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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4-10 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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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赶集 于 2011-4-10 20:4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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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余溪的高峰楼之旅,多多少少有些不圆满,比如没有见到大哥,没有登上金顶,终究是带着一丝地遗憾,双目地依依不舍离开了高峰楼。没有过二天,二哥和东志哥他们也回来了,于是,余家热闹起来。每天吃饭的时间都有一个、二个甚至更多的客人,二哥有点不好意思,对余溪的三姐说:
“妹呀,对不起,给你找麻烦了。”
三姐没有一点怨言,虽然她不敢保证让来客都吃好,但管饱是三姐的最底线。饭好以后,她会把父母吃的提前留足。现在余溪担当起名副其实的主人,只有二哥和他的朋友们吃完了,他才会和三姐再吃,毫无疑问,只有他们姐弟俩时,当然是弟弟优先,临到三姐,完全一个残菜剩羹,如果剩点汤汤水水算是运气好的,许多时间,基本上是锅里碗里盘子里干干净净,干净得好像这些家什从来都没有用过;遇到这种情况,三姐会从父母的口里拔拉一点让给余溪,当余溪问三姐吃啥时,三姐会不在意地说她天天在厨房里,光闻饭的香味就闻饱了,哪里还用得着吃。有时,大家刚刚吃完,三姐正在收拾筷碗,忽然来了二哥的不速之客,照例来人会客气一番,但顺口一句客气话,比如问吃了没有吃,却回答得含含糊糊,二哥这时就会说:
“客气个啥,没有吃就是没有吃,莫不成到家里了还装蒜,记住啰同志,饿肚子是干不好革命的,况且,我们回来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解决吃饭的问题。”
还不等二哥支呼,三姐就会主动地说:
“有剩饭,一会就好了,你们说两句话的功夫。”
三姐说有剩饭是在宽客人的心。不过,做米饭一时半会是不行的,为救急,煮一锅苞谷糊,那还是很快的。通常是余溪在灶间烧火,这时,松毛就派上了大用场,一点就着,三把二把火,三姐在灶台上就说好了好了,再放二把松毛,煮一下就行了。菜是现成的,腌在坛子里,家里有五,六个腌菜的坛子,一年到头,没有空过,而坛子里的菜随着时令的变化不断翻新。一直以来,余溪感到很奇怪,三姐那来这么多钱买菜腌呀,也不见三姐经常上蔬菜公司的门市部买菜,直到有一天,三姐喊他去河滩里帮忙,他才发现三姐在河滩里空地上种了一块菜园子。实际上他们家吃的菜很少用钱买,都是三姐种出来的。当余溪帮忙三姐把一碗苞谷糊二碟腌菜端上来时,二哥的朋友连忙说谢谢,又是谢妹妹,又是谢弟弟。二哥此时会说:
“快吃,快吃,一会还有正经事做哩。到了这里跟自己家一样。”
二哥倒说得轻巧,叫朋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可二哥似乎不知道柴米油盐的精贵,或许二哥太信任他的“后勤部长”了,或许二哥就是觉得他的这个妹子是神,会变戏法,要不二哥怎么会一点也不关心这一日三餐的来源?至于他们在做什么正经事,余溪暂时还不明白,他也不好打听;看他们一个个的作派神神秘秘,似乎还不想让他知道。不过哩,家里的米缸,面缸,苞谷缸在一个一个的变成空缸,这一点内幕他是清楚的;菜,三姐可以种,粮食呢?不管三姐如何勤劳,粮食是三姐无论如何也种不出来的。粮食是按人头定量供应,就是有钱,没有粮票,在中国你也是买不到粮食的。三姐把她历年攒的粮票拿了出来,叫余溪去粮店帮忙买过二次粮食,三种主食,苞谷,面,米,即便有了粮票,也不是随心所欲,你想买什么粮店就卖给你什么,有比例,倘若你买一百斤,那就是五十斤的苞谷,三十斤的面粉,二十斤的大米,所以,每次上粮店,不管买多少,都得拿三个袋子,那怕你只买一斤粮,也是这个5:3:2的比例。
二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招呼来人吃,吃,吃。余溪看三姐胸有成竹,好像家里有一个粮仓似的,把他急得不行;有几次,话到了口边,准备提醒一下二哥,家里粮缸空啦;也是面前有外人,余溪也不好怎么开口,别看他小,这一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关键是三姐一直在拦,她说再怎么着,也比五九年强,那年把山上的树皮都吃光了,到了吃“关音土”的份,还不是挺过来了;多一个人,多添一碗水,搅稀一点,大家每人喝二口,人家能来咱家,是看得起我们,看得起我们家二哥。三姐的一番话把余溪说得哑口无言,他甚至有点和三姐赌气:那到时我们一起吃树叶,吃“关音土”吧。
一时之间,余家成了漳城的知青联络站,成了公共大食堂,从口音上来区别,不只是漳城本地人,还有武汉人,上海人,北京人。余溪的父母早出晚归,中午的一顿大多数是带饭在外面吃,有时晚上回来,赶上了,见家有客人,自己的三姑娘把桌子上摆的有干有稀,有咸有淡,虽然没有荤,也觉得挺有面子的;二哥的朋友们左一个叔右一个阿姨的叫,把二个老人家叫得晕晕乎乎,连忙说,你们吃啊,多吃一点,锅里有哦。余溪觉得父母对三姐真是信任到了极点,他们根本没有进厨房,怎么知道锅里还有没有呢?现在全家人都表现良好,唯有他心里在打“小九九”,整天拔拉着米缸面缸,还在三姐面前叽叽咕咕的,好像大家的吃喝就他在操心似的。余溪有点看不起自己了,咋这么小气呢?
