有找到人代,我怕他们这个月每天光喝包谷糊糊哩,你给他们送去吧。”

正如三姐所言,余溪听后还真蹦起来了。

余溪长这么大,也就在漳城周围转悠,双脚所行最远的地方大约是去高垭砍柴了,如果再仔细算一下,他这二年因下乡支农还到过城北的榆树岭潇溪沟,城东的沙河子青泥湾,这些地方横竖离漳城不过十里。他是多么想到十里以外的地方去走走,看看呀!——十里外,二十里外甚至百里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呢?

大哥二哥他们的“知青点”在漳城西边的荆山深处,至于有多远,余溪听哥哥们说——他们所有的知青不分男女都亲身用自己的脚步或一次或多次丈量过:男生天亮出发,走快一点到漳城差不多可以赶上家里晚饭,如果是女生的话,估计得披星戴月朝半夜里奔了。虽然那一带山高林密地处偏僻,现代的汽车轮子暂时还不能滚压到那儿,不过哩,凭借蛮河的水,船倒是可以畅行无阻,船到尽头离知青住地也不远了。可惜的是并非天天都在走船,过去是一个月开行三次,差不多就是一旬一个航班吧;自从那里有了“知青”,河道比先前要热闹一些,也只是改为一星期一个来回,星期六出来,星期日回去。沾了蛮河水库的光,船上溯行得更远,直抵蛮河的发源地——高峰楼。

高峰楼,一个非常美丽且富有诗意的名字,它不仅仅是蛮河的发源地还是荆山山脉的最高峰;接止到目前在余溪的记忆中,关于世界上的地名除了北京,其它有印象并又令人神往的那就是高峰楼了;尤其是因为北京的极其遥远与神圣终究它逐渐演变成一个孩子虚无缥缈的梦而已;相反高峰楼就显得亲近平实了许多,虽然它也是那么的遥远,但感觉就在眼前仿佛伸手可及;特别是当余溪听哥哥们回来说站在高峰楼不但可以看见漳城还可以看见漳城外面汉水之滨的襄阳后,他就非常心想之神往之,一再央求哥哥们带他去——他要去站在高峰楼放眼全世界。

现在余溪终于可以践行他的理想了,他的高兴劲怎么形容也不过分。这件事既然是三姐分派的任务,那基本就是板上钉丁的事没有一点问题——余溪知道,在这个家,父母当天晚上说的事第二天或许有可能改变,但三姐说的事除非遇到非人力可违,绝大多数情况一是一,二就是二了。三姐在家里得到上至父母下至弟弟的一致拥护和尊重,中间的姐姐哥哥们对这个妹子都佩服得不行。余溪向来就觉得三姐可亲可爱,如今他觉得这些词语都不能表达他对三姐的感激之情,经过一番思考,他决定要把在学校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用在三姐身上:

“三姐,你真伟大!”

三姐说:

“说啥子唦,瞎拽词。——对了,今天星期几呀?”

“星期五。”

“哟,那星期天才有船上去,你得再等一天,索性多带一点,我明天再炒一罐辣椒咸菜,后里你走吧。”

“是!”

余溪学电影里的士兵给首长敬礼,他也抬右手至额,双脚并拢,行了个军礼。大约做的不是那么标准,动作甚至有些笨拙滑稽,这下把他的三姐惹笑了,三姐笑得象玉溪山上盛开的杜鹃花一样的灿烂。刹那间,一个念头闪过余溪的脑海:哈哈,我的三姐可比学校的那个花枝招展的女老师漂亮多啦。

到了出发的这天早晨,余溪吃完饭,天才蒙蒙亮,他要去赶船哩。三姐把一切归置妥贴,给哥哥准备的菜一半是淹菜一半是咸菜,都是这个季节可以长期存放的,用塑料封住装进二个布口袋,做成一个类似褡裢的形状,放在肩上很容易携带。余溪试着提一提口袋,觉得好重呀,他说:

“三姐呀,你炒了好多菜,有点沉。”

三姐笑道:

“你不知道,里面我装了几斤米,是你去这几天的口粮,哥哥他们哪儿咋有你吃的食唦,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给你带上,怕是当天到当天都要赶你回来的。不止这些哩,里面还有我给你煎的油馍,路上的中饭。”

“哦,怪不得我说这么重呢。”

余溪恍然大悟,心想:三姐真过细呀!

出门前,三姐给了余溪六角说是去时的船钱,另外又给了一张一元的块票说是回来的船钱,多出来的四角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穷家富路了。

当三姐叮嘱一些注意事项——在船上找个合适的位置放口袋呀,一块钱要装好别丢啦什么的时,余溪觉得三姐有点啰嗦,他的心早就飞到了蛮河水库,飞到了船上,飞到了魂牵梦绕的高峰楼。三姐不管弟弟耐不耐烦,该交代的一点也不打马虎眼,她说现在是蛮河的汛期,人又不识水性,在船上要小心。余溪默默点头,表示听进去了。他抄起布袋扛在肩上,就急着与三姐告别:

“知道啦,我会小心的。再见啰!”

余溪上街的时候,晨星还没有完全消逝;漳城的天空是那种迷人的柔和的青蓝色,只要稍微抬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周边的群峰,山尖好像刚刚被水洗过一样,山影的棱廓在干干净净天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地清晰明亮;整个漳城正在欲醒未醒之际,街道一片静谧,两旁不时的有一扇门被主人从里面拉开,“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此起彼伏;常常有认识余溪的人,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睡眼惺忪,向余溪打招呼:

“哟,早啊!”

余溪从西门出的漳城,站在西门外的珍珠桥上:仰面是巍峨耸立的太鸿山,晨曦中的太鸿山睥睨群峰,突兀得像一柄孤独的利剑,直刺苍天;在崇山峻岭涧蛮河的主坝赫然眼前,坝上的六扇钢门像一座逢中劈开的连体山壁一字排开,悬挂在半山腰,它们仿佛一道巨链锁住了荆山深处的千万条沟沟壑壑,这是漳城为数不多“人定胜天”的实例。此时正值蛮河水库开闸泄洪的时节,从六闸门“锁眼”里挣脱出来的蛮河水犹如蛟龙出洞——这些在荆山蛰伏了亿万年的精灵,被束缚得时间太长啦,但凡有了自由的机会,它们可不管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悬崖峭壁,义无反顾纵身一跃,群山让路,神鬼莫挡。余溪切切实实感觉到蛮河六闸门泄洪的威力,脚下的珍珠桥似乎也在微微颤抖。飞流直下的蛮河水落入珍珠泉,这里是它们流向汉水,汇入长江,奔赴海洋万里征途的第一站——蛮河水在珍珠泉咆哮,余溪觉得这轰轰隆隆炸雷一般的喧嚣是蛮河在向世人宣告:我来啦!

七月漳城的清晨一点盛夏的感觉也没有,太阳如果想借普照大地的名头发泄淫威,来肆虐小城,还真够它再爬一阵子的。趁这个间隙,凉风习习正是走路的好时光。余溪来不及观赏蛮河飞瀑的热闹沸腾,他把驮在肩上的口袋从一边换到另一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上了蛮河大坝。

坝上的黎明真是静悄悄啊!余溪一眼就瞅见停在水库里的船,孤零零的,纹丝不动,根本不像泊在水上,瞧那个稳当样倒好似躺在陆地上睡大觉哩。看见了船,余溪就放心了,他把肩上的口袋轻轻放下。嗯,这下可以喘口气啦。

余溪陡然发觉,眼前的蛮河与刚才在珍珠桥上看见的蛮河简直是判若两人。偌大的一湖水被群山环抱,即便在当下的汛期,湖面依然清澈如镜,不泛丝毫波澜——湖中的蛮河极其沉寂温柔:沉寂得像一位躺在妈妈怀里熟睡的婴儿;温柔得像一位养在深阁里的处子;湖北边,孤傲的太鸿山似乎也为蛮河的温柔安祥深不可测折服,一下子“哗啦啦”瘫倒,投入水中,那山上的松树,橡树,枫树映在水里,活脱脱地一幅水墨大写意。余溪整个身心被湖里的景致所震摄,他把水中的这些树木的枝枝叶叶看个分明。

忽然间余溪发现远处的湖面颜色有些异样,好像有一个火球掉进了水中,霎时,整个湖水仿佛被点燃一般,烧得个通红。余溪转过身朝漳城的方向望去,日出东方,太阳已经越过了城东山巅的树梢。哈哈,余溪恍然大悟——是它钻进了蛮河水库,太阳也怕热吗?这么一大早就来抹澡呀!

大约受到火一般太阳的蒸烤,寂静的湖面飘起一层层白色的水雾,余溪朝水库深处望去,湖心的桃花岛像披上了一件蝉衣,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突然,一只白鹭从岛上的桃树林中冲天而起,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鸣叫,一只,二只三只••••••一行白鹭次递飞起,在水库的上空遨翔,盘旋,蛮河水库在白鹭的欢叫声中开始了新的一天。余溪看见船上有人在洗漱,坝上有三三二二的人在向库中的码头靠拢。余溪拾起地上的口袋,也准备上船。

这时,从水库南边的山岗上传来一阵整齐嘹亮的跑步声,余溪循着“一,一二一”的口号,望见一排排的白墙红瓦掩映在树林中,那里原本是漳城的最高学府——蛮河中学的所在地,前几年一番教育革命之后,学校解散,住进军队,如今学校变成了兵营。余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汇聚起来的跑步声口号声像滚滚洪流在被山包围的湖面震荡,把他的耳膜震得“嗡嗡”直响。余溪正朝坝下泊船的地方走,或许是下坡罢,怎么也踏不上耳中的“步点”,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他索性停下来,镇定一会。水库上空遨翔的白鹭似乎也受到威武雄壮的军操声惊吓,一字冲天,越过水库北边的太鸿山,霎时不见了踪影。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这是一曲人人耳熟能详的歌,余溪看着倒映在湖中的朝霞,猛然听到这首歌,倍感滑稽可笑,他想,如果此情此景此歌声在电影的屏幕上再现,看电影的人们谁分得清现在是早晨还是黄昏呢?——晨昏颠倒啊!余溪干脆笑出了声,他抖一抖肩上的口袋,朝坝下水库里停船走去。

直到余溪上了船,南边山岗上一阵阵的“日落西山红霞飞”仍然不绝于耳,可惜地是太阳这时不答应了,并且一点也不配合岗上树林里军人们的唱歌,说翻脸就翻了脸,刹那间把一张红脸变成了一张白脸。余溪站在船头的甲板上一时间和水中的太阳照了一面,太阳即便沐浴在水里也把眼睛“闪”得不行,他赶紧把目光收回来。船有点晃,余溪站不稳,忽然一阵恐惧涌上心头,身体像触电一样,目眩,踉跄,他赶紧蹲下身子,虽然不能说是滚基本上是在爬,余溪一只手拽着装菜的二个口袋,另一只手配合双脚弓着身体爬进了船舱,跌落到了船肚子里,他才稍微心神甫定。

余溪的狼狈样引来了船上人的一场哄笑。船头一位看似船老大的人问余溪:

“咦,你这个娃子面生得很,你是第一次坐我的船吧?去哪里呀?”

余溪的口袋落在船舱的中央,他想找个地方安置好,可是他好像站不起来——暂时就放哪儿吧,反正人和物都在船上了,也不会长翅膀飞的不是?余溪听见问话,凭感觉就知道是在问自己,连忙抬起头,回道:

“是的,第一次。我去高峰楼。”

“是高峰楼哪家的亲戚呀?”

“我去我哥哥那里,知青。”

“哦,送菜的吧?那你坐好啊,在船上莫乱动哎,马上就开船了。”

余溪很感激,点一点头,并报以微笑。

虽然湖面没有一丝风吹,但一直有人在船上船下忙个不停,所以船老是在晃悠,把余溪肚子里的酸水晃得直朝嗓子眼涌,拼命一口一口的朝下咽,总算没有吐出来,免了一回丑罢。他依稀记得刚才明明是背靠着船帮坐的,不知不觉已经是四肢朝天,横陈舱底了。即便是这样一个难看的姿式,也没有躺在床上或躺在地上的感觉,相反,余溪觉得身体还是没着没落,伸直了身体脚也抵不到另一侧的船帮,差个把人长哩,还好,他伸展双臂,手可以抓住舱底凸出的横格,如此这般过了好大一会,心里踏实了,突然肚子也不冒酸水啦,身体一下子平静下来,消停了许多。船帮并不太高,余溪就是躺着,稍微斜一眼,也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他想——我躺在水里啦!我躺在蛮河里啦!哈哈,感觉还不错。余溪闭起双眼,他开始在畅游蛮河哩。

无奈,余溪的这种美好感觉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他就发现这样躺着也不是那么地舒服了。此时日上三竿,烈炎临空,余溪再这样躺着非给太阳烤焦了不可,他不得不试着坐起来,船还在晃,但身体的感觉挺好——咦,我是不晕船的嘛!余溪心想。继而他又站起来,并且还有意随船的晃动摇摇身子——哈哈,居然能和上船摆的节拍啦!

