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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苇席就是编苇席。
这是至少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没听说过改革之类的字眼。
苇席的原料当然是芦苇。我的故乡在微山湖西岸,典型的水网地带。村子周围,宅前屋后,河汊塘边,这一丛,那一簇,苍苍翠翠尽是野生着的芦苇。那时,村民们既没地方去打工,也没什么生意做得,所以,一年到头,一有农闲,就会大打芦苇的主意。
芦苇全身都是宝:芦花用来织毛窝,隆冬腊月,尤其冰天雪地里,穿在脚上,暖烘烘的,比起现在几百元一双的保暖鞋来丝毫不差。苇衣苇叶自然是烧火做饭的好柴火。就是深埋污泥里的芦根吧,那用途可也是相当的大。冬季到来,孩子们闲的没事做,就扛了铁锨三五成群呼朋引伴的到野外挖芦根,天越是冷越是好,最好冰天雪地,芦根显得特别嫩、特别脆、特别甜,通红的小手从剜起的冰冷的泥块里面扒出白嫩的芦根,泥也顾不得搓干净,填进早已流出口水的小嘴里就是一阵猛嚼,那享受,比起现今的冰麒麟、肯德基、汉堡之类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最最能给人们带来生活依靠的还是苇秆。勤劳的村民们总能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人力资源投入到剥苇秆的运动中去。你看:街头也好、巷口也好、庭院也好,柴垛旁边、屋檐底下,只要有人,老的、少的、健壮的、残疾的,谁不在忙于剥苇秆?哔哔啵啵的剥苇秆声就是村民们用勤劳的双手奏出的和谐乐音嘞!
苇秆剥好了,接下来便是破苇篾子。这活计也是全民都可参与的,但一般都由成年男子去做,因为破苇篾子对技术的要求还是蛮高的:篾口必须是一贯到底的,这就要求破苇篾子既要掌握好力度还要能够保持相对的稳定性和速度等。还有一点,破苇篾子还是整个打苇席过程中最具有危险性的一道工序,破篾用的破刀和苇秆的破口每时每刻都会给劳动者带来伤害。因而,除非万不得已,小孩子和妇女是不会上这个战场的。
成年男子的专利并不止于此。苇篾子破好了要捆扎好拿来浸到水塘里,过了三五个时辰或者半天,等确信已完全浸透,男人们便将它们捞起,控去一部分水,然后扛到打麦场里(为了方便也有的就在自家庭院门口),铺开,用碌碡来回的轧,直到苇篾子被轧的煮好的面条儿一般柔软细滑才算大功告成。
之后的舞台主角自然属于女人们了。编织苇席必须心灵手巧才行,女人们于此道好像都有特异功能,多数是无师自通的。至于场地,有一个成语很能准确描述,就是因地制宜。苇席根据要求是有不同型号的,用途也是不一而足。大的一般都是卖给公家,如露天粮库等什么地方做覆盖物,还有一定的防雨功效。中等的用途就更广泛了,就是普通老百姓家也用得到,比如作铺床席。小号的一般都是自用,夏季随意拉来扯去做凉席。除了寒冬腊月户外实在冷的出不得手,女人们是不愿意把打席的场地放在家里的。原因之一那时居住条件特差,屋子小不说,光线还特别暗,里面还杂七杂八的百货铺一般,这也碍脚,那也碍手,这些因素是很影响工程进度的。女人们都爱面子、好攀比,明里不说,暗地里总喜欢较劲。谁家谁家一天打了三个席,谁家谁家两天打了七个席,谁家谁家怎样怎样。女人们怎么受得了?搬到户外去是最佳选择。另一个原因可能也很能站住脚:打苇席并不是一个人就能顺利完成的事。比如,最后的收边需要把整个的席片儿翻过来,再用翘刀一根根的收了。这翻席片儿就不是一个人能干的了的,女人需要帮手,都到了户外,这个一喊,那边一应,随手帮个忙,不窝工。还能起到现场监视“对手”的作用。更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大概还应是下边的这个:女人的共性是爱热闹,不喜欢独处,关上房门一个人在昏暗的环境里做工作那是很难忍受的。户外多热闹,这个说那个笑,这个哭那个叫,这个唱那个跳,这个东家长,那个李家短,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不亦乐乎?其实,女人把舞台搬到户外来也是付出很大代价的,深秋初冬,西北风很冷冽很冷列,女人们头裹着毛巾,穿了大襟夹袄,在风中瑟缩着,手却丝毫也不停,那手指上的裂口哪个不像小孩子的嘴?那手面子皴的哪个不像椿树皮?但女人能忍,女人心里有希望。