余溪的小气是有来历的,这种小气集中地表现了他对饥饿的畏惧与恐慌;虽然他没有经历过恐怖的“解放前”,但他的生活经验里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饥饿的阴影,饥饿像只原始森林的怪兽,睁着绿幽幽的大眼睛匍伏在他的身边,他时刻都能听得到这只野兽的喘息声和脚步声,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它吞噬;而余溪对付这只如影随形野兽的常用武器只有苞谷粥,南瓜糊,红薯巴巴,这些极其粗糙富含纤维的食物由于本身缺少热量,哪怕在锅里煮得沸腾,温度超过二百度,到了饥饿这只饕餮之物口中,数量再大,也只能暂时撑一撑它的胃,根本温暖不了它那冷冰冰,湿漉漉的肠子。
饥饿,这个贪婪无比,人类与生俱来的敌人,用余溪耳濡目染的教育来理解,它早应该被新社会消灭了,依照报纸上,高音喇叭里的宣传,这个敌人只可能出现在万恶的旧社会,出现在传说中的“解放前”;可是,余溪的嘴巴,舌头,鼻子,眼睛,耳朵,肠胃,全身的每一个器官零件都在警告他:饥饿,这个丑陋的,万恶之源的魔鬼一直存在,和他一样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
余溪在反省自己小气的同时,看着家里空空荡荡的米缸,面缸,苞谷缸,还是压抑不住对二哥的怨气,他当然不愿在二哥的朋友面前有所表现,只是私下里对二哥咕哝二句,朝放粮食缸的地方指一指,暗示一下,希望能引起二哥对家里那些空缸的注意。二哥的确不是傻瓜,对小弟的意思怎能不明白?二哥一只手摸着余溪的头,另一只手在空气中一举,有模有样地说:
“粮食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这是一句天下人都熟悉的电影台词,成了社会上的流行语,在很多与电影类似的饥饿环境中,经常有人学习复述一遍,一般情况下,摹仿者都要用电影里那种特有的翻译腔来喧哗,籍以果腹,大有望梅止渴的意味。
二哥的姿势摹仿得滑稽可笑,普通话学得更是嘶呀难听,余溪忍俊不禁,顺口对二哥来了句在这种情况下本地人都会说的一句话:
“漳城的驴子学马叫,憋腔又憋调。”
二哥压根就不理会余溪的热嘲冷讽,清了清嗓子,并且还举手把头发捋一捋,将电影中的台词又重复一遍;由于二哥刻意的装腔作势,更加黄腔走板,这次余溪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他直接质问二哥:
“你们在做什么呀?一个个鬼鬼祟祟的。”
二哥欲说又止,他在思考该如何向弟弟解释。说多了没有用,不必要藏着掖着,他们的今天就是弟弟的明天,这是可以预见的将来。二哥对余溪说:
“我们在下面吃不饱肚子,我们是被饿回来的,我们是回来找把我们弄下去的人,找他们要吃的。”
一听到饿字,余溪嗓子眼里直朝上涌酸水。他刚刚从高峰楼回来,那里的情况虽然不是十分了解,但饥饿的滋味他是知道的。忽然,他想起很长时间都没见过大哥了,怎么没有看见大哥回来,顺口问道:
“大哥呢?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大哥了,怎么不见大哥回来?”9改
“他呀,你放心,小弟!他活得好着哩,大哥和我们不一样,他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准备一辈子扎根农村的。哼,他正在努力表现,要申请加入组织的人,怎么会来趟这个浑水?”
二哥的话余溪听得不是太明白,听口气,二哥似乎对大哥不以为然。不过,刚才二哥前面的话他倒是听得真切,什么去找把他们弄下去的人,找谁?谁把他们弄下去的?近来,在他们家进进出出的可不止是高峰楼的知青,那些说外地话的是哪里的呀?对这一切,余溪都想知道,可疑问太多了,也不知道该问哪一句。情急之下,他又问二哥:
“你们去找谁?找谁要吃的呀?”
“哈哈,冤有头,债有主,这个你莫问。”
停一停,二哥嬉皮笑脸,半真半假地说:
“莫光想着家里那几个缸,像过去一样,做好后勤工作哟!”
余溪预感有些不好,觉得要发生一些什么事,不禁为二哥,为二哥的朋友担心,为他们捏一把汗。
关于这些没有头绪的事,余溪只能听之任之,至于眼前,他的眼光还只有盯着家里那几口缸。盯着,盯着,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从下一顿饭开始,准备减少自己的饭量,吃一碗就可以了,自己不能为家里挣来粮食,却可以减少家里粮食消耗,省一口是一口,这也是在为家庭做贡献。因为他知道三姐经常就是这样有一顿,无一顿,想到这里,他的心就一阵一阵的抽搐。
余溪开始实行他的减食增量计划。这天吃早饭的时候,只有三姐和二哥在家,父母天一亮就上搬运站去了。余溪本来是不想吃早饭的,人太少,目标太大,怕引起三姐的怀疑,他拿了一块苞谷饼子就出去了。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在街上逛了一圈,经过搬运站时,看见一辆辆的板车停在门口,院子内闹哄哄的,估计是在等活罢。他没有看见父母,也不想进去。转来转去,就回家了。家里没有人,他知道三姐去了河滩菜园,赶紧过去。果然,三姐在园子里。三姐问他一大早去哪里了,余溪扯个谎,说找同学玩,没有找着人又回来了。三姐笑一笑,看样子有点不信他说的话,他赶忙把话头引开,问二哥去哪里了,家里没人。三姐没有答理他,只是顾着摘菜。
余溪望着这一大片菜地,数一数差不多有十好几垄,有二个老人也在地里拾掇。都是些时令蔬菜,按高矮不同大致分四部分:黄瓜,豇豆是藤蔓植物,在人们搭起的木架子上生长,它们俩算是最高的;西红柿的秧子差不多有余溪的人高,或许结的西红柿太多的缘故,也要用根木棍绑在旁边当拐杖,要不会趴窝的,它算是中等个;第三部分是辣椒,茄子,它们长得和余溪的腰齐;最后是趴在地上的红薯,南瓜。他顺手摘了一个西红柿,啃了起来。三姐说:
“饿了吧?”
“没有呀!才吃了多大一会哩。”
余溪两口就把一个西红柿给啃了,他觉得很甜,还准备再吃一个。听三姐问饿不饿,为了掩饰,他答非所问:
“我是吃着好玩。”
“那就多吃二个,自家种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三姐把菜篮子提过来,递了一根黄瓜,余溪接了,正在迟疑是不是下口,三姐坐在地上,拿了一个西红柿,先吃起来。
余溪见三姐带头,就毫无顾忌,大嚼,吃了黄瓜,吃西红柿,吃了西红柿吃红薯,反正地里能生吃的,他吃了个遍。一边吃,一边想,早上哪个饼子也应该省的。三姐说:
“吃再多也没有用,不顶事,只能垫一下肚子,真正饱肚子的还得是粮食。”
三姐想一想,又对余溪说道:
“你正在长身体,好歹一天得三顿饭的。”
三姐说的一点也没有错。余溪在园子里把肚子吃得快撑破,到中午,饭还没有好,已经饿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其自己的肚子是不是漏气啦,怎么刚刚还饱饱的,一会功夫就咕噜噜叫起来?诚如三姐所言,红薯西红柿不顶事。
依照漳城人的饮食习惯,早餐是汤汤水水,马马虎虎地对付;晚上哩,收工回来,时间充足,有爱喝两口男人的家庭,饭桌上一般有一盘水煮的蚕豆下酒,那基本算是上等贫民了;真正的当家饭是中午的一顿,这一顿是大米饭。许多人说没有菜,米饭难以下咽——错;长年累月,余溪就是有菜饭三碗,无菜三碗饭;不过,余家的饭桌上永远都有一盘,或者二盘腌菜啦,泡菜什么的,也不知道这些算不算“菜”,余溪觉得挺下饭的。
自然,今天中午,三姐作的是红薯蒸米饭。余溪一直在厨房,别的忙帮不上,在灶间烧柴看火。当锅里热气腾腾的米香在厨房里弥漫,他觉得过去三姐有句话说得不大对劲,什么光闻饭香味就饱了,现在是越闻越饿。他努力地克制着,坐在灶间,双目凝视着火苗,用课本上学来的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激励自己;从嗓子眼里不断涌出酸水,他吞了一口又一口。
赶至饭好,二哥和他的朋友们一个也不见。三姐叫余溪先吃,他盛了一碗,朝碗里拔拉了一些炒红薯叶,腌辣椒,端到后院蛮河边,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转眼一碗红薯米饭就下了肚,这只是他平时的三分之一食量,照例还有二碗。余溪拍一拍肚子,自言自语说差不多啦,还顺手把碗筷在河里洗了。
余溪回到屋里,见三姐坐在饭桌前,沉着脸,神情凝重,他说:
“三姐,你咋还不吃呢?”