余溪的胆子逐渐大起来,畏惧的心理不能说全无,至少他敢在船舱自由行走了——嗯,再勇敢一点!他暗暗鼓励自己。在船舷旁边,余溪有意的弯下腰,把双手伸进水里,掬一捧,浇在脸上,好凉快好舒服呵!仔细瞧一瞧深不可测的蛮河水库,他把自己的鼻子眼睛看得一清二楚,冲着水里的影子呲牙咧嘴,水里立马还他一个怪影。此刻余溪觉得蛮河非常和蔼可亲,像一位慈祥敦厚的长者,多年来对蛮河的恐惧一下子荡然无存,那一瞬间甚至有一猛子扎进蛮河怀里的冲动。

“坐好啦,开——船——啰——”

这一嗓子,是刚才上船时问余溪话的师傅喊出来的。余溪朝船的驾驶楼里望去,开船的师傅高高在上,他是一位中年人,余溪在心里已经称他为船长了。从没有玻璃的窗口可以看见船的方向盘——圆圆的,船长正双手紧握,和余溪通常见过的汽车方向盘有些不同,上面一圈都有手柄。此刻,余溪心里还有个冲动,他非常想到驾驶楼里去看一下,如果有可能亲自驾驶一下航行的船,那才叫过瘾啊,最不济摸一摸那一圈带手柄的方向盘也行啊,总算没有白坐一回船呀!,他对一切不知道的事物总是充满了好奇心。

“突,突,突突突••••••”

随着马达声响,船动了。

船甫一动,余溪就感觉到了奇怪——按他所看见汽车行走的常识,驾驶室在前面,司机应该朝前看呀,可现在却是船长朝后看,正和他对着脸呢。这船是咋开的呀?哎,不对!余溪有点糊涂。方才他明明是面向湖心,背对堤坝,转瞬,他身体没有动,却完全反了过来,面向堤坝,背对着湖心啦。余溪左右摆摆头,发现北边的太鸿山,南边蛮河中学的山岗都在移动,并且越来越快。他转过身来,与船行保持一致的方向。余溪终于知道哪是船尾,哪是船头了。他还弄清楚一个事情,汽车的驾驶室在前面好比是引着车厢跑,船的驾驶室在后面那一定是推着船舱跑啰。余溪不禁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好笑,他一直认为船的驾驶楼那一端是船首呀。

在余溪的记忆中,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尝试过车船代步的滋味;父亲的板车毫无疑问他肯定坐过,坐二个车毂辘的体验与现代汽车轮船相比大约是两码事。汽车他虽然没有乘坐过但勉强还让眼睛见识过,暂且不为稀奇。——船呢?余溪忽然想起了他小时候在蛮河里放行的纸船,唉,那些耗尽过他无数心力的小船儿,该飘走了他的多少童年梦想啊!细论起来,余溪熟悉的船也就只有蛮河里打渔人的鸬鹚船,他心里想那只能算是小划子啦,应该不能称作船的;究竟那些漂洋过海的轮船是个什么模样,只能留待今后有时间去想入非非,眼下,余溪人生新体验新感觉已经够新鲜够多的了。

这是一艘除了驾驶舱有遮盖像个小屋子,其它船面都暴露在太阳下的木船。好在船一行走,风也随之而起;虽然太阳一把火大似一把火的燃烧,但余溪也不觉得怎么热。他环顾船舱,乘船的人们背靠船帮分两边坐着,有位妇女正在逗弄怀里的孩子,有几个人用草帽遮住脸在打盹,醒着的人好像对走来走去的余溪非常感兴趣,都在用和善的目光打量他,余溪也很礼貌,当与关注他的目光对视时,总是报以亲切的微笑。一位颏下蓄有一把漂亮白胡须的老者冲余溪点点头,无疑,这真是一趟友好愉快的平和之旅啊!

余溪发现乘船的人们随身携带的一些东西诸如筐啊,背篓呀,口袋之类的都集中放在驾驶楼的下面,只有他的二个装菜的口袋仍然放在船中间,他赶紧去拿过来,放在大家的行李一起。有二只萝筐特别显眼,筐里装满了一只一只的小袋子,余溪好奇地摸了一下那些口袋,他感觉里面是些颗粒物,猜不出是什么东西。在这个地方里还堆有三个塑料大编织袋,从袋子上面的字看应该是农田里用的化肥。

舱底中央形成一条自然走道,余溪兴奋异常,他如今在船上如履平地,来来回回在船舱行走,把舱室用脚步大致量了一下,从前到后边,从后到前,反复几次,他确定舱室在二十六步至二十八步之间,宽可以肯定是八步,这基本算是船的最宽的地方了。余溪站在驾驶楼下面,把乘船的人一个一个的数了三遍,最后,确定是十七个半人,他自作主张把那位还在母亲怀里的孩子算成了半个。余溪把人数清点完毕,回首看一下驾驶楼,正和船长对了一眼,他发现船长朝他笑,意思好像在说:谢谢你呀,小伙子!余溪也朝船长笑一笑,他觉得船长是位非常友善和蔼的人,在心里他早就喜欢上船长。

余溪走到船舱的最前部,前甲板正好齐他的胸窝,双手放在甲板上,昂首挺胸,俨然就是一名船长。

放眼望去,湖面依然很宽阔,船行中央,两岸的山峦影影绰绰,慢慢向背后倒去。余溪凝视着右前方一处最高的山峰,一时之间,他感觉自己和船已经连为一体并且停滞不动,而眼中的山峰倒好像长了脚在朝相反的方向走动,为了跟上山峰转移的速度,开始他还只是稍微把脖子摆一摆,就能跟踪上他盯住的山峰,山峰的位置在不断变化,慢慢地,山峰已经到了他身体的右侧,一下子与他平行,光扭脖子已经不行了,余溪不得不动一动身子才能继续跟踪,到最后他整个人来了个向后转,当他把身子转过来,就和天上的太阳照了面,再继续关注那座山峰就有点麻烦了,这位朋友好像有意在为难余溪,居然藏进了火辣辣的太阳光辉里,无可奈何,余溪眯着眼和那座盯了多时的山峰招一招手告别:再见吧,朋友!

当余溪转过身,再一次调正方向,前方的航道明显收窄,两岸的悬崖峭壁就像商量好似的一起向船头奔涌而来,余溪觉得他和船一起被吸入了一只喇叭筒里,叠岚重翠的山峰向后倾倒的速度越来越快。从这里的航道看,船行之此算是已经驶出了库区,现在才是真正进入了蛮河上游的古河道;只是水面依然平稳,毕竟在下面有六闸门锁关,所谓蛮河的湍急汹涌,波涛澎湃,应该是筑坝前的陈年传奇,如今的蛮河隐隐约约像是已经被驯服。

忽然,正前方有一堵刀削一样的山壁巍然耸立,挡住航道,而高速行驶的船在“突,突突”的轰鸣声中,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迎面撞了上去。余溪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的转过身对着驾驶楼的船长大喊一声:

“危险!”

余溪的恐叫引来了一船人的惊谔:

“怎么啦?”
“咋哪?”
“啊?”

余溪的本意是想提醒船长,前面有险。不曾料到惊了舱里的乘客,连做梦的人都被他那两个字吓醒,懵懵懂懂,不知所措,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问“怎么啦怎么啦”。

余溪跌倒在船舱里,扬起一只手臂指着前面的山壁,对舱里人们大声说:

“山,你们看,前面的山,快提醒船长••••••”

高瞻远瞩的船长心明眼亮,对舱下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哈哈,哈哈”——船长一阵爽朗的笑盖过了马达声,一时间,船长的这一串“哈哈”直冲云霄,在逼仄的山涧回荡。

    一舱的人都站了起来,顺着余溪手指的方向朝前看看,当人们听见驾驶楼里船长的笑声,回头瞄一瞄船长,再瞧瞧船前的山壁,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余溪的尴尬。这下,船上热闹起来,大多数人与船长遥相呼应“哈哈”大笑,有的人在为余溪的窘态指指点点,那位白胡子的老者居然用余溪熟悉的样板戏念白的腔调吟出二句诗: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听见白胡子老人的吟唱,有个中年人笑着对余溪说:

“城里小伙子,这回叫你真正体验一次什么叫——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好不好?”

此刻的余溪是坐不是坐,是跪不是跪的倚靠在船首甲板的内沿,他似乎一时半会还不明就里,虽然还是一脸的疑惑,但见大家都在哄然作笑,一船的轻松,特别是船长的笑感染了他,出于对船长和大家的信赖,他意识到应该是没有危险的,刚才的担心只是一场自己吓自己的虚惊而已。余溪重新站起来,他迫切想知道眼前的船究竟如何“直”的?

巨大的山壁依然横亘在前方,并且壁上的面目亦越来越清晰,乱石嶙峋,岩罅狰狞,恍惚有泰山压顶之势;余溪落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上,不过还好,这次他终于没有叫出声来。忽然,余溪感觉身体在朝一边倾斜,他赶紧抓住甲板的木棱,稳住了身子。原来船转了个九十度的直拐,眼前一下子别有洞天。余溪把刚才那位中年人说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话,在心里默念了二遍。

船拐过弯,与早一分钟前相比较简直是闯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仿佛一下子从赤道跨入了北极;一卷一卷的冷气扑面吹来,这样的凉爽劲,在赤日炎炎的夏季,在余溪所认识的自然世界里,只有深山老林的溶岩洞里才会产生出如此令人彻骨的凉意;眼前的景况,船确实像驶进了一个山洞。两边悬崖的山顶上皆是茂密的荆山古松,在空中,旁生出的松枝已经相互亲密的牵上了手,随枝而爬的藤蔓借以为桥,肆意在两崖间来回穿梭,织就了一床天然的绿绒绒的凉被;无孔不入的太阳光,只能从树枝蔓叶中寻找一丝一丝的缝隙钻进来,然而,偷偷钻进来的太阳光已经被重重叠叠的青枝绿叶过滤去了它们火一样的烈性,一条条的光柱,或一道道的光缝横竖交杂,参差不齐,有气无力的撒在水面上,恰好充作了这段水道的航灯。
       
余溪可以想象的是,若干万年前这座山一定是一整座山——是它挡了蛮河的道,蛮河水把山从中冲开的吗?余溪带着这个疑问从从容容地欣赏两边笔直陡峭的岩壁——是的,蛮河是有灵性的,再大的山也挡不住蛮河奔赴大海的信念,远古的某一日,蛮河终于按捺不住,挥了一鬼斧头,把挡它去路的山逢中劈开。要不是这样,眼前的造化该怎么解释呢?余溪心里想。

不知不觉间,船速慢了下来,正好方便余溪慢慢地观赏;两边山崖的肚子好像是空的,石壁上的窟眼中不断有泉水涌出,“哗哗啦啦”的顺着石壁流入河道,在船行进的过程中,不时有悬崖上的水珠飘飘洒洒的落下,犹如下雨一般。余溪忽然发现有一些小鱼从壁上的泉眼中随泉水蹦出,伴随着大颗小颗的水珠落入蛮河,这哪里是下雨,简直是在“下鱼”呀!有一只居然落到了他面前的甲板上,鱼儿在甲板上努力翻滚,像一个舞者,一蹦一尺高,三下二下,就落入了水中。

余溪仿佛进入了童话世界,被这梦幻一般的情景迷住了;他触景生情,猛然想起了在蛮河两岸广为流传的一个神话故事:在荆山的深处有一座山,山的肚子里有一只蛮河鲤,它是三千年生,三千年长,然后又经过三千年的修炼,终于修成了一条龙,得道后要回归大海,于是,它轻轻地抖一抖身子,便把这座山逢中撑开,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顺着蛮河游出荆山,借汉水,长江的水道直奔东海龙宫。蛮河鲤修仙证了果,留下它的子子孙孙在这座山腹中继续修炼,偶尔总有些不专心修道耐不住寂寞的,随泉水现身——这,应该就是现在人们经常可以欣赏的“山泉涌鱼”景观的来由啦。当地老百姓称这个地方叫——鱼泉洞。

就在余溪为鱼泉洞的传说陶醉时,行进中的船已经驶出了这片神奇之地;前方的水面豁然开朗,船速也逐渐加快,机器似乎要把刚才过鱼泉洞耽误的时间找回,使劲地吼起来,余溪二只耳朵里塞满了“突突”的马达声。此时,烈日当午,正是一天之中的最热时分。余溪满头大汗,他来到船边坐下,把一只手伸到舷外,手指刚好触到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汗衫,余溪感觉这样挺舒服。
       
忽然,机器熄了火,余溪不知怎么回事,站起来东张西望。舱里也有人站了起来,伸懒腰的伸懒腰,打呵欠的打呵欠。余溪发现船在向岸边靠拢,船坏啦?他自言自语咕哝一句。

“喂——山上——李家的——,拿——盐——啰——”

这又是船长喊的一嗓子。余溪想船长喉咙里是不是安有一个高音喇叭呀!

