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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至少二十几年前的事。
那时不像现在,印制精美的春联各处有卖,更有机关、企业、商家等凑热闹似的送春联,那时候的春联全是手写。
春联并不是谁想写就能随便搬张桌子开张的。在村里写春联的人必须同时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老少爷们都认为你有学问,二是老少爷们都认为你的毛笔字写得好。尽管那时的老百姓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人不认得自己的名字,但谁的学习成绩好、谁的毛笔字写得好在他们还是较有公论的。老百姓不识字,但老百姓并不缺少智慧和幽默,我就听到他们这样臭哄一个自家写了春联贴上去的:谁谁写的春联,字是写的真黑!
村子尽管很大,但有资格写春联的却没几个。我们胡同有个高中生,公认的才子,毛笔字当然也是受到大家认可的,他自然成了我们胡同包括我们半截村子的写春联专业户。不过,这专业户可不是好当的也不是谁愿意当的。首先,白尽义务,还要搭进去笔墨钱,不小心给谁家写坏了还要掏自家腰包赔偿。其次,你什么事都不能做,到年了,人家各忙各的,你不能,你要随叫随到,人家送来几张大红纸,告诉你一声几个大门几个小门什么什么时候来拿,你就得赶在人家来拿前写好,收拾好,晚了的话,不太讲究的人就会给个脸色的,更不要说你找什么借口推拒了。第三,有些急性子的不到腊月二十就送来大红纸,立等着你写好拿走;有些慢性子的到了年三十才慢吞吞送大红纸来,这边写好了左等右等就不见他老先生来拿,眼看家家都贴上新春联了,没办法就送货上门吧。第四,写春联要占用至少一个板凳、一个案板,一间屋子,但那时板凳好找,案板一家也就一个,你一天到晚写春联占了,家里切菜做饭怎么办,到了饭顿除了到邻居家借用一下案板还真没别的办法。最难解决的还是屋子问题,那时谁家有闲着的房子?一家老小七八口人也就挤三两间土墙屋、篱笆子房,你满屋子摆的都是写好晾着的春联,一家人还怎么生活!第五……嗨,这写春联专业户的烦恼多了去了,岂止三言五语说得清道得白?但你还不能拒绝大家啊,这是大伙看起你了,这是老少兄弟爷们赏你光啊,给你脸你还不要脸咋的?那就写,年年如是。
后来换了人了。这位才子远赴新疆到某兵团子弟中学当老师去了,他老先生的接班人是我。那时我才刚上初中,我怎么都想不通大家怎么会看上我。当前后左右的高邻们拿着多少不等的大红纸陆陆续续送到我家要我写春联时,我爹居然兴奋的脸通红:“他行吗?”大家都说我行。说我行我就行,我买来毛笔和几瓶墨汁,搬来案板和板凳往堂屋当门一坐,开张。写什么呢?我还真不知道,我记得我的“前任”写得多是毛主席的诗句,可是毛主席的诗句我一句完整的也记不下来。那就放下,到各家看看还有没有没撕下的去年的老春联,好不容易踏破铁鞋找到两幅完整的,记下来,就照着写吧。来来回回全是这两幅,横批一律的“劳动光荣”。因为是新手,写错了不少,好在这家的纸凑一点,那家的纸凑一点,最终我居然没要我爹掏腰包赔钱。问题的关键是我一炮走红了:有位来走亲戚的“行家”看见半截村子全贴的是一样横批,一样门心,一样门框内容的春联,感慨道:“你们是从哪里买来的春联啊!”看看,行家都说是买的春联了,谁还敢说我写的字“真黑”?
“生意”一直兴隆到我上高三。高三时间紧,寒假期间要补课,这一补就将近到了年三十。没人写春联这年还怎么过?大家不要急,这个我早有安排。其实,从我接招写春联的第二年,我就尝尽了写春联的甘苦,可是没法抽身啊。也就从那时起我就盘算怎么能找个合适的理由、在合适的机会做出合适的决定。我自然想到了高三,这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苦熬了四五年,总可以松口气了,但交给谁呢?我遍察诸少年才俊,最终选定本胡同比我小四岁的一位小兄弟做了接班人。上高二那年过年,我有意栽培他,不仅教给他对联的正确书写格式,而且把我几年内买来的几本对联集锦之类的书悉数送给他,还手把手指导他写了好几副春联。
这小兄弟没有辜负我对他的期望,高三寒假放假回家时已经年二十九,半截村子多数家门都贴上了喜气的春联,一看就知道是他的那两把刷子。随便问了几位老者,他们都说写得好(我真没听见一个说字写得真黑的),到了小兄弟家门口,对联还没贴,伸头往他家一瞧,屋子里站着几个人,这小兄弟正在全神贯注的龙飞凤舞着。
第二天就是年三十,因为学习紧张的原因我睡了个大懒觉,醒来时已经半上午,正刷牙,突然听见胡同里有人乱嚷嚷,跑出去,正看见我的那位“接班人”被他老爹拿着竹笤帚满街筒子赶着骂,蹦着脚的骂。原来,这位小兄弟写自家春联时突发奇想,在自家门口别出心裁的贴了一个条幅,上书四个大字“出门见忧”(为讨喜气家家门口过年都贴“出门见喜”的条幅)。你说这家伙是不是太他妈有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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