“我吃?我咋敢吃呀!你都学会省了,我还敢吃?打今儿起一颗米也不沾了。”
余溪见三姐说得斩金截铁,一时乱了方寸,结结巴巴道:
“你吃唦,三姐,我都吃好啦!”
“你吃好啦?”
“是,是的,我吃好啦。”
余溪看见三姐在冷笑,心里有点发虚,他还从没有在三姐面前撒过谎,现在,只有乖乖低头的份。三姐说:
“你啥时学会骗人啦?早上省了二碗糊糊,现在又准备省二碗饭,是不是?给谁省的呀?”
三姐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哽咽着接道:
“好!你是家里最小的,就知道刻薄自己,那我这个当姐姐还说啥,干脆,你去找根绳子,把我的脖子扎起来,少一个人吃饭,岂不是更好?免得你为家里操心。”
余溪羞愧万分,本想悄悄地为家里做点事,不料一下子就被三姐看破。他知道,三姐说话是算数的——怎么办?他这个佯是装不下去了,只有乖乖地缴械,投降,继续吃呗。他不吱声,到厨房里,用刚才在河边洗过的碗给自己盛一碗,又给三姐盛一碗,端了出来,对三姐说:
“吃,三姐,我们一起吃!”
三姐破涕为笑,道:
“这就对啰,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你来饿肚子呀,我的小弟!”
余溪的这顿饭吃得十分香甜。
傍晚二哥独自回来,进门就嚷嚷说饿了,三姐问他怎么中午没有回来吃饭,二哥也没有理会,径直进了厨房,盛了一碗饭,就自个吃起来。三姐嗔了二哥一句,说他像牢里放出来的,二哥不以为杵,腆着个塞得满满的腮帮子边嚼边傻笑。三姐又说:
“等一等,我热一下,等妈他们回来一起吃唦。”
二哥不吭气,只顾着去吃了。三姐把中午的剩饭剩菜热好,端上桌,父母正好收工回来,余溪忙着给父母盛饭,一家人刚要动筷,大哥进门了。
大哥的突然出现,除了二哥,家里人都有点激动,余溪赶忙起身,给大哥让座。大哥晒得漆黑,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三姐端来一盆水,让大哥擦把脸。大哥接过毛巾脸盆,说:
“谢谢妹呀!我到河里去洗。”
大哥说着,转身去了后院河里。三姐给了余溪一块一角钱,叫他去打一瓶酒,买半斤卤猪头肉,又对母亲说:
“妈,你们等一会呀,我把那点剩的腊肉煮了。”
二哥把手里碗筷一放,嘻皮笑脸地说:
“哎呀,有组织的人待遇就是不一样,大哥还没有当官哩,我们妹就开始当贵人待啦。”
母亲叹一口气,说:
“老二呀,你在说啥子哟,你可不能这样遭贱你妹,那块腊肉,你每次回来,你妹不都给你煮过一点的。”
父亲在一旁打“哈哈”,对余溪说:
“老幺,快去,再晚了,卖卤肉的怕要关门。好长时间没喝酒啦,老二,我们今天都搭老大的车,一起喝。”
余溪拿了一个空酒瓶子,一溜烟地上了街。他听三姐叫去买卤猪头,简直可以形容是心花怒放啊!
吃卤猪头肉,对漳城人来讲,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一般家庭一年到头怕也吃不上几回,大部分是家里来了客人,并且还不是普通的客人,正像余溪的二哥说的那样,他三姐把大哥当贵客来待的。漳城只有一个硕果仅存的国营饭馆在经营饮食,附代做点传统的卤菜,饭馆名叫“向阳红”,它的顾客大部分是来来往往的国家干部,这年月,有机会,能自由走动的就是他们这些出公差的人了;每天食品公司大约屠宰二、三头猪,理所当然,猪头是非卖品,即便公开卖,哪个家庭有资格买呢?每月按人头肆两肉票,就算十人的家庭也只有肆斤的供应量,这玩艺还不像粮票可以积攒,肉票是当月有效,过期作废;一只再笨的猪,它的头随随便便也不止长四斤,叫人们拿什么去买呢?所以,猪头成了国营饭馆的专用物。卤好的猪头摆上案子,用沙布罩着,对大多数漳城人而言,只是路过时的看菜,梦中的闻菜;唉,那满街随风乱飘的卤肉香,不知道害得漳城的男女老少咽了几多的口水。
酒一直以来是敞开供应,这种物品没有量身定做,专门发票,倒还是一个异数。有些细心的漳城人相当的困惑,即便是大饥饿的日子里,政府似乎也没有下过禁酒令;相反,各处酒厂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虽然真正的纯粮食酒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是用杂粮酿就,但也聊胜于无;有些地方甚至就地取材,比如漳城,用荆山上橡树的果子,还有一种当地人称作“蜂糖罐子”的等野生之物来造酒,味道或许是涩了一些,冥冥之中也正好应了平常人们念叨的“苦酒”一说呀!至于为何没有禁酒令,大约是让人有个陶醉或者是麻醉的机会罢。
余溪一路走一路划算:半斤猪头肉八角,一瓶酒三角,正好一块一,三姐给的钱不多不少。当买好二样物品转回来时,一手拎着瓶酒,一手捧着纸包的卤猪头,谁也不知道他该用了多大的克制力,才压抑住想啃一口的欲望。
余溪进了屋,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大哥和二哥像在吵架似的,只听三姐说:
“好啦,好啦,吃饭,吃饭,你们的事,一会再说吧。”
三姐的话,得到大家一致认可,母亲父亲都在附合三姐的说法,大哥便偃了旗,二哥也息了鼓,在三姐的劝菜劝酒声中,一顿饭倒也吃得热热闹闹,那瓶酒,大哥浅尝辄止,都是父亲和二哥喝的。
饭后,大哥把二哥喊去了后院河边,估计是去继续饭前的争吵,余溪随后跟着。
今晚蛮河边燥热,没有一丝的风,空气在沉沉的夜色中仿佛凝固一般,让太阳烘烤了一天的漳城,被晒焦了似的,甚而,余溪感觉北边的凤凰山,南边的玉溪山,东边的鹰子岩,西边的太鸿山,四周群山上的树木,草丛都被白天的太阳烤成了枯木枯枝,大哥二哥的争吵,好似在朝这些将燃的山上泼油,现在只差一点火星了,熊熊大火随时都有可能燃起。
二个哥哥的对话,字字句句都入了余溪的耳,虽然有些他听得不是很明白,但问题的严重性还是感觉到了。
原来二哥不但自己不好好在高峰楼劳动,扎根农村,反而鼓动召集本地知青和下放漳城的外地知青一起,闹着返城,他们打算到本地政府请愿,还准备到武汉,北京上访。余溪听得心惊胆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大哥说得是事实,按自己初浅的心智来理解,那二哥不就成了反革命式的人物,这太可怕啦。
