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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秦家女儿湘 于 2011-10-13 17:45 编辑
我与郭老局长 (一)
郭俊卿老局长是在8月26日凌晨去世的,至今已有41天。这些天来,这位老人,他在我心里:一会儿戴着老花镜在翻看那一堆笔记;一会儿勾着背在伏案疾书;一会儿握着一叠手写的文稿让我用电脑输出来;一会儿严肃地看着我,说:“见君啊,是对的——就要坚持!”
我平时喜欢写一些文字,然而,这些天来,除了工作的公文,我只字未字。我不能静下心来思想,一思想,就会想到这位老人。我不是一个矫情的人,然而,一想到郭老,我就暗自落泪,不能自已。可以这样说,没有郭老,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郭老,我今天仍在石门集水库的大坝上沐着热汗、佝偻着背、一棵棵拔着在夏日的阳光下疯长的杂草。
认识郭老的时候,他已在南漳水利局局长的位置上退下多年。那是1999年7月1日,县委县政府为庆“七一”,在县大礼堂举办“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演讲大赛。我有幸作为水利系统的代表与他的幺女儿郭云萍一起参加了比赛。我的演讲题目是《讲正气是领导者的根本素质》,虽说在全县只得了一个三等奖,但我自己撰稿、自己演讲,应该说是用了功的。比赛结束,我与萍走出礼堂时,只见夏日的阳光下,一个头戴深灰凉帽、上穿白色短袖、下穿浅灰西装短裤的高大老人,正向这边张望。当他看见我们时,笑着点了一下头。萍说老人是她的父亲,拉着我迎上前去。
“小秦啊,讲的好哇!论点好,嗓音也洪亮!”老人笑呵呵的说。
那是我一次看见郭老啊,他怎么知道我姓秦?原来,郭老虽然退休了,但局里举办诸如知识竞赛、演讲比赛、公益晚会等活动他都会到场观看甚至参加。而这些活动我都参加了的。我是一个安静而呆板的人,用南漳的土话说是“滞寞”,在人多的场合只能看见自己足尖的地方,注意不了别人,自是没有认识郭老。1996年7月17日,水利局举办《水法》知识竞赛,我也参加了,在全县水利系统的竞赛中,我得了第七名的成绩。后来听萍说,那次郭老就发现了我,还问了我的不少情况。
2006年9月27日,我又代表县水利局参加全市水利系统主题为“工作与快乐”的演讲比赛。我的演讲题目是《我工作我快乐》,稿子仍是自己撰写,虽然仍只得了一个三等奖,但我仍是用了功的,带队的原水利局副局长苏其祥、水利局人事科科长陶礼聪都很满意。为了这次比赛,苏局长、陶科长帮我找老师修改稿子,萍陪着我练演讲。萍是一个讲求完美的人,她的要求很严格,有时为了一个字的发音、一个眼神的使用、一个手势的收放,她要训练我半天。
萍鼓励我,要我好好把握这次比赛,说是这次比赛我要是有好成绩的话,或许会被借用到局里上班。我说我 会努力的,只是我不懂她说话的意思。因为那些年,我参加了不少这样那样的比赛,每次都有成绩的,每次也就只是得到领导的几句口头表扬,我在石门集水库大坝管理所工作的10多年,也就是一直在大坝上拔了10多年的草。我想,我一无背景、二无关系、三不伶俐,怎会被借用到堂堂的局机关工作呢?