女人们的希望在夏天。骄阳似火?一点儿也不可怕。村子里多的是参天大树,树下就是浓阴,从胡同口走到胡同底,你很难寻得到巴掌大的几片阳光,不过,你却能轻易地看到一道道炫目的风景。直到现在我都坚信:故乡的夏天是属于编苇席的女人们的。整个的胡同就是一个天然的苇席加工厂,加工厂里的女人们一边享受着工作的快乐一边尽情的挥洒着夏天带给她们的热烈和激情。在这样偌大的加工厂里面,女人们都是赤膊上阵的,不仅赤膊,整个的上身都是赤裸的,没有一点儿遮拦。(姑娘们也不过一件又薄又小又透的汗衫儿)那晃眼的春光,肥硕的春光,欢蹦乱跳着的春光,简直让人目不暇接。加工厂里面当然有不少男人在里面游走的,这些男人里面自然包括专门来欣赏春光美景的登徒子之流。但女人并不在意这些,不仅不在意,说不准还会为此心生些许快意。半裸的女人们也并不是毫无忌惮,捣蛋的男人们如果哪个想出女人们的洋相,会冷不丁的大喊一声 “他表叔来啦——”或者“他大舅来啦——”之类的话,女人们就会突然的乱了营,东一头西一头的找自己的大襟褂子,接下来就会听见诸如此类的话“X,你抓我的褂子干啥?”“X,你一早就没穿褂子来,还乱抓!”“X,赶紧把裤子脱了套头上吧。”……男人们自然是一通快意的笑。等女人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恶作剧男人早跑得没了踪影。也有真来客人的时候,找不到褂子的女人会以最快的速度躲到就近的土墙里侧,猫了腰,大气儿也不敢喘,直到有女人喊:“出来吧,过去啦——”
男人们有时在背地里会拿女人们说事:谁家腋下有块青癍,谁家乳下有颗紫痣,谁家的奶头像红枣,谁家的奶子像葫芦,谁家的本钱真是大——奶三个娃娃也有剩……但甭管哪个男人听见大家说道自家的女人没有一个会急眼,因为这些本不是什么秘密,女人也早都是大家的女人了嘛。
这之后就轮到了男人们唱主角。男人们将女人们一段日子的劳动成果收拢好,装上平板车,拉到西北方向二三百里外山东省的什么什么县,走街串户的叫卖。他们往往是昼伏夜出,为的是躲避公家的检查,这可是违反什么什么政策的事,上纲上线男人们是吃不消的。其实,说是叫卖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买卖,老百姓哪有钱来买苇席?有布票吗?有粮票吗?有,拿来换!有时运气差些的会被公家的人逮到,苇席没收,布票、粮票没收,怎么办?哭天抢地没用,赶紧回家,托人到大队、到公社开个证明信什么的,只要证明是生产队公派的,完璧归赵。于是,男人们就乐颠颠的凯旋,路上当然忘不了给孩子们捎点吃的:半斤炒花生,二两狗肉,什么什么的。女人们从不期待男人们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吃的穿的或是用的,哪怕一方小手帕,她们期待的是看见自家男人带着一脸倦容安全回家。
有不少特勤劳特能吃苦的女人是不满足于干完自家收割的芦苇就万事大吉的。她们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央求自家的男人再去到别的村子买来芦苇来编席的。我就跟了父亲拉了平板车到很远很远的湖里买过芦苇,天没亮就起身,直到很晚很晚才回到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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