大哥苦口婆心,劝解二哥,叫二哥不要参与,趁现在还没有闹出事端,退出还来得及,并且要求二哥尽快返回高峰楼,积极劳动,争取一个好的前途。
余溪觉得大哥说的有道理,他希望二哥能回心转意;请愿,上访——真是不可思意,在余溪的头脑中,这些现象只有在万恶的国民党统治下,才会发生的,怎么一下子跑到了现代新社会?并且还让他可以亲眼目睹,简直痛苦至极,百思不得其解;仰望天空,顺着山势,头顶只有一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窟窿,黑压压的,叫人喘不过气;有那么一瞬间,他虽然看不见青天,但四周熟悉的群峰,玉溪山,太鸿山,凤凰山,鹰子岩,感觉都像要塌了一样,他甚至已经隐隐约约听到这些山峰在垮塌前,从山肚子里传来的轰隆隆的爆炸声。
脚下的蛮河不动声色,从两岸屋子里漏出的灯光投射在河里,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这是一河满荡荡的流水。这时,余溪多么希望蛮河卷起一场滔天风暴呀,从蛮河的源头高峰楼顺势而下,冲开蛮河水库的六扇闸门:把饥饿、贫穷流走;把二哥的请愿、上访流走;把大哥的苦口婆心,和他的痛苦、担忧流走;把漳城的玉溪山、太鸿山、凤凰山、鹰子岩,把黑暗统统流走。
就在余溪胡思乱想的时候,三姐不知道什么时间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越抓越紧;他已经感觉到有点疼,坚持着一动不动,他知道三姐的痛苦一点也不比他轻,如果这样抓住能减轻三姐的痛苦,他宁愿三姐把他肩上的肉撕下二块;于是,他举起手臂,按在三姐的手上。他听到三姐在低声啜泣,一颗颗的泪珠滴在他的脸上,滚烫滚烫的,顺着脸颊洇湿了干枯的嘴角,他泯一泯嘴唇,苦涩沁入心脾。
二哥的一意孤行结果是被抓,关押的地方还不管吃,给二哥送饭的任务就落在了余溪的头上。他十分心疼二哥,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了这个墙上装有铁丝网的院子,把提篮交给干部后,就要逃离,干部喝住他,说道:
“等着,把碗盘拿走,下次不用啦?”
许久以来,余溪把此地视为蛇窝蝎穴,过去叫什么局,老名字一时想不起来,近二年换了一块牌子,改称“民兵指挥部”;虽然偌大的一座院子被漳城的民居拱围着,但它的强悍、威慑与森严壁垒显而易见,院墙高过了周围百姓的房顶,还嫌不够,在墙上又架起人把高的铁网,同学私下偶尔议论,说那是通了电的,是电网;它的存在有意无意在向人们昭示:注意,小心你的言行!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在孩子们幼小的心里播下了恐怖的种子。生活在漳城的男女老少,谁也绕不过它的围墙阴影,不管是阳光明媚的白天,还是明月皎皎的夜晚。
余溪在这个院子里等待,过程异常痛苦,度“秒”如年。心中的恐惧一浪高过一浪,他想起了电影中的手铐,脚镣,老虎凳,辣椒水,火盆里烧得通红通红的烙铁。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从骨缝里飘出:二哥呀,你怎么受得了?
老天爷保佑!余溪内心遭受的这种折磨很快就结束了。大约是知青们还在酝酿之中,没有做出太出格的行动,不知是谁仁慈了一回,网开了一面,没过多久,就把二哥押送回高峰楼,交当地贫下中农看管,监督劳动,接受改造。
没有通知,更没有告别,只是当余溪再一次送饭时,被告知,叫不要送了,人已经送走。二哥被押回高峰楼的详情,是一位同情知青命运的工作人员,并且也是一位知青的父亲告诉余溪的。
二哥走后,家里有些冷清,而余溪的内心却热闹起来。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报纸,收音机,高音喇叭里宣传,以及课堂上老师的说教,与他亲眼所见的现实不是一码事;至少在高峰楼二哥他们吃不饭这件事上,他有体验,感同身受。一想到要不了几年自己也会像哥哥们一样,去高峰楼落户时,余溪的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悲哀;关于“站在高峰楼放眼全世界”的美丽传说,如果是用一天二顿稀苞谷粥为代价,长期扎根于此,自己还会心想之神往之吗?余溪不敢肯定,转念间他又想:或许到他插队的哪一天,情况会有好转的;那里不是有像船长,白胡子老队长嘛,对,还有栓树,难道栓树也能像知青一样要求安排工作,要求进城?栓树吃得饱饭吗?一想到栓树,余溪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幅画:裸露的上身,油光发亮,竹篓里仿佛背着一座山。
转眼,便立了秋,新的学期也到了。在还没有开学前,余溪有一天从红卫中学门口经过,他发现自己常常恐惧的大门洞子被彻底掀翻,见了天日,听说是因为年久失修,在暑期的一个暴风雨之夜,自个坍塌了,不过还好没有伤到人,估计一时半会是不能再恢复到过去的老样子。这是个好事,还是个坏事,余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第一眼看见后,心里一下子松弛了许多。
新学期伊始,学校也好,课堂也罢,乏善可陈,无非还是老一套:开门办学,社来社去,批林批孔,反潮流,交白卷,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等,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如果硬要说变化,从报纸和高音喇叭里,又多了一个新提法,或者说一个新口号罢:抗震救灾。说到抗震救灾,说到一九七六年七月末的这次灾乱,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天灾,细算起来,余溪这年已经十二岁,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光能记事,用俗话说,差不多也懂事了。然而民族的这场劫乱,对他来讲,只是在记忆里多了四个字:地震,唐山。除了这四个字,再也没有其它信息,社会似乎在有意的淡化这次灾乱。