萍很认真地,说:“是这样,水利局要编撰《南漳水务志》,局里要成立编撰组,聘请我爸任主编,还差人手。我爸看你有文字功底,有意推荐你。所以你这次成绩好了更有说服力。”
(二)
后来,真如萍所说,我作为编撰组的成员被借用到局机关。我是在10月8日上午到局里报到的,那天也是编撰组开工的日子。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郭老穿一件深灰的旧外套,里面是一件横条纹的旧毛衣,由旧得退了色的黑色、黄色、酱色几种线织成最简单的平针那种样子,一看是拆的旧毛衣线织的。
当时管机关工作的苏局长留他在局里吃中饭,他连连摆手,说:“不了、不了,不要浪费,我回家吃,走几步就到家了。”苏局说,一顿饭不会浪费;陶科也极力留他,拉着他的手不让走,老人仍是连连摆手。最后,萍说:“爸,你再推辞就是不近人情了。”老人这才留下。
按郭老的意思,中饭简单的安排在街边的一个火锅店里。菜也就是独独的一个火锅——排骨炖藕。我坐在郭老的旁边,这才第一次看清老人的面貌:长方脸,鼻直口方,眼睛大而有神——不对,准确的说是右眼有神,左眼有恙——眼珠浑浊,眼瞳发灰。许是察觉了我的异样,老人说:“我的左眼坏了,右眼还好,看书写字都没问题。”这时,苏局说:“郭局长,你就说说你眼睛的事情,让小秦也受一下教育,小秦肯定还不晓得这些事情呐。”郭老又连连摆手,说:“那都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那天,无论大家怎样请他说眼睛的事,他都没说。我问萍,萍说,我也不清楚,我爸不跟我们说这些。后来,我还是从当年与他一起建设石门集水库的老干部嘴里知晓他眼睛的事情。1976年9月的一天,他任石门集水库工程指挥长时,在最危险的隧洞开挖时亲自登上排架观察地形变化,危险发生时他喊别人撤退,自己却被倒塌的排架砸断了脚后跟,留下了终身痨伤,左眼也被当时飞溅的石子戳伤了,而至终身失明。
由于编撰工作的繁重,郭老用眼过度,失明的左眼发生炎症,且炎症日益严重,导致额部肿胀,头痛欲裂,不能工作。为了保障志书的顺利编撰,郭老在09年做了左眼摘除手术。安装的替代眼球有排异性,郭老常常眼肿、头痛,身体因此一天不如一天。
编撰工作的繁重不是“繁重”二字就能道尽的。 这次编撰有两大任务:一是向县史志办提供解放以来第二部县志水利篇目的文稿;二是编撰解放以来我县第一部《南漳水务志》。水利局是一个大单位,涉及的事务广,要写的东西多,尤其是编写《南漳水务志》,由于时间跨度大,很多资料无法征集,而志书的撰写是以事实为基础,其文字、数据、图片等等都需实事求是,其撰写难度就难上加难。郭老对此却胸有成竹,无丝毫难色。收集资料、整理资料、构建篇目、撰写章节等等,郭老都举重若轻、环环紧扣,亲力亲为。他还给我打气,说:“见君,这个资料的事情你不要太着急,我那些笔记或多或少都有记载,应该拼的出来。我从参加工作的头一年就开始记笔记了,工作的那些年天天都记笔记,记了52本。你目前只需把我已经写好了的打印出来就可以了。”
07年秋,苏局长退休后也被郭老请进了编撰组,撰写了县志供稿部分《渔业》、《水资源管理及水利执法》两个篇目的内容,我只负责将两位老领导写在方格稿纸里的文字用电脑输出来。郭老写的正楷字,一笔一画毫不潦草,每个字都方方正正的写在格子里。2010年10月底,我们的县志供稿部分通过县史志办最终审稿。供稿有七个篇目,57000多字。两位老人三易其稿,从10多万字的初稿易改至57000多字的终稿,老人所花心血可想而知。特别是郭老,他在心衰和眼痛的折磨下,撰写了供稿中的五个篇目内容。与此同时,《南漳水务志》的撰写也在进行中,郭老给我们三个人分了任务,我的任务最轻,只负责三个篇目的撰写,这三个篇目的内容资料齐全,撰写几乎没有难度。
一次,我在给郭老打印手稿时,发现有一个转折连词用的不是很妥帖,就打电话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本来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不对可以自己改过来,但我怕是自己的理解有误,因为郭老治学是严谨出了名的。别看他70多岁了,记忆力极好,全县几大水库如石门集、云台山、花庄等水库的坝顶高程、库容、坝体结构等等他都清清楚楚,连一个数据的小数点都记不错,随口道来,如数家珍,有南漳水利“活档案”之誉。这次许是笔误吧,也许是语言表述的疏忽。正想着,郭老气喘吁吁地走进办公室。那时正是冬天,郭老围着一条灰色的大围巾,眉毛上粘着水汽。郭老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一到冬天就易发作,所以冬天他很少出门。为了这点小事,老人竟然跑了出来!