“来啦,早都来啦,船在鱼泉洞,就听到了。”

余溪看见说话的是岸上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年赤脚,只穿了一件裤头,身体晒得油光发亮。余溪还看见少年身旁有个背篓,人比背篓高不了多少。

船很快靠了岸,就在船上的人在搭跳板的时候,少年已经迫不及待,自己拿着背篓,涉水上了船。余溪瞧见少年径直到了驾驶楼下面,他问船长:

“张叔,我拿几袋呀?”

“栓树啊,你娃子背不背得动唦,这一萝筐都是你们队的。”

船长这时也从驾驶楼里出来了,到了舱里。余溪从他们的对话中,知道了船长姓张,少年的名字似乎叫什么来着——栓树?刚才船长喊李家的,那么少年应该叫李栓树了,这个姓,余溪不敢肯定,不过栓树这二个字一下子就刻在心里,只听得栓树说:

“嘿,只要你张叔舍得,把这二筐都给我们,看我背不背得走?”

“不是我舍不舍得,原本都不是我的,这可都有家的,对哦,你莫分错了啊!”

“您放心,我经手了多少次,那回错过?再说,谁家的盐袋子谁家还不认得呀!”

余溪看见栓树一边和船长对话,一边把萝筐的小袋子朝背篓里拿。余溪这时才明白,早上他上船时,手摸的那些颗粒物,是盐。船上不断有人在上岸,一边下船一边和船长打招呼说再见。余溪有点着急,是不是到了高峰楼呀?他问身边的那位白胡子老者,老人说不是,还早着哩。余溪觉得肚子在“咕咕”的叫唤,他想去拿口袋里三姐给他准备的油馍,一看,大家都没有吃东西的架势,他也不好意思,只能忍着。

余溪看见栓树已经把盐袋全部转到了背篓里,并且很轻松地背了起来,过跳板的时候,还特意的闪了一闪,到了岸上,栓树转过身,和船长客气:

“张叔,已经中午了,到我们家吃了再走吧!”

“光我一个不行啦,要去,都去。”

“行啊,都去!”

栓树说这句话时,正好和余溪的目光对视,好像也在邀请余溪。余溪内心一阵激动,赶紧和栓树点一点头,意思是:谢谢呀!余溪不禁惭愧,他暗忖:我可没有这位朋友这么大方,也没有这个习惯,邀请从家门口经过的人到家吃饭呢。

“哈哈,我怕你娃子家没有这么大的锅唦。好啰,收板子,开——船——啰——”

船徐徐离开岸边,很快进入了正常航速,余溪见栓树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经过这短暂的邂逅,他也好像和这个少年有点依依不舍,举臂和栓树招招手,岸上的人儿也在招手。船,渐行渐远,余溪心里怅然若失。

沿途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盐在一袋一袋的减少,人也在一个一个的离去,后来只剩下余溪和白胡子老人二个乘客;太阳一过头顶,就开始走下坡路,在西边的天空挂不住了,正一步一步的坠落;薄暮时分,船到码头车到站。

岸上有一大群人,余溪老远就认出一个人,平常他叫东志哥,和他哥哥是同学。看到熟悉的人,余溪感觉踏实了,他还在瞅,却始终没有见到他哥哥。他向东志哥招手,岸上的人也认出了余溪,招呼道:

“哎,你怎么来啦,老幺?”

不等余溪和东志解释,岸上就有人在和船上的人搭话:

“辛苦了啊,老队长!”

老人点点头,忙着顺跳板,余溪赶紧帮忙。岸上的五六个年轻人,一个接一个的上了船,他们每个人手里都带一个背篓,和刚才栓树的差不多一样。他们一上来就唧唧哇哇的嚷开:

“老队长,玉米弄到了吧?”
“还是老队长的面子大呀,能直接到县里去要东西。”
“您老人家,莫给我们要来了大米吧,我们的牙好长时间没有沾过米腥啦。”
“嘿,要是队长真给我们要来了米,我们把老人家抬上山,行不行啦?大家说。”

“行啊,没问题!”

年轻人都在起哄。

他们还在七嘴八舌的说什么,余溪就没有注意听了,他只顾着和东志哥说话,这时,他才知道来的都是“知青”,是来接玉米种子的。他从东志哥的口中知道了,今天轮到他哥哥做饭哩,所以不见人影。

余溪看见大家把驾驶下面的三个写化“肥字”样的袋子打开,黄澄澄的玉米撒了一船。白胡子老人赶紧上前,弯下腰,双手扶起编织袋,说道:

“祖宗们,你们过细点好不好,队上的地今年全指望这些种子呀,快,一颗一颗的捡起来。”

船长这时也下到了舱里,他一边帮着拢玉米,一边说:

“我说,小伙子们,这包谷种子可是拌农药了的,你们如果再吃,那是要出人命的,谁不怕死,就吃吃看。”

一个知青说:

“老张啊,你莫吓我啦,我可经不起唬的。”

“吓唬你,狗日的,不信你就吃了,试试,看你有几条命,把队里包谷种都偷着吃啦,县里要找你们的事,幸亏老队长给你们担待了下来,要不,你小子等着去蹲大牢吧。”

白胡子老人说:

“不是开玩笑,县里人给我的时间交代过,种子真的拌了农药的。不过,这些包谷再也不能放在队里仓库里了,离你们太近,再大的锁也锁不住你们的,一会你们直接背到我家里。”

赶大家分装完毕,天已经全黑了下来。余溪的口袋被东志哥装进了背篓,他一度还坚持要自己驮,东志哥说一会空手能跟上大家,就不错啦,全是上坡呢。要下船了,余溪是个好念旧的人,在船上待了一天,有点当成家了的感觉,舍不得离开,虽然也看不清楚什么,但他还是把船从头到尾前后扫了一下,似乎觉得落下了什么东西,忽然,他发觉还没有给船钱呢,赶紧走到船长面前,说:

“张叔叔,这是我的船钱。”

船长说:

“小客人啦,现在都是人民公社,一切归公,我是挣工分的,坐船不要钱啦。”

东志哥说:

“是的,不要钱的。走吧。哎,前面的火把照过来点,看不见跳板。”

听见东志一叫,余溪才发现有人打着火把,他赶紧上了岸。东志哥跟上来,他居然放下了背篓,余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听东志哥清了清嗓子,在影影绰绰的火把照映下,东志哥仰起脖子,扯道:

“喂——老二呀——你多下一碗——包谷面——哟——,有客人——你兄娃——来啰——”

余溪看四周一片黑黢黢,白看。只有东志哥的声音在回荡。过了一会,下面的音还没停息,上面,余溪觉得是从空中飘来的声音,和刚才东志的“喂”交织在一起:

“哎——,知——道啦——”

老二应该是余溪的二哥,从回答的声音中,他听不出是熟悉的二哥。怎么这里的人都有高音喇叭的嗓子呀!余溪在想,上下都能对话,应该不会远的。他精神抖擞,夹在人群中,高一步,低一步,向看不见,不知哪里是尽头的山上攀登。

余溪不知道山里有“吆喝一声走半天”的说法,他原以为很近的路,实际走起来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湛蓝的天空星光灿烂,可眨眼就不见了踪影;余溪起初还以为是天空布上了乌云,遮住了星星,爬着爬着,当不时有树枝拽他的衣服,他就明白,原来是进了密林,是树叶遮蔽了天空;就这样,他们婉蜒一行,一会把星星爬出来了,一会又把星星爬不见了,也不知道究竟爬了多长时间,也数不清把星星爬不见俩几回,当阵阵狗叫声,欢快响起,余溪终于看见头顶处有二扇门洞开,透出的亮光一闪一闪,飘浮不定,队伍中有人在喊:

“余老二,出来接一下哟,老子快不行啦!”

“ 哎,你们就会叫唤,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嘛。”

余溪这下听出来了他二哥的声音。进了知青屋,余溪几乎就没有什么力气,也没有什么兴趣再观察欣赏这里的一切了,他只记住了屋里点的是煤油灯,还记住了二哥用他带去的米做了一锅大米饭,知青们吃着他三姐炒的咸菜辣椒,说是在过年。特别有印象的是,睡觉前,二哥引他在屋外冲了个“淋浴”,他也看不清东南西北,只是听见“噼里叭啦”水落石板的溅声,他站在劈头盖脑的水中,感觉好像是从坏了笼头的水管子流出来的,声音很响,很脆。这一夜余溪睡得舒服极了。

余溪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喊,起来,上工啰——。他是被这个“肉喇叭”吵醒的,天亮了该出工啦。余溪一跃而起,发现身上还盖有被子,周围床上鼾声如雷,知青哥哥们对刚才的吆喝浑然不觉。

经过昨晚吃饭的屋子,锅盆筷子碗一片狼藉,大门敞开,一条黄狗横卧门口;余溪有点畏惧,蹑手蹑脚,小心翼翼来到它身边,居然还是醒了,只见黄狗起身,前爪伸过头,肚子贴地,张开嘴,摆一摆头,它是不是像人一样在打呵欠,伸懒腰呀?余溪暗想。好在它对余溪不感兴趣,一溜烟,倒先出了门。

屋外的景致让余溪目瞪口呆,仿佛置身传说中的天宫,一瞬间,他又有点恍惚,觉得自己的双眼被蒙上了一层细纱,下意识的揉一揉,直到黄狗讨好的拢上来,在他的腿间绕膝,好似专门来提醒余溪一般,让他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是真的:脚下是一片云海,波浪翻腾,千姿百态,目不暇接;稍远一点,群峰似一座座孤岛在浪花滚滚的大海里挣扎起伏,时而被淹没,时而露出了头,一簇簇飘浮不定的云团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看得余溪眼花缭乱,心旷神怡。

“上——工——啦——”

肉喇叭又一次响起,在山涧回荡,余溪根本分不清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这时,二哥出来和余溪说了几句家常,他才知道大哥还不在这里,在另一个队,并且还不近,二哥问余溪去不去大哥那里,余溪说带的菜昨天晚上一顿吃光光,给大哥拿啥子去呀?二哥笑道:

“谁叫他是大哥唦,没有菜吃,吃点亏也一样。”

余溪横了二哥一眼。二哥说:

“我们马上要去干活,今天是东志在家做饭,你跟着他吧。”

余溪的这些知青哥哥们像一只只懒猫,陆陆续续的耷拉个脑袋,打着呵欠出门干活去了。余溪进屋看见东志哥还在睡,就去推他:

“起来,起来,人家都走啦。”

“莫闹,今天该我睡懒觉的。哎,对,你会做饭吧,一会去帮我搅一锅包谷糊糊吧,我的好兄弟,吃完饭,我带你去上山打猎。”

余溪非常愿意帮忙哥哥们做点事,他出来,到昨晚吃饭的屋子,准备先打扫“战场”;想一想,还没有洗脸哩。他看见墙上有一排毛巾,随便拿了一条。

刚才在外面余溪被云海仙境一下子摄住了心,已经就失去了听觉,现在,想到了洗脸,“噼里叭啦”的落水声,在屋里隐隐约约都听得见,那一定是昨晚洗操的地方,他还在想:笼头真的坏啦?