民族的天劫,对余溪几乎没有一点影响。只是眼前有个变化倒还值得一提,他们五年级(二)班的班主任换人啦,带了他们四年课的女老师不见了;对此,大家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反响,课余有个别消息灵通的同学说前班主任被推荐,到省城上工农兵大学去了。余溪在旁边默默地想:女老师的命真好,她不但可以免受高峰楼的饥饿,还可以不经考试,上省城的大学,这样的好事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享受的。心念于此,余溪不禁为知青点的哥哥们感到无限地悲伤,别说上大学,他们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整天饿肚子;进一步,他还想到山里那只可怜的野鸡,它被屠杀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在漳城民众口口相传的历史上,早十几年前的饥荒,有人吃人的故事;唉,一只野鸡的命,又算什么呢?此时,余溪的内心已经刮起了一场狂风暴雨,多年来,社会上上下下精心构造起来的教育大厦,像那个腐朽的校门洞子一样,一瞬间,在余溪的眼中坍塌了:报纸上的白纸黑字,高音喇叭里莺歌燕舞,讲台上的红口白牙,似乎都是在自编自演,自弹自唱,没有一处、没有一人不在撒谎、不在骗人。这到底是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自从余溪有了个人独立的想法,不再人云亦云,并且无师自通,学会用自己的二只眼睛去看待,认识事物之后,这个小学还差一年毕业的小学生,就算正式把自己赶进了水深火热的炼狱之中,倍受煎熬。当今社会似乎并不鼓励,甚至可以说不喜欢有独立思考的人,况且,许多事情是他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的,莫说他是一个山区的孩子,放眼望去,神州上下,芸芸众生,有谁敢吐露个人的心声?
二哥他们仅仅是因为饥饿,无非是要求饱一个肚子而已,就遭到了无情地镇压。一想起二哥,就联想到高墙,铁丝网,真是不寒而栗;一阵寒噤过后,余溪的耳边又想起郝学军那半句似怨似艾的话;他在教室里坐立不安,一个暑假,前后好几个月过去了,仍然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他的内心充满悲伤,莫名地哀叹,无端地想哭。
即便余溪有成千上万个想哭的理由,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哭啊!能够公开嚎啕大哭的,除了在忆苦思甜的大会上,他还想不起有哪些场合可以毫无顾忌地痛哭。比较麻烦地是,这些精心策划地“忆苦”对他来讲隔靴搔痒,其间差了几辈子;适得其反,每每心里还有反问:旧社会真的有那么糟糕吗?至于“思甜”,如果允许讲实话,那会叫组织者大吃一惊的,他几乎不用“思”关于“甜”的感觉,舌头的味蕾依稀就说得清楚,吃的糖果没有多少次,伸一只手不够数,伸二只手,指头恐怕用不完,那还得把童年吃“宝塔糖”,打蛔虫的经历算进去。偷偷地抽泣,暗暗地抹眼泪,仿佛都不能表达一个少年的满腔悲愤。当他一直老想着哭时,还真来了这么一次可以公开哭的机会;哦,不止是一次,严格点讲,是哭了个把月;不光他一个哭,谁想哭,都可以哭,不想哭的,也得哭,实在哭不出来的,至少也得做做哭的样子。
每年的秋季开学,固定在九月一号,这是个雷打不动的日子,任凭教育革命,革来革去,这个常例一直没有革掉。开学没几天就过中秋节,社会上提倡移风易俗,连春节都渐渐地革命化了,可想而知,中秋节又算个什么呢?按老一辈的习惯,此时节应该吃月饼的,这种食品对余溪他们这一代人来讲,基本又算是个传说了。
没有人在意这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余溪因为上学,只知道当天是星期一。中午放学,吃中午饭时,他看见饭桌上有一盘“糍粑”,三姐说今天是中秋节,没有月饼吃,也没有肉吃,家里还有点糯米,掺一些普通的米,做点“糍粑”,好歹也是过个节唦。
余溪的肠胃对糯米不是太感兴趣,莫看糯米粘糊糊的,进口也软,一旦下了肚,还不是那么容易消化,虽然是个稀罕物艺,但他的舌头却对糯米排斥,大约和他一向不爱吃甜食有关罢。三姐说糯米不够,掺了普通米做的糍粑,正好暗合了他的胃脾,只是当一顿平常的饭吃,蛮好。
晚饭的时间,三姐煮了一盘蚕豆,给父亲下酒。饭间,只是母亲幽幽地提起了大哥二哥,说他们今晚也不知道吃什么,没有人接母亲的话茬,也就过去了。除此,一切平常,没有丁点例外。
这天晚上的月亮,照旧又圆又亮,可惜了,无人欣赏。余溪躺在床上,月光从屋顶上的亮瓦里钻了进来,他在迷迷糊糊之际想,这样的月光下,可以看清楚字的。
余溪怎么也想象不到,在这晚的午夜时分,在皎洁的月光下,在他做梦的过程中,有一个人结束了伟大的,辉煌的一生。可以肯定,随着这个人的离去,一个时代终结了,世界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一亮,九月九日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三分之一。夜间发生地那个天字第一号的消息,捂得紧紧的;全国全世界都不知道的事,漳城人自然也不会知道。地球转得很正常,太阳照样是从东方升起的;余溪清晨上学时,抬头看一看天空,心里还暗自感叹了一句:又是一个艳阳天啊!虽然已过中秋,但天气仍然热辣,似乎比夏天更加讨人嫌,秋热,秋闷,秋燥,是最近一段时间漳城气候的特征,遇到这种天气,有经验的本地老人会宽慰地说: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啰。
没有任何徵兆,半点提示也没有,下午最后一节课,街上的高音喇叭里忽然奏响了哀乐。余溪他们班上有位嘴长的男同学冒冒失失地大声说了一句:
“哟嗬,北京又死人啦!”