“见君,你说的那个词有道理,就依你的改。”正在感慨,郭老冲着我这样说。
“你这是笔误呢,其实这个词要不要都行,不影响那段文字的叙述。”我老老实实地说。
“不是你那样说式子,是你说的有道理。记住啊,见君,是对的就要坚持!”郭老说这话的时候,一丝儿笑容都没有,是严肃的样子。
我很怕老人严肃地跟我说话,这个严肃意味很多。在以后的文稿打印或是自己篇目的撰写中,郭老严肃说话的样子就在我眼前晃,那眉毛上粘着水汽、一丝儿笑容都不带的说话的样子。
(三)
我到局里上班,说是编撰组的人,其实是在局办公室跑腿打杂,烧水扫地、接听电话、收发文件等等,组里的事情只能见缝插针的做。由于自己个性呆板,而办公室又是局里的枢纽部门,做着做着就感力不从心了,常有郁闷迷茫的时候。
萍当时是办公室的副主任,她看在眼里了,想必也把我的情况跟郭老说了。有回下午下班,萍叫住了我,说是郭老让我晚上跟她一道回家吃饺子。郭老是山西人,1955年6月年随南下干部的父亲来南漳定居,虽然喝蛮河水这么多年,郭老仍是喜欢面食,尤其喜食饺子。那晚做的韭菜鸡蛋陷的饺子,郭老煮了一大锅。郭老让他的老伴唐妈妈给我盛了一大碗,足足20个,叮嘱我一定要吃完。
“见君啊,饭要餐餐吃饱,吃饱了才有身体工作。记住:工作是立世之本,身体是工作之本。”郭老看着我说,“以后煮饺子了,我让萍喊你回来一起吃。”
我大口吃着饺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君啊,工作要不慌不忙的做,一件一件的来,不要着急。”郭老看了萍一眼,又接着说,“年轻人多做点事情有好处,可以多锻炼一些。再说了,吃亏是福。”
我停住咀嚼,看着郭老的眼睛说:“郭叔,我记住了。”
“吃亏是福”这句话不单听郭老说起,我那60年代初武大中文系毕业的父亲也常说这句话,只是我的父亲早在93年春就去世了。那天听一个与我非亲非故的老人说“吃亏是福”,心中感慨。这句话,也只有郭老与父亲那一代人想的出来,说的出来,做的出来。
后来的一天,局里搞什么“实名制”,也就是确定公务员身份之类的事儿。萍虽是从事了近半个世纪水利工作、先后任正副局长18年、驻水利水电建设工地26年、其中任正副指挥长15年的郭老的小女儿,她仍只是一个事业单位的编制身份。萍有些不理解,就回家跟郭老说了心中的委屈,想让老人去单位找领导说说、照顾一下。不想,郭老的一句“吃亏是福”,硬生生把萍的委屈给噎了回去。
事后,萍与我说起这件事时哭了。我轻轻地对萍说:“我真羡慕你有一个好父亲!”萍用手背揩着眼泪说:“我哭不是因为我爸,我是想不通这个事情。”我说:“想不通的事情何止这个?可是想想我们的父辈,就说我爸吧。他老人家在文化大革命时,右手被他一个是红卫兵的学生用红缨枪刺了一下,那手从此一写字就钻心的疼。可他一直到去世还在教书还在写字啊……再说郭叔,他为了南漳的水利事业落下一身病痛,可谁说起他不竖大拇指呢?”
“吃亏是福”这句话我们天天记着,工作的时候,这句话就挂在我们面前。因为这句话的叮嘱,萍年年被单位评为先进工作者,2010年还被县委县政府授予三等功荣誉称号;我今年也被批准入了党。尽管,现在的入党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但对一个有信仰的人来说是最好的安慰。看着老党员的郭老,想着父亲说的“GCD的政策永远是好的,只是执行政策的极个别人不好”的话,我为自己入了党而自豪!
宣誓那天,我打电话向郭老致谢。郭老那时在襄阳中心医院住院医治心脏病。我说:“郭叔,谢谢您,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郭老在电话那边说:“不要谢我,谢你自己吧,是你自己的努力。你是一个好娃子,这些年都没有放弃学习。”郭老的声音嘶哑着,缓慢而低沉。听着郭老的话,我的眼泪出来了,把足前的那一小块地淋花了。我想着,我要为郭老写点东西。我父亲在世时,我就写过父亲的故事发表在一家小报上。父亲看着报纸很是高兴,那天还多喝了一杯酒,酒后还哼哼着唱了一段他自认为好听的京剧《红灯记》。我想着,郭老要是看见我写他的文字发表在报纸上,他也会和我父亲一样高兴的。
可是,我一个字还未写,郭老就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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