依声寻去,余溪在屋子背靠的山边,又见到了闻所未闻的奇观——真是自来水呀!这是他的第一感觉:一根拳头粗的竹子悬空横架,水就是从竹子里流出来的,哪里是笼头坏了,压根就没有笼头;横着的竹管直抵山崖,灌木丛把睡在山坡上的竹子盖住了,余溪看不到山上竹子是从哪个方向伸过来的,但他看见了二个竹管的连接处,是用木槽连接的。在一个水坑处,很快把脸洗好,自空而降下的水柱砸在石板上,溅起的水珠像雨点子落在身,让人觉得有点冷,不及细观,他还要去收拾屋子,准备做饭。

余溪把饭做好了,干活的人还没有回来。他得空出来,还想再去好好欣赏一遍云山雾海;哪知外面的世界呈现给他的又是另外一幅景象,仿佛是在漳城的剧场里看戏,舞台不断地在更换布景;眼前哪里还有一丝的云,一爪的雾?明明净净,亮亮堂堂,群山叠翠,林海茫茫,一眼的青,满目的绿;余溪一激楞,好啊,云彩散去,正合意,可以看看漳城,看看传说中的襄阳啦;定睛一瞧,一架一架的山挡住了视线,仔细一环顾,周围还是山峰,并且比在漳城看四周还感觉憋屈,这里的山更加拥挤,甚至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他在想:我原本是来放眼看世界的,怎么眼前除了山还是山呢?高峰楼呢,高峰楼在哪里呀?余溪急得直喊。

“这里就是高峰楼啊!怎么啦?”

东志已经起来了,站在门口接腔。

“这哪里是高峰楼?不是说,站在高峰楼可以看见漳城,看得见襄阳吗?”

余溪浑似不信,东志说道:

“噢,你说的是金顶吧,喽,朝房子后面看,在上面,远着呢,还得走半天,我来了几年还没有上去过一回哩。”

“东志哥,你带我上高峰楼,求你,好不好?!”

“哈哈,莫急,过几年,你会来的,到时,估计用八抬大轿抬你,你都不愿意上的,有个球看头,除了山,还是山。我们吃饭吧,吃完哥带你去打猎。”

“不等他们?”

“他们回来还有一会,你看,太阳已经老高啦,我们还要上山。”

吃饭的时间,东志哥叫余溪多吃一点,说这里没有中午饭,一天二顿,到晚上才有得吃的。余溪就是再怎么想多吃,肚子撑破也只能吃二碗包谷糊糊,他感觉有点对不起知青哥哥们,这锅糊糊他煮得稍微稀了一点,干活的人抗得住吗?

吃玩饭,东志哥给了余溪一把钢叉,木杆比普通使用的铁锹长一点,东志自己背了一个背篓,他打了一声唿哨,黄狗就冲到前面去了,他们从屋后上的山。余溪想:上高峰楼?心里一阵兴奋。

他们在密林间行进,一条羊肠小道紧贴山崖,婉蜒向前,余溪抬头看一看,想知道一下山到底有多高,别说看山顶,几米之外是个什么具体情况他就判断不清;太阳光从树梢洒进来,这里一点夏天的感觉也没有,如果不是上山爬坡,非得穿件褂子才合适;余溪发现了小路旁边的竹管子,他明白这应该是下面自来水的管道。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叫声,东志哥把背篓扔下,接过余溪肩上的钢叉,说了一句有东西,就不知窜到哪里去。余溪捡起背篓,转过一个弯,听狗叫的声音,已经离开了小道,拐到坡上林子里去了。余溪迟疑了一下,丢下背篓,也顺着声音爬了上去,没有路,几乎在灌木丛中前行,爬了好大一会,他终于看到了东志,手里拿着一只像鸡一样大小的东西,东志对余溪说是野鸡,已经把腿和翅膀用山上的绵藤扎起来了,东志把野鸡交给了余溪。捡起地上的网子,在两树枝间一个角一个角的重新栓网子,一边干活,一边说:

“今天,运气不错,出门见喜,有个把月没有网到东西了,老天爷照顾呀,是怕兄弟你来了没有菜吃,看,晚上加餐。上面的网子,套子还有几处,搞多了,背不动的。”

余溪手里的野鸡在拼命挣扎,扑腾,它身上的羽毛非常光滑漂亮,五颜六色,长长的尾巴,明艳亮丽;当余溪听见野鸡发出凄厉的叫声,动了恻隐之心,他一只手去解藤绳,东志一把抢了过来,说:

“使不得,解了藤子,你拿不住的。”

重新回到上山的小道,余溪已经索然无味,他空手行走,听见野鸡在东志哥身上的背篓里挣扎扑腾,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并且产生了深深地自责:如果他不来高峰楼,或许这只可怜的野鸡不会落入罗网,那它就可以避免引颈一刀的悲惨命运了。余溪恍惚间觉得有声音在峡谷涧飘荡:我是为你••••••为你••••••为你••••••

这种声音像是从山顶上漂下来的,又像是从下面的沟壑里飘上来的,黄狗又不知道发现了什么,汪,汪的狂叫起来,东志哥一闪不见了。

余溪不知不觉走出了树林,来到一处稍微宽阔,略显平坦的山谷里,来到了热烈地太阳光下;有条小溪在山谷里潺潺流淌,溪边横卧着那根自来水竹管,竹管顺着小溪还在朝前蜒伸,溪水清澈见底,一群小蝌蚪溯流而上,余溪慢慢地跟着蝌蚪,不敢靠近,生怕惊了这群高山上的小生灵;这群可爱的小精灵似乎也感觉到不速之客的友好,它们居然在一堆乱石间停了下来,在石缝里钻进钻出,摇头摆尾,像在向余溪示好,着意为客人表演;余溪蹲下身,慢慢地观赏。

余溪也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只是感觉双脚有点麻,他站起来,舒展一下手脚。余溪眼前出现了幻觉:一串串晶莹剔透,五光十色,七彩旒璃的珍珠玛瑙挂在前面的山壁上,那可不止一颗,二颗,不止一串,二串,整个一面山壁上都挂满了,数不清的珍珠玛瑙啊!

余溪低头看看脚下,小蝌蚪在呀,黄狗也钻出来了,它一汪,把蝌蚪吓跑了;余溪再一次抬头,那些珍珠玛瑙还在,溢光流彩,色彩缤纷——眼前这一切不是幻觉,不是梦啊!余溪傻傻地呆住。

“哈哈,看呆了吧,走,我带你去捡珍珠玛瑙去,还有几步路。”

东志哥看见余溪的呆样,继续蒙他。

一边走,余溪一边问:

“那些是什么?真是珍珠玛瑙?”

“看着稀奇,说穿了,就没有意思啦,到地方你就明白了。”

“关子”还在买。余溪加快了步子,这下他走到黄狗的前面了。眼看就在眼前,咋这么长时间走呢?进了一个山坳,余溪看不见那些奇妙的景物了,耳边传来“轰隆隆”像闷雷一样的声音,头顶飘过一层水雾,余溪小跑起来。

一过山坳,飞流直下的瀑布豁然眼前,那些闪闪发光像宝石一样的珠子就镶嵌在一面瀑布上。东志哥跟上来解释道:

“没啥稀奇的吧,就是水从山壁上流下,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的反光,那些色彩实际是太阳光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嘛,山壁上的水就像一面分光的棱镜,不过哩,这样的自然奇观也是不多见,可遇不可求的哦。”

瀑布落在一个深潭里,东志脱了衣服,进了潭,黄狗也“扑嗵”了进去。余溪看见潭边有一块裸露的石壁上,刻了一些斗大的字,他一一的默念:七彩瀑,高峰楼,蛮河源。

余溪念到“高峰楼“三个字时,把周围看了看,眼前还是山啊!不过,他已经发现在头顶,隐隐约约有一座峰孤独的耸立,凭感觉,它傲然超越了群峰,哪里才是真正的高峰楼啊!

“东志哥,我们上金顶吧!”

余溪望着近在咫尺的高峰楼,心里油然涌起一阵冲动,他央求东志哥。东志应道:

“太远啦,再说,我也不知道路,你看,前面有几条小路,走岔了,白上,下来抹澡吧,这可是蛮河的源头呀,好凉快!”

余溪无可奈何,他不敢下潭,虽然他很想下去;又看见那根竹管子,原来是从这里引的水呀,竹管子顺着小溪,把一端伸进水潭;余溪衣服也没有脱,走进了小溪,横躺在水里,把头枕在竹管子上,小溪不宽,他横起来,双脚还在水外,不过一堵,小溪里的水漫起来,整个淹过他的身子。余溪头枕在竹管上,心里想:我躺在了蛮河的怀里。他仰面朝天,从这个角度,已经清清楚楚的看见了高峰楼。

很舒服,很惬意,余溪不知不觉的进入了梦乡。梦中他终于站在了高峰楼的金顶,不光看见了漳城,襄阳,他还看见更多不知道名字的地方;梦中,他驾驶着童年的“山羊”号轮船从蛮河的源头出发了,船身缀满了七彩瀑的珍珠玛瑙,经过鱼泉洞,蛮河鲤的子孙们都顺势跳上了“山羊”号,它们要和余溪一起奔向东海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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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4-10 20:3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赶集 于 2011-4-10 20:4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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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余溪的高峰楼之旅,多多少少有些不圆满,比如没有见到大哥,没有登上金顶,终究是带着一丝地遗憾,双目地依依不舍离开了高峰楼。没有过二天,二哥和东志哥他们也回来了,于是,余家热闹起来。每天吃饭的时间都有一个、二个甚至更多的客人,二哥有点不好意思,对余溪的三姐说:

“妹呀,对不起,给你找麻烦了。”

三姐没有一点怨言,虽然她不敢保证让来客都吃好,但管饱是三姐的最底线。饭好以后,她会把父母吃的提前留足。现在余溪担当起名副其实的主人,只有二哥和他的朋友们吃完了,他才会和三姐再吃,毫无疑问,只有他们姐弟俩时,当然是弟弟优先,临到三姐,完全一个残菜剩羹,如果剩点汤汤水水算是运气好的,许多时间,基本上是锅里碗里盘子里干干净净,干净得好像这些家什从来都没有用过;遇到这种情况,三姐会从父母的口里拔拉一点让给余溪,当余溪问三姐吃啥时,三姐会不在意地说她天天在厨房里,光闻饭的香味就闻饱了,哪里还用得着吃。有时,大家刚刚吃完,三姐正在收拾筷碗,忽然来了二哥的不速之客,照例来人会客气一番,但顺口一句客气话,比如问吃了没有吃,却回答得含含糊糊,二哥这时就会说:

“客气个啥,没有吃就是没有吃,莫不成到家里了还装蒜,记住啰同志,饿肚子是干不好革命的,况且,我们回来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解决吃饭的问题。”

还不等二哥支呼,三姐就会主动地说:

“有剩饭,一会就好了,你们说两句话的功夫。”

三姐说有剩饭是在宽客人的心。不过,做米饭一时半会是不行的,为救急,煮一锅苞谷糊,那还是很快的。通常是余溪在灶间烧火,这时,松毛就派上了大用场,一点就着,三把二把火,三姐在灶台上就说好了好了,再放二把松毛,煮一下就行了。菜是现成的,腌在坛子里,家里有五,六个腌菜的坛子,一年到头,没有空过,而坛子里的菜随着时令的变化不断翻新。一直以来,余溪感到很奇怪,三姐那来这么多钱买菜腌呀,也不见三姐经常上蔬菜公司的门市部买菜,直到有一天,三姐喊他去河滩里帮忙,他才发现三姐在河滩里空地上种了一块菜园子。实际上他们家吃的菜很少用钱买,都是三姐种出来的。当余溪帮忙三姐把一碗苞谷糊二碟腌菜端上来时,二哥的朋友连忙说谢谢,又是谢妹妹,又是谢弟弟。二哥此时会说:

“快吃,快吃,一会还有正经事做哩。到了这里跟自己家一样。”

二哥倒说得轻巧,叫朋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可二哥似乎不知道柴米油盐的精贵,或许二哥太信任他的“后勤部长”了,或许二哥就是觉得他的这个妹子是神,会变戏法,要不二哥怎么会一点也不关心这一日三餐的来源?至于他们在做什么正经事,余溪暂时还不明白,他也不好打听;看他们一个个的作派神神秘秘,似乎还不想让他知道。不过哩,家里的米缸,面缸,苞谷缸在一个一个的变成空缸,这一点内幕他是清楚的;菜,三姐可以种,粮食呢?不管三姐如何勤劳,粮食是三姐无论如何也种不出来的。粮食是按人头定量供应,就是有钱,没有粮票,在中国你也是买不到粮食的。三姐把她历年攒的粮票拿了出来,叫余溪去粮店帮忙买过二次粮食,三种主食,苞谷,面,米,即便有了粮票,也不是随心所欲,你想买什么粮店就卖给你什么,有比例,倘若你买一百斤,那就是五十斤的苞谷,三十斤的面粉,二十斤的大米,所以,每次上粮店,不管买多少,都得拿三个袋子,那怕你只买一斤粮,也是这个5:3:2的比例。

二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招呼来人吃,吃,吃。余溪看三姐胸有成竹,好像家里有一个粮仓似的,把他急得不行;有几次,话到了口边,准备提醒一下二哥,家里粮缸空啦;也是面前有外人,余溪也不好怎么开口,别看他小,这一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关键是三姐一直在拦,她说再怎么着,也比五九年强,那年把山上的树皮都吃光了,到了吃“关音土”的份,还不是挺过来了;多一个人,多添一碗水,搅稀一点,大家每人喝二口,人家能来咱家,是看得起我们,看得起我们家二哥。三姐的一番话把余溪说得哑口无言,他甚至有点和三姐赌气:那到时我们一起吃树叶,吃“关音土”吧。

一时之间,余家成了漳城的知青联络站,成了公共大食堂,从口音上来区别,不只是漳城本地人,还有武汉人,上海人,北京人。余溪的父母早出晚归,中午的一顿大多数是带饭在外面吃,有时晚上回来,赶上了,见家有客人,自己的三姑娘把桌子上摆的有干有稀,有咸有淡,虽然没有荤,也觉得挺有面子的;二哥的朋友们左一个叔右一个阿姨的叫,把二个老人家叫得晕晕乎乎,连忙说,你们吃啊,多吃一点,锅里有哦。余溪觉得父母对三姐真是信任到了极点,他们根本没有进厨房,怎么知道锅里还有没有呢?现在全家人都表现良好,唯有他心里在打“小九九”,整天拔拉着米缸面缸,还在三姐面前叽叽咕咕的,好像大家的吃喝就他在操心似的。余溪有点看不起自己了,咋这么小气呢?