真是童言无忌,请原谅!在山区学校,在余溪他们所学的词汇里,没有诸如“崩”,“薨”之类的专用词;况且,这些封建用语早被当代的语言学家们扫进了垃圾堆,普通的山区孩子哪有这些语言储备?按现代社会的文明用语,这位同学应该说:北京又有人逝世啦!直接说死字,恐怕对死者有点不尊重。当然,此时,这位同学如果用漳城本地话,含蓄一点的说法是:北京又有人老啦!或者是:北京又有人没啦!可见这位同学白受了几年的教育,关键时刻露了馅,即不文明,又不含蓄。好在是他们换了班主任,如果还是过去那个女老师,恰好又被她听见,估计这位信口开河的同学,吃不了,得兜着走啦。
在这一年里,余溪他们和全国人们一道,哀乐听得多啦!去世后能让高音喇叭放哀乐,配享此等哀荣的,也惟有北京那里的人。大约是出于条件发射罢,一个死字脱口而出,想必是情有可原。
余溪觉得有点不对劲,今天的哀乐放得不同往常,时间特别的长。他在心里犯嘀咕:谁呢?
此时此刻,哀乐通过无线电波向全国,全世界同步发送,像余溪一样在心里嘀咕的有多少人呀?
哀乐的时间已经超出了常规——咚!咚!咚!这种用西洋乐合奏出来的鼓声,真像是锤子敲在人的心尖上,区别在听者的不同经历,各有各的疼法罢了;哀乐好似在穿越时间的遂道,让听者恍惚进入了历史的泥淖,前面黑窟窿,后面窟窿黑;哀乐放得叫人即悲且怕又揪心。
余溪在音乐播放的过程中,闲得无聊,脑海里把能够想得到的,觉得够资格的,都过了一遍,双手的指头已经不够用,把脚指头也用上了,数了半天也没有数出个所以然。今天是啥日子呀——九月九日,单数都是最大的,按漳城喜欢迷信人的说法,普通人谁敢在这个特殊的日月里断气?
接下来,余溪是竖着耳朵听的《告各族人民书》。当逝者的名字被缓缓地送入他的耳膜,第一反应是:高音喇叭是敌台,这是美帝苏修蒋匪在造谣。他一脸的迷惑,疑窦丛生。
余溪刚才手脚并用,猜测是谁时,还真把实际去世者给漏掉了。这倒不是他心里没有这个人,相反,这个人的音容笑貌,早已深深地铭记在他的脑海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的脑海中,朝夕相处的父母影象也没有从未谋面的死者影象清晰;那方魁梧的身躯,那张大中华式的国字脸,在记忆的屏幕上,是刀刻的,是烙铁烙的。
余溪之所以把去世者漏掉,并不是一时记忆短路,把这个人忘了,而是他压根都不敢朝那个方面想啊!有那么一瞬间,他也确实联想到了这位尊者,但是,立即就否定了,仅仅因为思维中的一丝念头,就让他顿时有了负罪感;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个人像孙猴子一样,打进了阎王殿,在生死薄上,把自己的名字给划了;谁敢把死字朝这个人身上扯呀?这位,早已经不是人,是神,是长生不老者,是万寿无疆者。
讣告,哀乐在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播放。余溪内心怀疑的坚冰在秋日的夕阳里慢慢的融化,融化的冰水在他的血管里翻江倒海,恍恍惚惚,好似被巨浪淹没一般,呼吸困难,心里憋得难受,仿佛只剩最后一口气,冥冥之中,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幻觉:天塌了,地陷了,美帝苏修打过来了,蒋介石反攻大陆了,还乡团回来了,地主资本家上台了,东方红卫星掉下来了,天安门广场上的红旗落地了,全国人民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了。
就在余溪恍惚不安时,教室里,同学们都把头低下来,深深地藏在怀里;这个时刻,谁都怕控制不好自己面部的表情,一不溜神,脸上哪根筋抽搐,脸上哪块肉乱颤,给人留个笑的错觉,或者留个还在高兴的误会,那就大祸临头了。
高音喇叭里的哀乐一直不停,谁也不敢走,谁也不敢动。这时,教室外面,不知是街上,还是其它班级,隐隐约约地传来哭的声音;在阵阵哀乐的影响下,情绪酝酿得已经够久的了,班上的一位女同学率先小声的啜泣,逐渐地有些女生受到感染,一个接一个地应和起来。女同学一直比男同学斯文,从哭声都可以感觉到,在大多数女生都已经在抽泣的情况下,仍然听不见一个男生的声音,真正的哭,是从刚才那个说“北京又死人啦”的男同学开始的。现在,就哭声来说,谁也不能否认这位同学的阶级感情了,并且,此刻的表现或许还可以将功补过。这位同学终于把班上大部分迟钝的男生调动起来了,将哭的大合唱推向了高潮,全班哭得一塌糊涂,哭得天昏地暗,最后,一直哭到天黑。
天幕落下,把一切都罩了起来。教室里也没有灯,彼此间你看不见我的鼻子,我也看不见你的眼睛。天黑得正好,把班上顽固的流不出眼泪的一小撮给解放了;这部分同学绝对不可以说没有感情,只是表达的方式有点差异罢了,毕竟,世上有些人天生都不爱哭,不喜欢哭;当然,这里面也不排出有个别同学,出于个性的倔犟,觉得北京死人和自己扯不上,挨不着,凭啥子哭呀?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有一点,每个人心里都清清楚楚的知道:此时此刻,不哭,不挤点眼泪,是不对的,会有麻烦,有风险的。
余溪也是属于班上没有出声,没有流泪的一小撮之列;细心而论,他的情形大约还有点复杂:他即不是个天生不会哭的人,也不是出于抵触不想哭,相反,他最近一直哭丧个脸,老着想哭哩;然而,事实是,他没有哭,连一滴泪也没有挤出来。他的内心非常惭愧,干着急不流泪,只有把头低得更深一些,权且谢罪;当教室里哭成一锅粥时,他的头由于垂得太久的缘故,脖子有点吃不住,他悄悄地,微微地将头抬起,把脖子稍稍摆了一摆,本来只是想轻松一下脖子,不料,在他抬头时,那会天并没有黑,目光扫过之处,又看见了往日熟悉的一幕:玉溪山峰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一只只的白鹭,在峰顶盘旋,遨翔,时而鹊起,时而俯冲,人类最忧伤,最悲哀,最庄重的音乐,似乎一点也没有打动这些鸟们,看情形它们与平常似乎没有什么两样;眼见于此,他觉得刚才在听清讣告,怀疑被打消后,自己那些什么“天塌了,地陷了”的担心是不是有些多余?
