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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太行,绵绵千里,在炎黄历史上,已经矗立了几千年。它的每一座山峰,都有一个悠久的故事,每一条沟壑,都是一个动人的传说。
为改变“出入之迂”的窘迫,愚公的后代,在太行腹地、晋冀之间,开掘了一条通向大平原的天路,继续向天公宣示着子民们的倔强与不屈。路在奇峰怪壑间蜿蜒穿行,化作成大山的筋脉,沟壑的灵魂。它浩浩荡荡,一路东去。临近太行边缘,将出未出之际,被一座突起的高山生生拦断。那路,没有退缩,也没有避让。而是沿着山腰盘旋而上,将孔武威猛的高山结结实实地捆上,之后顺坡而下,完成了一次对高山的彻底征服。
这段山路,就是远近闻名的十八盘!十八盘,是播种故事、收获故事的地方!
出十八盘东行,路就变得又宽阔又温顺,它与滹沱河并步缓行,如同两条颜色一浅一深的飘带,在仙子手中演绎着五谷丰登的欢愉。我的家,就坐落在这迷人的滹沱河畔。
秋风起,秋意凉,大雁南飞!此时,田野里,公路边,以前争强好胜的庄稼,倾吐绿色的树木,肆意横行的野草和斗艳争春的花朵,都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便蔫黄了,枯萎了。紧接着,虫鸟也销声匿迹,偶尔一两声的哀伤,在哗啦啦的秋风劲吹下,显得无助而可怜。
这时,绿油油的大白菜登场了!早在二伏天,白菜种子入地,在黑暗湿热的泥土中沉沉而睡,其实,它是在做着一个梦,一个孕育着生命的梦。初秋,才探出头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中秋,羞怯地左顾右盼,一点一点地蠕动;中秋已过,立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那肥大宽厚的叶子,尽情地伸向四面八方。农民们怕他长疯,就用稻草或红薯的软条,紧紧地缠住。像农民腰间缠着的麻绳。收获的季节,便用铁锨的后背,重重地拍一拍大白菜的顶部,白菜就发出“嘭!嘭!,嘭,嘭”的声响。那声音浑厚而好听。
但这样好的大白菜,并不是预备给我们吃的。冬天临近,天寒地冻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临。房子里要取暖,灶房要做饭,从田里捡回的柴草和庄稼茬子,早已烧的干干净净。只有从遥远的山西阳泉拉回煤炭来,才能熬过整个冬天。敦实饱满的大白菜,队里要留下来,用来和山西交换煤炭。留给自己吃的,都是那些长在路边,被牛羊啃过,胶皮车轧过,或者没有吸足营养,先天残废的松散小白菜。
我不止一次地看过长着大鼻子的绿色解放牌大卡车,“突、突、突”冒着黑烟的“东方红”拖拉机,爬到田间地头,把白菜使劲地往背上装,之后,像一只乌龟,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近距离观看这些铁家伙,本来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但那时的心中,总是掠过一缕缕悲哀和伤感。
公路一头连着地头,一头伸向遥远的群山中。越往远处,路就越狭窄,最后收拢,指向遥远的群山,群山背后的背后,看不见的地方,就是爸爸整天讲的十八盘吧?
我们村没有拖拉机,更买不起汽车,大白菜收获后,村里就组织各个生产队的马车,一起去山西换煤。路途遥远,山高路险,生产队里总是挑选最好的马匹,最优秀的车把式,二十多辆马车,组成一个胶皮车队,车把式一正一副,人手一支长鞭,鞭子一挥,车队便威风凛凛地出发了。
但是,车毁人亡的事故还是常常发生。妈妈常说“我们烧的煤,不是用白菜换的,是用血换的!”
但这个季节,正是父亲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从没有受过教育,只读过几天的民校,认识的字不多。能够磕磕巴巴地读报纸。他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加上家里是富农,在生产队里,轻易不敢发表自己的见解。加上孩子们多、负担重,无心和我们开上一个玩笑,更没有买过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爸爸大名叫“作民“,母亲常戏谑地说”你怎么不叫‘做官’?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当农民的命!”