余溪的小气是有来历的,这种小气集中地表现了他对饥饿的畏惧与恐慌;虽然他没有经历过恐怖的“解放前”,但他的生活经验里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饥饿的阴影,饥饿像只原始森林的怪兽,睁着绿幽幽的大眼睛匍伏在他的身边,他时刻都能听得到这只野兽的喘息声和脚步声,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它吞噬;而余溪对付这只如影随形野兽的常用武器只有苞谷粥,南瓜糊,红薯巴巴,这些极其粗糙富含纤维的食物由于本身缺少热量,哪怕在锅里煮得沸腾,温度超过二百度,到了饥饿这只饕餮之物口中,数量再大,也只能暂时撑一撑它的胃,根本温暖不了它那冷冰冰,湿漉漉的肠子。

饥饿,这个贪婪无比,人类与生俱来的敌人,用余溪耳濡目染的教育来理解,它早应该被新社会消灭了,依照报纸上,高音喇叭里的宣传,这个敌人只可能出现在万恶的旧社会,出现在传说中的“解放前”;可是,余溪的嘴巴,舌头,鼻子,眼睛,耳朵,肠胃,全身的每一个器官零件都在警告他:饥饿,这个丑陋的,万恶之源的魔鬼一直存在,和他一样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

余溪在反省自己小气的同时,看着家里空空荡荡的米缸,面缸,苞谷缸,还是压抑不住对二哥的怨气,他当然不愿在二哥的朋友面前有所表现,只是私下里对二哥咕哝二句,朝放粮食缸的地方指一指,暗示一下,希望能引起二哥对家里那些空缸的注意。二哥的确不是傻瓜,对小弟的意思怎能不明白?二哥一只手摸着余溪的头,另一只手在空气中一举,有模有样地说:

“粮食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这是一句天下人都熟悉的电影台词,成了社会上的流行语,在很多与电影类似的饥饿环境中,经常有人学习复述一遍,一般情况下,摹仿者都要用电影里那种特有的翻译腔来喧哗,籍以果腹,大有望梅止渴的意味。

二哥的姿势摹仿得滑稽可笑,普通话学得更是嘶呀难听,余溪忍俊不禁,顺口对二哥来了句在这种情况下本地人都会说的一句话:

“漳城的驴子学马叫,憋腔又憋调。”

二哥压根就不理会余溪的热嘲冷讽,清了清嗓子,并且还举手把头发捋一捋,将电影中的台词又重复一遍;由于二哥刻意的装腔作势,更加黄腔走板,这次余溪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他直接质问二哥:

“你们在做什么呀?一个个鬼鬼祟祟的。”

二哥欲说又止,他在思考该如何向弟弟解释。说多了没有用,不必要藏着掖着,他们的今天就是弟弟的明天,这是可以预见的将来。二哥对余溪说:

“我们在下面吃不饱肚子,我们是被饿回来的,我们是回来找把我们弄下去的人,找他们要吃的。”

一听到饿字,余溪嗓子眼里直朝上涌酸水。他刚刚从高峰楼回来,那里的情况虽然不是十分了解,但饥饿的滋味他是知道的。忽然,他想起很长时间都没见过大哥了,怎么没有看见大哥回来,顺口问道:

“大哥呢?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大哥了,怎么不见大哥回来?”9改

“他呀,你放心,小弟!他活得好着哩,大哥和我们不一样,他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准备一辈子扎根农村的。哼,他正在努力表现,要申请加入组织的人,怎么会来趟这个浑水?”

二哥的话余溪听得不是太明白,听口气,二哥似乎对大哥不以为然。不过,刚才二哥前面的话他倒是听得真切,什么去找把他们弄下去的人,找谁?谁把他们弄下去的?近来,在他们家进进出出的可不止是高峰楼的知青,那些说外地话的是哪里的呀?对这一切,余溪都想知道,可疑问太多了,也不知道该问哪一句。情急之下,他又问二哥:

“你们去找谁?找谁要吃的呀?”

“哈哈,冤有头,债有主,这个你莫问。”

停一停,二哥嬉皮笑脸,半真半假地说:

“莫光想着家里那几个缸,像过去一样,做好后勤工作哟!”

余溪预感有些不好,觉得要发生一些什么事,不禁为二哥,为二哥的朋友担心,为他们捏一把汗。

关于这些没有头绪的事,余溪只能听之任之,至于眼前,他的眼光还只有盯着家里那几口缸。盯着,盯着,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从下一顿饭开始,准备减少自己的饭量,吃一碗就可以了,自己不能为家里挣来粮食,却可以减少家里粮食消耗,省一口是一口,这也是在为家庭做贡献。因为他知道三姐经常就是这样有一顿,无一顿,想到这里,他的心就一阵一阵的抽搐。

余溪开始实行他的减食增量计划。这天吃早饭的时候,只有三姐和二哥在家,父母天一亮就上搬运站去了。余溪本来是不想吃早饭的,人太少,目标太大,怕引起三姐的怀疑,他拿了一块苞谷饼子就出去了。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在街上逛了一圈,经过搬运站时,看见一辆辆的板车停在门口,院子内闹哄哄的,估计是在等活罢。他没有看见父母,也不想进去。转来转去,就回家了。家里没有人,他知道三姐去了河滩菜园,赶紧过去。果然,三姐在园子里。三姐问他一大早去哪里了,余溪扯个谎,说找同学玩,没有找着人又回来了。三姐笑一笑,看样子有点不信他说的话,他赶忙把话头引开,问二哥去哪里了,家里没人。三姐没有答理他,只是顾着摘菜。

余溪望着这一大片菜地,数一数差不多有十好几垄,有二个老人也在地里拾掇。都是些时令蔬菜,按高矮不同大致分四部分:黄瓜,豇豆是藤蔓植物,在人们搭起的木架子上生长,它们俩算是最高的;西红柿的秧子差不多有余溪的人高,或许结的西红柿太多的缘故,也要用根木棍绑在旁边当拐杖,要不会趴窝的,它算是中等个;第三部分是辣椒,茄子,它们长得和余溪的腰齐;最后是趴在地上的红薯,南瓜。他顺手摘了一个西红柿,啃了起来。三姐说:

“饿了吧?”

“没有呀!才吃了多大一会哩。”

余溪两口就把一个西红柿给啃了,他觉得很甜,还准备再吃一个。听三姐问饿不饿,为了掩饰,他答非所问:

“我是吃着好玩。”

“那就多吃二个,自家种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三姐把菜篮子提过来,递了一根黄瓜,余溪接了,正在迟疑是不是下口,三姐坐在地上,拿了一个西红柿,先吃起来。

余溪见三姐带头,就毫无顾忌,大嚼,吃了黄瓜,吃西红柿,吃了西红柿吃红薯,反正地里能生吃的,他吃了个遍。一边吃,一边想,早上哪个饼子也应该省的。三姐说:

“吃再多也没有用,不顶事,只能垫一下肚子,真正饱肚子的还得是粮食。”
三姐想一想,又对余溪说道:

“你正在长身体,好歹一天得三顿饭的。”

三姐说的一点也没有错。余溪在园子里把肚子吃得快撑破,到中午,饭还没有好,已经饿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其自己的肚子是不是漏气啦,怎么刚刚还饱饱的,一会功夫就咕噜噜叫起来?诚如三姐所言,红薯西红柿不顶事。

依照漳城人的饮食习惯,早餐是汤汤水水,马马虎虎地对付;晚上哩,收工回来,时间充足,有爱喝两口男人的家庭,饭桌上一般有一盘水煮的蚕豆下酒,那基本算是上等贫民了;真正的当家饭是中午的一顿,这一顿是大米饭。许多人说没有菜,米饭难以下咽——错;长年累月,余溪就是有菜饭三碗,无菜三碗饭;不过,余家的饭桌上永远都有一盘,或者二盘腌菜啦,泡菜什么的,也不知道这些算不算“菜”,余溪觉得挺下饭的。

自然,今天中午,三姐作的是红薯蒸米饭。余溪一直在厨房,别的忙帮不上,在灶间烧柴看火。当锅里热气腾腾的米香在厨房里弥漫,他觉得过去三姐有句话说得不大对劲,什么光闻饭香味就饱了,现在是越闻越饿。他努力地克制着,坐在灶间,双目凝视着火苗,用课本上学来的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激励自己;从嗓子眼里不断涌出酸水,他吞了一口又一口。

赶至饭好,二哥和他的朋友们一个也不见。三姐叫余溪先吃,他盛了一碗,朝碗里拔拉了一些炒红薯叶,腌辣椒,端到后院蛮河边,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转眼一碗红薯米饭就下了肚,这只是他平时的三分之一食量,照例还有二碗。余溪拍一拍肚子,自言自语说差不多啦,还顺手把碗筷在河里洗了。

余溪回到屋里,见三姐坐在饭桌前,沉着脸,神情凝重,他说:

“三姐,你咋还不吃呢?”

“我吃?我咋敢吃呀!你都学会省了,我还敢吃?打今儿起一颗米也不沾了。”

余溪见三姐说得斩金截铁,一时乱了方寸,结结巴巴道:

“你吃唦,三姐,我都吃好啦!”

“你吃好啦?”

“是,是的,我吃好啦。”

余溪看见三姐在冷笑,心里有点发虚,他还从没有在三姐面前撒过谎,现在,只有乖乖低头的份。三姐说:

“你啥时学会骗人啦?早上省了二碗糊糊,现在又准备省二碗饭,是不是?给谁省的呀?”

三姐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哽咽着接道:

“好!你是家里最小的,就知道刻薄自己,那我这个当姐姐还说啥,干脆,你去找根绳子,把我的脖子扎起来,少一个人吃饭,岂不是更好?免得你为家里操心。”

余溪羞愧万分,本想悄悄地为家里做点事,不料一下子就被三姐看破。他知道,三姐说话是算数的——怎么办?他这个佯是装不下去了,只有乖乖地缴械,投降,继续吃呗。他不吱声,到厨房里,用刚才在河边洗过的碗给自己盛一碗,又给三姐盛一碗,端了出来,对三姐说:

“吃,三姐,我们一起吃!”

三姐破涕为笑,道:

“这就对啰,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你来饿肚子呀,我的小弟!”