如果非要找出余溪没有哭的原因,或许可以说消息突然,犹如晴天霹雳,把他震懵,震傻,忘记了哭;也许可以说是他那会埋头胡思乱想多了,还没来得及哭;甚至还可以说那会他东张西望,看见玉溪山没有倒,白鹭照样在飞舞,破坏了情绪,他不想哭了。
好在这一刻,这一时段,班上所有的人,包括老师都处于惊慌失措之中,没有谁在意别人的表情;哭了的,流泪了的,固然心安理得,没有哭的,没有流泪的,也多多少少有些悲伤的意思;况且,流泪的日子并没有完,哭的机会多着哩。余溪和班上的同学们是接受了重托,才离开教室,离开学校的,末了,老师叮嘱道:
“同学们,莫哭了,把眼泪擦干,回去,明天吃饱一点,再继续哭。”
余溪从老师的口气中,感觉到一阵轻松,今天算是幸运,浑水摸鱼过去了。好似一个被判了无期的囚徒,遇到了大赦,他第一个逃出了教室。至于明天流不流泪,哭不哭,明天再说罢。
街上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报治丧委员会名单,播音员的语速非常慢,简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啃出来似的,一经扩音,在四周是山的漳城上空激荡,前一个字音未了,后一个字音甫出,前搭后,后赶前,全国人民都熟悉的那些人物的姓啦,名的,汇聚在漳城的夜空,相互纠缠,弥久不散,乍一听,让人感觉他们仿佛都约好了似的,跑到漳城上空不是来治丧的,而是来打架的。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俗话一点不假。余溪抬头一看,皓月当空,若无其事,月光如水,挥洒人间。他想,今晚的月亮太不懂事啦,莫说与山河同悲,与兆民同恸,遇到这样的事体,至少也应该缺个角,或者豁个口什么的,表示表示悲哀嘛,怎么仍然还是又圆又亮的,成何体统?半点阶级感情也没有,如果月亮是个人的话,那它可就惨啰!
余溪这种心情,这种面色,在如同白昼的大街上,是不敢久留的,他快步如飞,朝家里奔去,一度小跑了起来;直到临近街道居委会,遇到了哭的海洋,这里的哭比他们教室里的哭浩翰多啦。他本来不想停步的,门口站满了黑压压的一群人,道路堵塞,不得不放缓脚步,在人堆里,见缝插针地奋力往前挤,很想快速通过。在一大堆悲痛的人群中,也由不得他轻松地抽身。
痛哭的人大部分是老太太和还没有上学的小孩子。小孩子们的哭,大约不能叫哭,只能叫嚎;老太太们的哭,动作各有千秋,有的捶胸顿足,有的指天摸地,个个都是一把鼻子,一把泪;老太太们的哭,声音不一而足,有的洪亮高亢,直冲蟾宫,有的嘶哑婉啭,余音绕梁,有的边哭边唱,嘴里蹦出的词是一套一套的。
会这样唱哭的人,在漳城当地是有名堂的,叫哭丧,也称白哭;既然有白哭,那当然还有红哭,红哭是专门哭嫁;不管是红哭,还是白哭,那是不能简单地比嗓子,比声音的,那是要嘴里有哭词的。有编好的老词,特别有能力的可以现挂,从盘古开天哭到新中国,从帝王将相哭到地痞流氓,从达官贵人哭到飞禽走兽,从才子佳人哭到贩夫走卒,从佛祖道宗哭到妖魔鬼怪,从神话传奇哭到乡风民俗,从天上哭到地下,从陆地哭到海洋,从家里哭到家外,哭国家,哭民族,哭家庭,哭个人,只要言之成理,哭什么都可以。哭到这种境界的人,过去都是吃专门哭饭的,哭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在哭,而是在表演哭了,她们应该算是民间艺术家。有这种本事的人,在新社会当然是讨不到吃的,基本归入了牛鬼蛇神之类,扫地出门,今天,历史终于给她们提供了一个舞台,尽情尽兴,一展歌喉。虽然久疏哭阵,技艺肯定有些荒芜,但对年轻人来说,也算借机见识了一下这门古老的民间艺术。
余溪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哭法,只是偶尔听大人们像讲故事一样的描述过,他在一片哭喊的噪杂声中,许多词听得不是十分清楚,入了耳的是这样的几句:
“您咋会死——哟!我的老天爷——呀,你把我的寿减一减——唦,叫我替您老人家去死——哦。”
每哭一句,尾巴部分都有个很长很长的拖音,至于拖多长,拖多久,那就看表演者个人的功力,最打动人心之处,就在这个拖音上,拖得曲曲弯弯,拖得凄凄切切,拖得晦明晦暗,拖得峰回路转,拖得唱者上气不接下气,拖得听者死去活来。
这好比是一场国哭,只兴哭,不兴劝的。不像普通人家的丧事,一个哭主旁边总有一,二个人在劝哭,如果哭主是孝子贤孙,就这样劝:莫哭了啊,走的是顺路嘢,去享福啰,活着受罪呀!如果哭的是爱人伴侣,就这样劝:你为啥这样没有命的哭唦,他(她)都狠心把你甩了,你就狠个心,莫哭!如果是白发人哭黑发人,就这样劝:娃子没得福哦,哭坏了身子是自己的哟!
像现在这样的哭场,只有哭者,没有劝者,大家都争先恐后的哭。谁劝谁?谁敢劝?怎么劝?此时谁敢劝叫莫哭了,那简直是活过了月。
余溪还是坚持着突破了重围,回到家。不见三姐,估计也到居委会哭丧去了,父母都还没有回来,看样子三姐把饭做好,才出去的,他胡乱地吃了两口,经历了如此的场面,虽然饿,却也没了胃口。
第二天起床后,余溪看见三姐的眼睛红肿,像桃子似的,就知道三姐昨晚哭得多么惨。他一想到昨天放学时,老师的叮嘱,心里就发虚,他可不敢保证自己是否哭得出来呀。所以,早饭吃得有点心不在焉,三姐问他怎么啦,他就说:
“老师叫我们今天到学校哭,我怕到时哭不出来。”
三姐一楞,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大一会,叹一口气,说:
“我的傻弟弟,你莫想不熟悉的事,莫想你不熟悉的人,你想一想我们的爹,我们的妈,我们的哥哥,我们自己,我们周围的人,多想一想我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试一试,看哭不哭得出来?”
三姐的话,余溪字字句句倒是听清了,可听得似懂非懂,听得半信半疑。他在去学校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想:想父母,想哥哥,想三姐,想同学,甚至还想起了蛮河旁边的栓树,没有想出啥名堂,只有郝学军的名字从头脑里闪过时,有一丝的不快,其它根本没有感觉。依照三姐教的方法,有用吗?
高音喇叭里重复着昨天的一切,整个漳城笼罩在悲痛的气氛之中,仔细地听,喇叭里有了一些新内容,亚非拉的阶级兄弟们,已经发来了唁电。余溪又记住了一些新词语:噩耗,惊悉,举国同悲,山河呜咽等,耳朵听来的字,词,许多与眼睛是不能对号入座的,比如噩耗,他在脑子里对应的字是恶号,这个词,他还专门想了几秒钟,丑恶的信号,简称恶号?这些念头都是一闪而过,快到学校时,那件烦人的事袭上心来——唉,一点哭的意思也没有啊!