父亲当农民,并没有什么怨言,他虽然没有什么才能,不会做官,却是村里有名的车把式。为此,也能够赢得不少人的羡慕和赞赏。在村里,耕种擦跋,样样离不开牲口,说到负载远行,牛、驴子和骡子就不行了。不好使唤,也跑不出路。闹不好会受惊狂奔,在山路上是何等可怕?没见过市面的马,到了十八盘,经常战战兢兢,不敢前行。新手面对十八盘,人人变色,个个生畏。这时候,只有父亲,才能显出一副艺高人胆大的神气。
也有年轻人想偷艺,从父亲哪里学两手。父亲只要说“教会你,你敢自个去十八盘?”年轻人就伸伸舌头,不敢啃声。
父亲过十八盘,还有一个亲密的伙伴——那匹白爪子马。它通体枣红色,唯有四个蹄子是白色的。它目光犀利,昂首垂尾,浑身闪着亮光,无比英俊潇洒。是纯种的蒙古马。据说在马市,父亲一眼就看中了它。无奈,有人担心它性情都暴烈,使唤不了。看到父亲胸有成竹,队长才力排众议。成全了父亲的心愿。
父亲与白爪子马感情笃深。冬日无事,白爪子马耐不得寂寞,在牲口棚中乱踢乱咬。父亲知晓它的心事,就带它出去溜溜。赛马,就是最平淡日子里农民的乐趣。我至今清楚滴记得父亲讲述白爪子马的故事时激动的表情。
五界村的那匹白马的主人,扬言说,输掉比赛,就把马送给你们,比赛开始,也真的不含糊,一直领先咱的白爪子马,直到最后一帧地,我猛拍马头,白爪子马猛地发力,闪电般超过对手,将他的马远远拉下……
父亲讲这话时豪情万丈。好像不是在赛马,倒像是一个鏖战疆场,杀出重围的天地英雄。我躺在被窝中,也是心潮起伏,激动万分。
每次去十八盘,少不了父亲,当然也少不了白爪子马。白爪子马是主角。有它驾辕,拉套的马也格外精神。给一个眼神,抖一抖耳朵,彼此都能心领神会。白爪子马脾气孤高,不甘人后。跟在别车后,它总是咴咴地叫个不停。那声音,分明是在抗议。一路领先时,便不待扬鞭子奋蹄。一路小跑又狂奔,清脆的铃声,从脖子上传得老远,老远……
父亲去过多少次十八盘,我已经记不清了。似乎在我出生之前年年如此。头天晚上,母亲就忙碌起来,和面烙饼,准备咸菜,收拾棉大衣。清晨早早起来,做上一碗面条给父亲吃。母亲便收拾东西,便嘱咐父亲,让他千万小心,一定平安回来。而父亲,总是装作一身轻松的样子。“十八盘去多少回了,什么时候出过事?”
父亲真的没有出过茬子,偶尔传来噩耗,都是临村或别的生产队的。尽管如此,父亲去阳泉后,母亲却从来没有一晚睡过踏实觉,无法入睡时,就慢慢长夜,母亲无法入睡时,就起来为我们缝补衣服,一夜的担忧,就稀释在慢慢长夜中。
难熬的岁月,父亲总是用自己的一点薄技,维持着一家六口人的温饱。去一次阳泉,需要半个月,对母亲来讲,半月如半年。但父亲还希望更长一点。在外一天,补助五毛钱,半月下来就是7块多。去县城,人人敢去。只有去阳泉,过十八盘,父亲才有把握将这个美差拿到手。
我没有去过十八盘,在懵懵懂懂的一点印象,都源自父母关于十八盘的对话。想象中,十八盘山路狭窄,一侧是悬崖峭壁,高耸如云;一侧是深谷幽壑,深不见底。父亲那胶皮大车,就在云雾缭绕中踽踽前行,灰蒙蒙的天空,不时传来孤鸟“呀----呀----”的叫声。
十八盘,似乎距我们很远,又似乎距我们很远!
78年,我家富农的帽子被摘掉,父亲还被选为生产队长。父亲心情高兴,话也就多了起来,他拼死拼活为生产队操劳,以报政府知遇之恩。没想到入秋的一个清晨,卸下马车,父亲突然晕倒在地上。就是那场致命的脑溢血,使父亲永远丧失了劳动能力。结束了半年“当官”的生涯。应验了母亲的那句戏言!或许,冥冥之中,真有什么东西主宰者人间的一切!
父亲不省人事地躺了好几年,之后,在母亲精心照料下,又奇迹般地恢复行走了。只是记忆的功能,永远丧失了。只有提到十八盘,提到白爪子马的时候,牢牢地记在心中,父亲的眼中,总是释放出兴奋的光芒。
父亲在后半生又演绎了怎样的故事,请看续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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