余溪的这顿饭吃得十分香甜。

傍晚二哥独自回来,进门就嚷嚷说饿了,三姐问他怎么中午没有回来吃饭,二哥也没有理会,径直进了厨房,盛了一碗饭,就自个吃起来。三姐嗔了二哥一句,说他像牢里放出来的,二哥不以为杵,腆着个塞得满满的腮帮子边嚼边傻笑。三姐又说:

“等一等,我热一下,等妈他们回来一起吃唦。”

二哥不吭气,只顾着去吃了。三姐把中午的剩饭剩菜热好,端上桌,父母正好收工回来,余溪忙着给父母盛饭,一家人刚要动筷,大哥进门了。

大哥的突然出现,除了二哥,家里人都有点激动,余溪赶忙起身,给大哥让座。大哥晒得漆黑,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三姐端来一盆水,让大哥擦把脸。大哥接过毛巾脸盆,说:

“谢谢妹呀!我到河里去洗。”

大哥说着,转身去了后院河里。三姐给了余溪一块一角钱,叫他去打一瓶酒,买半斤卤猪头肉,又对母亲说:

“妈,你们等一会呀,我把那点剩的腊肉煮了。”

二哥把手里碗筷一放,嘻皮笑脸地说:

“哎呀,有组织的人待遇就是不一样,大哥还没有当官哩,我们妹就开始当贵人待啦。”

母亲叹一口气,说:

“老二呀,你在说啥子哟,你可不能这样遭贱你妹,那块腊肉,你每次回来,你妹不都给你煮过一点的。”

父亲在一旁打“哈哈”,对余溪说:

“老幺,快去,再晚了,卖卤肉的怕要关门。好长时间没喝酒啦,老二,我们今天都搭老大的车,一起喝。”

余溪拿了一个空酒瓶子,一溜烟地上了街。他听三姐叫去买卤猪头,简直可以形容是心花怒放啊!

吃卤猪头肉,对漳城人来讲,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一般家庭一年到头怕也吃不上几回,大部分是家里来了客人,并且还不是普通的客人,正像余溪的二哥说的那样,他三姐把大哥当贵客来待的。漳城只有一个硕果仅存的国营饭馆在经营饮食,附代做点传统的卤菜,饭馆名叫“向阳红”,它的顾客大部分是来来往往的国家干部,这年月,有机会,能自由走动的就是他们这些出公差的人了;每天食品公司大约屠宰二、三头猪,理所当然,猪头是非卖品,即便公开卖,哪个家庭有资格买呢?每月按人头肆两肉票,就算十人的家庭也只有肆斤的供应量,这玩艺还不像粮票可以积攒,肉票是当月有效,过期作废;一只再笨的猪,它的头随随便便也不止长四斤,叫人们拿什么去买呢?所以,猪头成了国营饭馆的专用物。卤好的猪头摆上案子,用沙布罩着,对大多数漳城人而言,只是路过时的看菜,梦中的闻菜;唉,那满街随风乱飘的卤肉香,不知道害得漳城的男女老少咽了几多的口水。

酒一直以来是敞开供应,这种物品没有量身定做,专门发票,倒还是一个异数。有些细心的漳城人相当的困惑,即便是大饥饿的日子里,政府似乎也没有下过禁酒令;相反,各处酒厂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虽然真正的纯粮食酒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是用杂粮酿就,但也聊胜于无;有些地方甚至就地取材,比如漳城,用荆山上橡树的果子,还有一种当地人称作“蜂糖罐子”的等野生之物来造酒,味道或许是涩了一些,冥冥之中也正好应了平常人们念叨的“苦酒”一说呀!至于为何没有禁酒令,大约是让人有个陶醉或者是麻醉的机会罢。

余溪一路走一路划算:半斤猪头肉八角,一瓶酒三角,正好一块一,三姐给的钱不多不少。当买好二样物品转回来时,一手拎着瓶酒,一手捧着纸包的卤猪头,谁也不知道他该用了多大的克制力,才压抑住想啃一口的欲望。

余溪进了屋,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大哥和二哥像在吵架似的,只听三姐说:

“好啦,好啦,吃饭,吃饭,你们的事,一会再说吧。”

三姐的话,得到大家一致认可,母亲父亲都在附合三姐的说法,大哥便偃了旗,二哥也息了鼓,在三姐的劝菜劝酒声中,一顿饭倒也吃得热热闹闹,那瓶酒,大哥浅尝辄止,都是父亲和二哥喝的。

饭后,大哥把二哥喊去了后院河边,估计是去继续饭前的争吵,余溪随后跟着。

今晚蛮河边燥热,没有一丝的风,空气在沉沉的夜色中仿佛凝固一般,让太阳烘烤了一天的漳城,被晒焦了似的,甚而,余溪感觉北边的凤凰山,南边的玉溪山,东边的鹰子岩,西边的太鸿山,四周群山上的树木,草丛都被白天的太阳烤成了枯木枯枝,大哥二哥的争吵,好似在朝这些将燃的山上泼油,现在只差一点火星了,熊熊大火随时都有可能燃起。

二个哥哥的对话,字字句句都入了余溪的耳,虽然有些他听得不是很明白,但问题的严重性还是感觉到了。

原来二哥不但自己不好好在高峰楼劳动,扎根农村,反而鼓动召集本地知青和下放漳城的外地知青一起,闹着返城,他们打算到本地政府请愿,还准备到武汉,北京上访。余溪听得心惊胆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大哥说得是事实,按自己初浅的心智来理解,那二哥不就成了反革命式的人物,这太可怕啦。

大哥苦口婆心,劝解二哥,叫二哥不要参与,趁现在还没有闹出事端,退出还来得及,并且要求二哥尽快返回高峰楼,积极劳动,争取一个好的前途。

余溪觉得大哥说的有道理,他希望二哥能回心转意;请愿,上访——真是不可思意,在余溪的头脑中,这些现象只有在万恶的国民党统治下,才会发生的,怎么一下子跑到了现代新社会?并且还让他可以亲眼目睹,简直痛苦至极,百思不得其解;仰望天空,顺着山势,头顶只有一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窟窿,黑压压的,叫人喘不过气;有那么一瞬间,他虽然看不见青天,但四周熟悉的群峰,玉溪山,太鸿山,凤凰山,鹰子岩,感觉都像要塌了一样,他甚至已经隐隐约约听到这些山峰在垮塌前,从山肚子里传来的轰隆隆的爆炸声。

脚下的蛮河不动声色,从两岸屋子里漏出的灯光投射在河里,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这是一河满荡荡的流水。这时,余溪多么希望蛮河卷起一场滔天风暴呀,从蛮河的源头高峰楼顺势而下,冲开蛮河水库的六扇闸门:把饥饿、贫穷流走;把二哥的请愿、上访流走;把大哥的苦口婆心,和他的痛苦、担忧流走;把漳城的玉溪山、太鸿山、凤凰山、鹰子岩,把黑暗统统流走。

就在余溪胡思乱想的时候,三姐不知道什么时间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越抓越紧;他已经感觉到有点疼,坚持着一动不动,他知道三姐的痛苦一点也不比他轻,如果这样抓住能减轻三姐的痛苦,他宁愿三姐把他肩上的肉撕下二块;于是,他举起手臂,按在三姐的手上。他听到三姐在低声啜泣,一颗颗的泪珠滴在他的脸上,滚烫滚烫的,顺着脸颊洇湿了干枯的嘴角,他泯一泯嘴唇,苦涩沁入心脾。

二哥的一意孤行结果是被抓,关押的地方还不管吃,给二哥送饭的任务就落在了余溪的头上。他十分心疼二哥,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了这个墙上装有铁丝网的院子,把提篮交给干部后,就要逃离,干部喝住他,说道:

“等着,把碗盘拿走,下次不用啦?”

许久以来,余溪把此地视为蛇窝蝎穴,过去叫什么局,老名字一时想不起来,近二年换了一块牌子,改称“民兵指挥部”;虽然偌大的一座院子被漳城的民居拱围着,但它的强悍、威慑与森严壁垒显而易见,院墙高过了周围百姓的房顶,还嫌不够,在墙上又架起人把高的铁网,同学私下偶尔议论,说那是通了电的,是电网;它的存在有意无意在向人们昭示:注意,小心你的言行!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在孩子们幼小的心里播下了恐怖的种子。生活在漳城的男女老少,谁也绕不过它的围墙阴影,不管是阳光明媚的白天,还是明月皎皎的夜晚。

余溪在这个院子里等待,过程异常痛苦,度“秒”如年。心中的恐惧一浪高过一浪,他想起了电影中的手铐,脚镣,老虎凳,辣椒水,火盆里烧得通红通红的烙铁。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从骨缝里飘出:二哥呀,你怎么受得了?

老天爷保佑!余溪内心遭受的这种折磨很快就结束了。大约是知青们还在酝酿之中,没有做出太出格的行动,不知是谁仁慈了一回,网开了一面,没过多久,就把二哥押送回高峰楼,交当地贫下中农看管,监督劳动,接受改造。

没有通知,更没有告别,只是当余溪再一次送饭时,被告知,叫不要送了,人已经送走。二哥被押回高峰楼的详情,是一位同情知青命运的工作人员,并且也是一位知青的父亲告诉余溪的。

二哥走后,家里有些冷清,而余溪的内心却热闹起来。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报纸,收音机,高音喇叭里宣传,以及课堂上老师的说教,与他亲眼所见的现实不是一码事;至少在高峰楼二哥他们吃不饭这件事上,他有体验,感同身受。一想到要不了几年自己也会像哥哥们一样,去高峰楼落户时,余溪的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悲哀;关于“站在高峰楼放眼全世界”的美丽传说,如果是用一天二顿稀苞谷粥为代价,长期扎根于此,自己还会心想之神往之吗?余溪不敢肯定,转念间他又想:或许到他插队的哪一天,情况会有好转的;那里不是有像船长,白胡子老队长嘛,对,还有栓树,难道栓树也能像知青一样要求安排工作,要求进城?栓树吃得饱饭吗?一想到栓树,余溪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幅画:裸露的上身,油光发亮,竹篓里仿佛背着一座山。

转眼,便立了秋,新的学期也到了。在还没有开学前,余溪有一天从红卫中学门口经过,他发现自己常常恐惧的大门洞子被彻底掀翻,见了天日,听说是因为年久失修,在暑期的一个暴风雨之夜,自个坍塌了,不过还好没有伤到人,估计一时半会是不能再恢复到过去的老样子。这是个好事,还是个坏事,余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第一眼看见后,心里一下子松弛了许多。

新学期伊始,学校也好,课堂也罢,乏善可陈,无非还是老一套:开门办学,社来社去,批林批孔,反潮流,交白卷,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等,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如果硬要说变化,从报纸和高音喇叭里,又多了一个新提法,或者说一个新口号罢:抗震救灾。说到抗震救灾,说到一九七六年七月末的这次灾乱,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天灾,细算起来,余溪这年已经十二岁,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光能记事,用俗话说,差不多也懂事了。然而民族的这场劫乱,对他来讲,只是在记忆里多了四个字:地震,唐山。除了这四个字,再也没有其它信息,社会似乎在有意的淡化这次灾乱。

民族的天劫,对余溪几乎没有一点影响。只是眼前有个变化倒还值得一提,他们五年级(二)班的班主任换人啦,带了他们四年课的女老师不见了;对此,大家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反响,课余有个别消息灵通的同学说前班主任被推荐,到省城上工农兵大学去了。余溪在旁边默默地想:女老师的命真好,她不但可以免受高峰楼的饥饿,还可以不经考试,上省城的大学,这样的好事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享受的。心念于此,余溪不禁为知青点的哥哥们感到无限地悲伤,别说上大学,他们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整天饿肚子;进一步,他还想到山里那只可怜的野鸡,它被屠杀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在漳城民众口口相传的历史上,早十几年前的饥荒,有人吃人的故事;唉,一只野鸡的命,又算什么呢?此时,余溪的内心已经刮起了一场狂风暴雨,多年来,社会上上下下精心构造起来的教育大厦,像那个腐朽的校门洞子一样,一瞬间,在余溪的眼中坍塌了:报纸上的白纸黑字,高音喇叭里莺歌燕舞,讲台上的红口白牙,似乎都是在自编自演,自弹自唱,没有一处、没有一人不在撒谎、不在骗人。这到底是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自从余溪有了个人独立的想法,不再人云亦云,并且无师自通,学会用自己的二只眼睛去看待,认识事物之后,这个小学还差一年毕业的小学生,就算正式把自己赶进了水深火热的炼狱之中,倍受煎熬。当今社会似乎并不鼓励,甚至可以说不喜欢有独立思考的人,况且,许多事情是他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的,莫说他是一个山区的孩子,放眼望去,神州上下,芸芸众生,有谁敢吐露个人的心声?