在学校门口,余溪稍微停了一会,现在他已经不怕这个地方了,心中的梦魇随着暑期的一场暴风雨烟消云散,这个曾经晦暗,幽深的学门洞子,这个多年来让他害怕,恐惧的门道,终于由于自身的腐朽,坍塌了,他的心也随之豁然开朗,新学期,敢独自一人进进出出校门了。
余溪站在门口发现了一个现象,所有进校的男女生,从走路的姿式,大致可分抬着头和低着头的二类,随便打量一下,昂首挺胸的人,大多数眼睛都是红的,显然是悲伤过的;那么,低着头的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和他一样,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掉一滴眼泪?不敢多想,赶紧收回杂念,低下头,迈步进校。或许因为心事过多的缘故,步履沉重,一时半会掉不下眼泪,外表却已有了二三份悲伤的样子。
教室里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没有到上课的时间,大家都自觉地坐在位子上。红眼睛的同学没有心理负担,时不时的扭一扭身子,四处张望,白眼睛的低着头,大约在酿造情绪,寻找感觉罢。
余溪索性将身子伏在桌子上,双臂一圈,把头抱住,沉浸到个人世界里。他想回忆回忆看过的电影,看是否能从中受到什么启发。比较熟悉的电影应该是样板戏,就那几部,在脑子里迅速地搜索,似乎都没有太动人的情节;除了八部样板戏,他把能想到的电影都过了一遍,发现这些都不能引发悲伤,打开泪腺,原本看时就没有被感动得流泪,莫说现在去凭空而想了;看电影看哭的倒是有一部,朝鲜的《卖花姑娘》,那个看电影时的场景,记忆犹新,影屏内外哭声一片,哪个看电影的眼泪不流得哗哗的。假如现在重新看一遍,就不怕流不出眼泪了。
忽然,《卖花姑娘》的旋律在耳边想起,余溪在心里默唱那首卖花卖花的主题曲,反复吟唱,鼻子开始发酸,眼睛有点痒,唱着唱着,唱昏了头,出现了幻觉,他把电影中人物改了头,换了面:花妮变成了三姐,父母,哥哥,各就各位,而他自己俨然成了上面那个叫金姬,或叫银姬什么的,反正就是那个眼睛瞎了的妹妹。这一下不得了,桌子上很快就积了一滩水,麻烦来了,唱着,唱着,卖花姑娘的主旋律居然与外面高音喇叭里的哀乐浑然一体,喇叭是止不住的,卖花姑娘的歌也止不住了,自然,他的眼泪也止不住了。止不住了好,这不是麻烦,恰恰是解决了他的麻烦,他不是一直在担心怕自己哭不出来吗?问题终于解决了,他勇敢地抬起头,大大方方端坐,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余溪的表现着实有些意外,同学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反应快的已经抬手在揉眼睛,准备跟进了,极个别的同学只是在心里埋怨:个杂哩,老师都没有来,还没有人喊哭,这就开锅啦?也太急了点罢!
余溪进入了状态,即当导演,又当演员,哪里顾及得到别人的感受?外人又如何知道他在心里演电影?剧本是现成的,故事情节早就编好了,作为临时导演,他只需把生活中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的叫出来,给他们在《卖花姑娘》里指定个角色就妥啦。这时,已经用不着借家里亲人当主人翁了,他甚至把自己也歇下来了,将机会让给了班上的同学,当然,他也没有闲着,每每彩排一次,他就跟着流一次泪。
这天上午,红卫学校的五(二)班完全被余溪的泪淹没了,好在一直有街上高音喇叭里的哀乐相伴,大家也无话可说,本来就是个流泪哭的天嘛。他们的新班主任被深深地打动,为班上有这样一位深厚无产阶级感情的学生而自豪。
很快,老师就把余溪的表现上报给了学校当局,有关领导在这段日子里特别注意观察了这个小学生,发现他哭的真不赖,不管校内校外,大大小小的追悼会,他都哭得很伤心,哭得很真实,领导认为他确实哭出了感情,哭出了水平。于是,学校领导就记住了他,并且有了把他树立成典型的想法;恰逢哭了一段时间,高音喇叭就开始号召全国继承遗志,化悲痛为力量,漳城县领导别出心裁,在全县范围准备组织一个巡回报告团,演讲人由工,农,商,学,兵组成,红卫学校便把他作为学生代表给推荐了上去。
演讲稿是县里宣传部门根据余溪的学生身份,量身定做的。有关部门把演讲人集中起来培训,熟悉稿子,每个演讲人都配有专业的辅导老师,不但教他们怎么念,关键教他们这么哭,大有把这些集中来的各色人等都训练成专门哭丧人的意味。按照文本的意思,各处有各处的哭法:有哽咽的哭,有失声的哭,有轻言漫语的哭,有歇斯底里的哭,有涓涓细流的哭,有滂沱大雨的哭,有含蓄的哭,有夸张的哭,更有此处无声胜有声的哭。
余溪对演讲稿没有感觉,并且,他不能一心二用,即念文章又想《卖花姑娘》,结果,一种哭法也哭不出来,到最后,他只剩了一具哭像,没有声,没有眼泪。指导老师经过多次启发教育,半点效果也出不来,无奈,只好通知校长把他领回去。在交接的过程中,负责这次活动的县领导很严肃地批评了校长,说学校简直开玩笑,怎么推荐了这么一个人云云,把校长搞得灰头灰脸的,十分难堪,校长也有点搞不懂,甚是纳闷,连声责备他:
“你怎么搞的吗?你怎么搞的吗?你一向不是哭得好好的吗?”
余溪急得差一点泄漏了天机:
“校长,我哭的不是死人,我哭的是活人。”
总算这会余溪的脑子还有点清醒,此话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校长觉得看走了眼,恨得牙痒,末了,也只能对自己的学生奚落道:
“不堪大用,上不得台面呀!怎么,你还找不到学校,要我给你带路不成?”
余溪撒腿就跑,很快就在校领导的眼中消失。他慌不择路,跑过了大街,跑过了小巷,跑出了城,跑到了郊外,跑到了城东的蛮河边,跟着蛮河跑,一直跑得没劲了,两只脚实在提不起来了,腿一软,瘫倒在河边。秋水浩荡,依然东流,他很想一头扎进蛮河,顺势飘走。
现在,根本不需要《卖花姑娘》,就可以哭出来了,但他强忍着,狠狠地吸足一口气,猛地站起来,对蛮河吼道:
“不哭,就是不哭,永远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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