二哥他们仅仅是因为饥饿,无非是要求饱一个肚子而已,就遭到了无情地镇压。一想起二哥,就联想到高墙,铁丝网,真是不寒而栗;一阵寒噤过后,余溪的耳边又想起郝学军那半句似怨似艾的话;他在教室里坐立不安,一个暑假,前后好几个月过去了,仍然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他的内心充满悲伤,莫名地哀叹,无端地想哭。

即便余溪有成千上万个想哭的理由,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哭啊!能够公开嚎啕大哭的,除了在忆苦思甜的大会上,他还想不起有哪些场合可以毫无顾忌地痛哭。比较麻烦地是,这些精心策划地“忆苦”对他来讲隔靴搔痒,其间差了几辈子;适得其反,每每心里还有反问:旧社会真的有那么糟糕吗?至于“思甜”,如果允许讲实话,那会叫组织者大吃一惊的,他几乎不用“思”关于“甜”的感觉,舌头的味蕾依稀就说得清楚,吃的糖果没有多少次,伸一只手不够数,伸二只手,指头恐怕用不完,那还得把童年吃“宝塔糖”,打蛔虫的经历算进去。偷偷地抽泣,暗暗地抹眼泪,仿佛都不能表达一个少年的满腔悲愤。当他一直老想着哭时,还真来了这么一次可以公开哭的机会;哦,不止是一次,严格点讲,是哭了个把月;不光他一个哭,谁想哭,都可以哭,不想哭的,也得哭,实在哭不出来的,至少也得做做哭的样子。

每年的秋季开学,固定在九月一号,这是个雷打不动的日子,任凭教育革命,革来革去,这个常例一直没有革掉。开学没几天就过中秋节,社会上提倡移风易俗,连春节都渐渐地革命化了,可想而知,中秋节又算个什么呢?按老一辈的习惯,此时节应该吃月饼的,这种食品对余溪他们这一代人来讲,基本又算是个传说了。
       
没有人在意这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余溪因为上学,只知道当天是星期一。中午放学,吃中午饭时,他看见饭桌上有一盘“糍粑”,三姐说今天是中秋节,没有月饼吃,也没有肉吃,家里还有点糯米,掺一些普通的米,做点“糍粑”,好歹也是过个节唦。

余溪的肠胃对糯米不是太感兴趣,莫看糯米粘糊糊的,进口也软,一旦下了肚,还不是那么容易消化,虽然是个稀罕物艺,但他的舌头却对糯米排斥,大约和他一向不爱吃甜食有关罢。三姐说糯米不够,掺了普通米做的糍粑,正好暗合了他的胃脾,只是当一顿平常的饭吃,蛮好。

晚饭的时间,三姐煮了一盘蚕豆,给父亲下酒。饭间,只是母亲幽幽地提起了大哥二哥,说他们今晚也不知道吃什么,没有人接母亲的话茬,也就过去了。除此,一切平常,没有丁点例外。

这天晚上的月亮,照旧又圆又亮,可惜了,无人欣赏。余溪躺在床上,月光从屋顶上的亮瓦里钻了进来,他在迷迷糊糊之际想,这样的月光下,可以看清楚字的。

余溪怎么也想象不到,在这晚的午夜时分,在皎洁的月光下,在他做梦的过程中,有一个人结束了伟大的,辉煌的一生。可以肯定,随着这个人的离去,一个时代终结了,世界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一亮,九月九日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三分之一。夜间发生地那个天字第一号的消息,捂得紧紧的;全国全世界都不知道的事,漳城人自然也不会知道。地球转得很正常,太阳照样是从东方升起的;余溪清晨上学时,抬头看一看天空,心里还暗自感叹了一句:又是一个艳阳天啊!虽然已过中秋,但天气仍然热辣,似乎比夏天更加讨人嫌,秋热,秋闷,秋燥,是最近一段时间漳城气候的特征,遇到这种天气,有经验的本地老人会宽慰地说: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啰。

没有任何徵兆,半点提示也没有,下午最后一节课,街上的高音喇叭里忽然奏响了哀乐。余溪他们班上有位嘴长的男同学冒冒失失地大声说了一句:

“哟嗬,北京又死人啦!”

真是童言无忌,请原谅!在山区学校,在余溪他们所学的词汇里,没有诸如“崩”,“薨”之类的专用词;况且,这些封建用语早被当代的语言学家们扫进了垃圾堆,普通的山区孩子哪有这些语言储备?按现代社会的文明用语,这位同学应该说:北京又有人逝世啦!直接说死字,恐怕对死者有点不尊重。当然,此时,这位同学如果用漳城本地话,含蓄一点的说法是:北京又有人老啦!或者是:北京又有人没啦!可见这位同学白受了几年的教育,关键时刻露了馅,即不文明,又不含蓄。好在是他们换了班主任,如果还是过去那个女老师,恰好又被她听见,估计这位信口开河的同学,吃不了,得兜着走啦。

在这一年里,余溪他们和全国人们一道,哀乐听得多啦!去世后能让高音喇叭放哀乐,配享此等哀荣的,也惟有北京那里的人。大约是出于条件发射罢,一个死字脱口而出,想必是情有可原。

余溪觉得有点不对劲,今天的哀乐放得不同往常,时间特别的长。他在心里犯嘀咕:谁呢?

此时此刻,哀乐通过无线电波向全国,全世界同步发送,像余溪一样在心里嘀咕的有多少人呀?

哀乐的时间已经超出了常规——咚!咚!咚!这种用西洋乐合奏出来的鼓声,真像是锤子敲在人的心尖上,区别在听者的不同经历,各有各的疼法罢了;哀乐好似在穿越时间的遂道,让听者恍惚进入了历史的泥淖,前面黑窟窿,后面窟窿黑;哀乐放得叫人即悲且怕又揪心。
余溪在音乐播放的过程中,闲得无聊,脑海里把能够想得到的,觉得够资格的,都过了一遍,双手的指头已经不够用,把脚指头也用上了,数了半天也没有数出个所以然。今天是啥日子呀——九月九日,单数都是最大的,按漳城喜欢迷信人的说法,普通人谁敢在这个特殊的日月里断气?

接下来,余溪是竖着耳朵听的《告各族人民书》。当逝者的名字被缓缓地送入他的耳膜,第一反应是:高音喇叭是敌台,这是美帝苏修蒋匪在造谣。他一脸的迷惑,疑窦丛生。

余溪刚才手脚并用,猜测是谁时,还真把实际去世者给漏掉了。这倒不是他心里没有这个人,相反,这个人的音容笑貌,早已深深地铭记在他的脑海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的脑海中,朝夕相处的父母影象也没有从未谋面的死者影象清晰;那方魁梧的身躯,那张大中华式的国字脸,在记忆的屏幕上,是刀刻的,是烙铁烙的。

余溪之所以把去世者漏掉,并不是一时记忆短路,把这个人忘了,而是他压根都不敢朝那个方面想啊!有那么一瞬间,他也确实联想到了这位尊者,但是,立即就否定了,仅仅因为思维中的一丝念头,就让他顿时有了负罪感;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个人像孙猴子一样,打进了阎王殿,在生死薄上,把自己的名字给划了;谁敢把死字朝这个人身上扯呀?这位,早已经不是人,是神,是长生不老者,是万寿无疆者。

讣告,哀乐在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播放。余溪内心怀疑的坚冰在秋日的夕阳里慢慢的融化,融化的冰水在他的血管里翻江倒海,恍恍惚惚,好似被巨浪淹没一般,呼吸困难,心里憋得难受,仿佛只剩最后一口气,冥冥之中,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幻觉:天塌了,地陷了,美帝苏修打过来了,蒋介石反攻大陆了,还乡团回来了,地主资本家上台了,东方红卫星掉下来了,天安门广场上的红旗落地了,全国人民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了。

就在余溪恍惚不安时,教室里,同学们都把头低下来,深深地藏在怀里;这个时刻,谁都怕控制不好自己面部的表情,一不溜神,脸上哪根筋抽搐,脸上哪块肉乱颤,给人留个笑的错觉,或者留个还在高兴的误会,那就大祸临头了。

高音喇叭里的哀乐一直不停,谁也不敢走,谁也不敢动。这时,教室外面,不知是街上,还是其它班级,隐隐约约地传来哭的声音;在阵阵哀乐的影响下,情绪酝酿得已经够久的了,班上的一位女同学率先小声的啜泣,逐渐地有些女生受到感染,一个接一个地应和起来。女同学一直比男同学斯文,从哭声都可以感觉到,在大多数女生都已经在抽泣的情况下,仍然听不见一个男生的声音,真正的哭,是从刚才那个说“北京又死人啦”的男同学开始的。现在,就哭声来说,谁也不能否认这位同学的阶级感情了,并且,此刻的表现或许还可以将功补过。这位同学终于把班上大部分迟钝的男生调动起来了,将哭的大合唱推向了高潮,全班哭得一塌糊涂,哭得天昏地暗,最后,一直哭到天黑。

天幕落下,把一切都罩了起来。教室里也没有灯,彼此间你看不见我的鼻子,我也看不见你的眼睛。天黑得正好,把班上顽固的流不出眼泪的一小撮给解放了;这部分同学绝对不可以说没有感情,只是表达的方式有点差异罢了,毕竟,世上有些人天生都不爱哭,不喜欢哭;当然,这里面也不排出有个别同学,出于个性的倔犟,觉得北京死人和自己扯不上,挨不着,凭啥子哭呀?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有一点,每个人心里都清清楚楚的知道:此时此刻,不哭,不挤点眼泪,是不对的,会有麻烦,有风险的。

余溪也是属于班上没有出声,没有流泪的一小撮之列;细心而论,他的情形大约还有点复杂:他即不是个天生不会哭的人,也不是出于抵触不想哭,相反,他最近一直哭丧个脸,老着想哭哩;然而,事实是,他没有哭,连一滴泪也没有挤出来。他的内心非常惭愧,干着急不流泪,只有把头低得更深一些,权且谢罪;当教室里哭成一锅粥时,他的头由于垂得太久的缘故,脖子有点吃不住,他悄悄地,微微地将头抬起,把脖子稍稍摆了一摆,本来只是想轻松一下脖子,不料,在他抬头时,那会天并没有黑,目光扫过之处,又看见了往日熟悉的一幕:玉溪山峰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一只只的白鹭,在峰顶盘旋,遨翔,时而鹊起,时而俯冲,人类最忧伤,最悲哀,最庄重的音乐,似乎一点也没有打动这些鸟们,看情形它们与平常似乎没有什么两样;眼见于此,他觉得刚才在听清讣告,怀疑被打消后,自己那些什么“天塌了,地陷了”的担心是不是有些多余?

如果非要找出余溪没有哭的原因,或许可以说消息突然,犹如晴天霹雳,把他震懵,震傻,忘记了哭;也许可以说是他那会埋头胡思乱想多了,还没来得及哭;甚至还可以说那会他东张西望,看见玉溪山没有倒,白鹭照样在飞舞,破坏了情绪,他不想哭了。

好在这一刻,这一时段,班上所有的人,包括老师都处于惊慌失措之中,没有谁在意别人的表情;哭了的,流泪了的,固然心安理得,没有哭的,没有流泪的,也多多少少有些悲伤的意思;况且,流泪的日子并没有完,哭的机会多着哩。余溪和班上的同学们是接受了重托,才离开教室,离开学校的,末了,老师叮嘱道:

“同学们,莫哭了,把眼泪擦干,回去,明天吃饱一点,再继续哭。”

余溪从老师的口气中,感觉到一阵轻松,今天算是幸运,浑水摸鱼过去了。好似一个被判了无期的囚徒,遇到了大赦,他第一个逃出了教室。至于明天流不流泪,哭不哭,明天再说罢。

街上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报治丧委员会名单,播音员的语速非常慢,简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啃出来似的,一经扩音,在四周是山的漳城上空激荡,前一个字音未了,后一个字音甫出,前搭后,后赶前,全国人民都熟悉的那些人物的姓啦,名的,汇聚在漳城的夜空,相互纠缠,弥久不散,乍一听,让人感觉他们仿佛都约好了似的,跑到漳城上空不是来治丧的,而是来打架的。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俗话一点不假。余溪抬头一看,皓月当空,若无其事,月光如水,挥洒人间。他想,今晚的月亮太不懂事啦,莫说与山河同悲,与兆民同恸,遇到这样的事体,至少也应该缺个角,或者豁个口什么的,表示表示悲哀嘛,怎么仍然还是又圆又亮的,成何体统?半点阶级感情也没有,如果月亮是个人的话,那它可就惨啰!

余溪这种心情,这种面色,在如同白昼的大街上,是不敢久留的,他快步如飞,朝家里奔去,一度小跑了起来;直到临近街道居委会,遇到了哭的海洋,这里的哭比他们教室里的哭浩翰多啦。他本来不想停步的,门口站满了黑压压的一群人,道路堵塞,不得不放缓脚步,在人堆里,见缝插针地奋力往前挤,很想快速通过。在一大堆悲痛的人群中,也由不得他轻松地抽身。

痛哭的人大部分是老太太和还没有上学的小孩子。小孩子们的哭,大约不能叫哭,只能叫嚎;老太太们的哭,动作各有千秋,有的捶胸顿足,有的指天摸地,个个都是一把鼻子,一把泪;老太太们的哭,声音不一而足,有的洪亮高亢,直冲蟾宫,有的嘶哑婉啭,余音绕梁,有的边哭边唱,嘴里蹦出的词是一套一套的。

会这样唱哭的人,在漳城当地是有名堂的,叫哭丧,也称白哭;既然有白哭,那当然还有红哭,红哭是专门哭嫁;不管是红哭,还是白哭,那是不能简单地比嗓子,比声音的,那是要嘴里有哭词的。有编好的老词,特别有能力的可以现挂,从盘古开天哭到新中国,从帝王将相哭到地痞流氓,从达官贵人哭到飞禽走兽,从才子佳人哭到贩夫走卒,从佛祖道宗哭到妖魔鬼怪,从神话传奇哭到乡风民俗,从天上哭到地下,从陆地哭到海洋,从家里哭到家外,哭国家,哭民族,哭家庭,哭个人,只要言之成理,哭什么都可以。哭到这种境界的人,过去都是吃专门哭饭的,哭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在哭,而是在表演哭了,她们应该算是民间艺术家。有这种本事的人,在新社会当然是讨不到吃的,基本归入了牛鬼蛇神之类,扫地出门,今天,历史终于给她们提供了一个舞台,尽情尽兴,一展歌喉。虽然久疏哭阵,技艺肯定有些荒芜,但对年轻人来说,也算借机见识了一下这门古老的民间艺术。

余溪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哭法,只是偶尔听大人们像讲故事一样的描述过,他在一片哭喊的噪杂声中,许多词听得不是十分清楚,入了耳的是这样的几句:

“您咋会死——哟!我的老天爷——呀,你把我的寿减一减——唦,叫我替您老人家去死——哦。”

每哭一句,尾巴部分都有个很长很长的拖音,至于拖多长,拖多久,那就看表演者个人的功力,最打动人心之处,就在这个拖音上,拖得曲曲弯弯,拖得凄凄切切,拖得晦明晦暗,拖得峰回路转,拖得唱者上气不接下气,拖得听者死去活来。

这好比是一场国哭,只兴哭,不兴劝的。不像普通人家的丧事,一个哭主旁边总有一,二个人在劝哭,如果哭主是孝子贤孙,就这样劝:莫哭了啊,走的是顺路嘢,去享福啰,活着受罪呀!如果哭的是爱人伴侣,就这样劝:你为啥这样没有命的哭唦,他(她)都狠心把你甩了,你就狠个心,莫哭!如果是白发人哭黑发人,就这样劝:娃子没得福哦,哭坏了身子是自己的哟!

像现在这样的哭场,只有哭者,没有劝者,大家都争先恐后的哭。谁劝谁?谁敢劝?怎么劝?此时谁敢劝叫莫哭了,那简直是活过了月。

余溪还是坚持着突破了重围,回到家。不见三姐,估计也到居委会哭丧去了,父母都还没有回来,看样子三姐把饭做好,才出去的,他胡乱地吃了两口,经历了如此的场面,虽然饿,却也没了胃口。

第二天起床后,余溪看见三姐的眼睛红肿,像桃子似的,就知道三姐昨晚哭得多么惨。他一想到昨天放学时,老师的叮嘱,心里就发虚,他可不敢保证自己是否哭得出来呀。所以,早饭吃得有点心不在焉,三姐问他怎么啦,他就说:

“老师叫我们今天到学校哭,我怕到时哭不出来。”

三姐一楞,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大一会,叹一口气,说:

“我的傻弟弟,你莫想不熟悉的事,莫想你不熟悉的人,你想一想我们的爹,我们的妈,我们的哥哥,我们自己,我们周围的人,多想一想我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试一试,看哭不哭得出来?”

三姐的话,余溪字字句句倒是听清了,可听得似懂非懂,听得半信半疑。他在去学校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想:想父母,想哥哥,想三姐,想同学,甚至还想起了蛮河旁边的栓树,没有想出啥名堂,只有郝学军的名字从头脑里闪过时,有一丝的不快,其它根本没有感觉。依照三姐教的方法,有用吗?

高音喇叭里重复着昨天的一切,整个漳城笼罩在悲痛的气氛之中,仔细地听,喇叭里有了一些新内容,亚非拉的阶级兄弟们,已经发来了唁电。余溪又记住了一些新词语:噩耗,惊悉,举国同悲,山河呜咽等,耳朵听来的字,词,许多与眼睛是不能对号入座的,比如噩耗,他在脑子里对应的字是恶号,这个词,他还专门想了几秒钟,丑恶的信号,简称恶号?这些念头都是一闪而过,快到学校时,那件烦人的事袭上心来——唉,一点哭的意思也没有啊!

在学校门口,余溪稍微停了一会,现在他已经不怕这个地方了,心中的梦魇随着暑期的一场暴风雨烟消云散,这个曾经晦暗,幽深的学门洞子,这个多年来让他害怕,恐惧的门道,终于由于自身的腐朽,坍塌了,他的心也随之豁然开朗,新学期,敢独自一人进进出出校门了。

余溪站在门口发现了一个现象,所有进校的男女生,从走路的姿式,大致可分抬着头和低着头的二类,随便打量一下,昂首挺胸的人,大多数眼睛都是红的,显然是悲伤过的;那么,低着头的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和他一样,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掉一滴眼泪?不敢多想,赶紧收回杂念,低下头,迈步进校。或许因为心事过多的缘故,步履沉重,一时半会掉不下眼泪,外表却已有了二三份悲伤的样子。

教室里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没有到上课的时间,大家都自觉地坐在位子上。红眼睛的同学没有心理负担,时不时的扭一扭身子,四处张望,白眼睛的低着头,大约在酿造情绪,寻找感觉罢。

余溪索性将身子伏在桌子上,双臂一圈,把头抱住,沉浸到个人世界里。他想回忆回忆看过的电影,看是否能从中受到什么启发。比较熟悉的电影应该是样板戏,就那几部,在脑子里迅速地搜索,似乎都没有太动人的情节;除了八部样板戏,他把能想到的电影都过了一遍,发现这些都不能引发悲伤,打开泪腺,原本看时就没有被感动得流泪,莫说现在去凭空而想了;看电影看哭的倒是有一部,朝鲜的《卖花姑娘》,那个看电影时的场景,记忆犹新,影屏内外哭声一片,哪个看电影的眼泪不流得哗哗的。假如现在重新看一遍,就不怕流不出眼泪了。

忽然,《卖花姑娘》的旋律在耳边想起,余溪在心里默唱那首卖花卖花的主题曲,反复吟唱,鼻子开始发酸,眼睛有点痒,唱着唱着,唱昏了头,出现了幻觉,他把电影中人物改了头,换了面:花妮变成了三姐,父母,哥哥,各就各位,而他自己俨然成了上面那个叫金姬,或叫银姬什么的,反正就是那个眼睛瞎了的妹妹。这一下不得了,桌子上很快就积了一滩水,麻烦来了,唱着,唱着,卖花姑娘的主旋律居然与外面高音喇叭里的哀乐浑然一体,喇叭是止不住的,卖花姑娘的歌也止不住了,自然,他的眼泪也止不住了。止不住了好,这不是麻烦,恰恰是解决了他的麻烦,他不是一直在担心怕自己哭不出来吗?问题终于解决了,他勇敢地抬起头,大大方方端坐,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余溪的表现着实有些意外,同学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反应快的已经抬手在揉眼睛,准备跟进了,极个别的同学只是在心里埋怨:个杂哩,老师都没有来,还没有人喊哭,这就开锅啦?也太急了点罢!

余溪进入了状态,即当导演,又当演员,哪里顾及得到别人的感受?外人又如何知道他在心里演电影?剧本是现成的,故事情节早就编好了,作为临时导演,他只需把生活中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的叫出来,给他们在《卖花姑娘》里指定个角色就妥啦。这时,已经用不着借家里亲人当主人翁了,他甚至把自己也歇下来了,将机会让给了班上的同学,当然,他也没有闲着,每每彩排一次,他就跟着流一次泪。

这天上午,红卫学校的五(二)班完全被余溪的泪淹没了,好在一直有街上高音喇叭里的哀乐相伴,大家也无话可说,本来就是个流泪哭的天嘛。他们的新班主任被深深地打动,为班上有这样一位深厚无产阶级感情的学生而自豪。

很快,老师就把余溪的表现上报给了学校当局,有关领导在这段日子里特别注意观察了这个小学生,发现他哭的真不赖,不管校内校外,大大小小的追悼会,他都哭得很伤心,哭得很真实,领导认为他确实哭出了感情,哭出了水平。于是,学校领导就记住了他,并且有了把他树立成典型的想法;恰逢哭了一段时间,高音喇叭就开始号召全国继承遗志,化悲痛为力量,漳城县领导别出心裁,在全县范围准备组织一个巡回报告团,演讲人由工,农,商,学,兵组成,红卫学校便把他作为学生代表给推荐了上去。

演讲稿是县里宣传部门根据余溪的学生身份,量身定做的。有关部门把演讲人集中起来培训,熟悉稿子,每个演讲人都配有专业的辅导老师,不但教他们怎么念,关键教他们这么哭,大有把这些集中来的各色人等都训练成专门哭丧人的意味。按照文本的意思,各处有各处的哭法:有哽咽的哭,有失声的哭,有轻言漫语的哭,有歇斯底里的哭,有涓涓细流的哭,有滂沱大雨的哭,有含蓄的哭,有夸张的哭,更有此处无声胜有声的哭。

余溪对演讲稿没有感觉,并且,他不能一心二用,即念文章又想《卖花姑娘》,结果,一种哭法也哭不出来,到最后,他只剩了一具哭像,没有声,没有眼泪。指导老师经过多次启发教育,半点效果也出不来,无奈,只好通知校长把他领回去。在交接的过程中,负责这次活动的县领导很严肃地批评了校长,说学校简直开玩笑,怎么推荐了这么一个人云云,把校长搞得灰头灰脸的,十分难堪,校长也有点搞不懂,甚是纳闷,连声责备他:

“你怎么搞的吗?你怎么搞的吗?你一向不是哭得好好的吗?”

余溪急得差一点泄漏了天机:

“校长,我哭的不是死人,我哭的是活人。”

总算这会余溪的脑子还有点清醒,此话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校长觉得看走了眼,恨得牙痒,末了,也只能对自己的学生奚落道:

“不堪大用,上不得台面呀!怎么,你还找不到学校,要我给你带路不成?”

余溪撒腿就跑,很快就在校领导的眼中消失。他慌不择路,跑过了大街,跑过了小巷,跑出了城,跑到了郊外,跑到了城东的蛮河边,跟着蛮河跑,一直跑得没劲了,两只脚实在提不起来了,腿一软,瘫倒在河边。秋水浩荡,依然东流,他很想一头扎进蛮河,顺势飘走。

现在,根本不需要《卖花姑娘》,就可以哭出来了,但他强忍着,狠狠地吸足一口气,猛地站起来,对蛮河吼道:

“不哭,就是不哭,永远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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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4-11 09:16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叫什么名字啊,谁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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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2 19:11 | 显示全部楼层
书中的描写很象我们60年代人的童年生活,想必作者也是我们的同龄人吧,不知是谁,能否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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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7 14:38 | 显示全部楼层
好长,码字辛苦,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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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2 22: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话浴 于 2011-11-12 22:11 编辑

谢谢!赶集先生!绝没有见怪之意,反之,感激涕零!
你在另一个论坛的传载,我也见到。你真是个有心人啊,拙作写好后,只在一家外地朋友的小论坛上发过一次,居然让你给碰上了,这都是去年的事了,现在那个论坛都关闭了。

再次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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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2 22:18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襄樊棋牌,不甘心,阿凯诸朋友对拙作的关住。借此机会简单向大家汇报一下。拙作二十余万字,十六章,去年底已经完稿,赶集的先生传载的是其中二章。由于不满意,一直羞于见人,正在修改中,看年底能不能把二稿拿出来,我加把子劲。

顺祝阿凯大作早日出版,区区翘首为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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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3 09:08 | 显示全部楼层
o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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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3 09:5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支持原创的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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