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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某天我倒在地球的某一个位置,命运的土地将我厚厚覆盖,我就开始诉说。人们将我变成一堆泥土,妄图彻底封闭我,可是我的心我的灵魂终于爬出黑暗,冲向四周,开始无数次地向这个世界叙述我们奇特而荒诞的故事。
那是好久以前的一个下午,西边天空挂满用血织成的云彩。糊糊涂涂的祖祖两只小手儿一伸,青蛙似地从高祖婆肚里呼啦蹦到了刚刚开垦的田里。他在坎坎坷坷的土地上跳霹雳舞似地没两个回合,就成了个泥娃娃,浑身沾满黑红色的泥糊糊。高祖婆肚里的血涌流进泥土发出吱吱的声音像细腻的哼哼。祖祖用那难以破译的天国语言呼叫着。他已经动弹不得。高祖婆一动不动像是走进了天国。
高祖听见孩子的哭叫声,浑身每个细胞都变成一个惊喜!他甩掉挑粪的扁担慌忙地跑过来,双手捧起泥巴糊糊的儿子,掰开血土糊糊的大腿认真地看了五眼,叫道:“是个儿子!是个儿子!他妈——”
没有回答的声音。
高祖忽地惊惶不已,怕儿子他妈有个闪失,忙用手指探她鼻孔还有没有呼吸。他不能没有她。他为地主做了三十多年长工,现在已经四十五岁了,好不容易才租了几亩荒凉的茅草坡,开出了一点可怜的土地,娶上这么一个媳妇。他用手指一探她鼻息他的脸色就变了,她已经没有呼吸了!天呢,你可不能怎么样啊!她是个大好人,她不嫌他穷,跟他吃苦,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他急忙用嘴对着她的嘴,用力吸气、吹气、吸气、吹气,一定要将自己的呼吸变成她的呼吸,一定要将自己的生命灌入她的生命,一定要让她活过来!他不停地吸气、吹气、吸气、吹气……
或是他的诚心,或是上天的关照,在他可怜的努力下,她渐渐地又有了呼吸。
这时高祖连忙脱下身上那件千补万纳的土布衣服,把儿子包了一层多点。又高兴地说:
“你生得好快呀!我满指望接个生的!你前世修造得好呢。”
高祖婆的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张,似乎在说什么。高祖婆的确生得快。她正在田里做活,说生就生了,竟然没能奔回屋里生。她这已是第六胎。不过在高祖面前是第一胎。她曾结过几次婚,生过几个孩子,但都很快就变成了一堆堆泥土,丈夫也都变成了一堆堆泥土。于是都说她煞夫、命里多灾。公婆们就容不了她,将她赶出了家门。就再没人敢娶她,连娘家也不让她进门,就开始流浪。这时高祖就抓住了机会,娶了她。
祖祖就这样来到了人间。不,应该说来到了田里。生下地就与泥土打交道,被裹成了个泥巴人。
高祖非常高兴,儿子是落到田里的,在他这辈人肯定有田种了!高祖从八岁就给地主放牛,开始了做长工的漫长岁月。几十年过去,还没有自己的田产家业,仅仅租下了这点荒坡。所以高祖只摸了一下脑袋就取出了一个名字:“落田!”
高祖的名字叫“望田”。望了大半生还是无田种。高祖感到高兴的是没去什么钱就娶到了这个女人,和别的女人一样的女人,并且还为他生了个儿子!祖人积的德呢!
接着便是辉煌的开始。耕种日月,耕种生命。开荒,种地,传宗接代。
几晃,祖祖长到了三十六岁,还没娶到媳妇。这三十六岁是个生命的关口,“人人有个三十六,喜的喜来愁的愁。”要过关,就必须用喜来冲过,否则,就会学许多人那样死于三十六。要有喜事,只有一条办法,就是娶个媳妇结婚!
可是媳妇在哪里呢?高祖们为祖祖的生命关口和亲事急得要死,更为传宗接代的大事万分忧虑。到底怎么办呢?可不能绝后啊!
最后还是高祖婆想出一个有效办法。如果不是她老人家想出办法,我敢肯定祖祖到现在还是个单身汉!要真是这样也许我会在天国里庆幸的。到这人世间来有什么好?
高祖婆跑回同样很贫穷的娘家,哭着对惟一的哥哥说:“对不起,要把你的幺姑娘把给我!你看我那落田都三十六岁了……做个好事,莫让我家绝后。我俩到底还是一根肠子里来的呀!”
“哎呀姐姐,我那幺姑娘可是留着给儿子换媳妇的呀!这……”高祖婆的哥哥显得十分为难。
高祖婆霍地站起身:“你不要‘这’得,我现在就把姑娘带走!”
那幺姑娘就变成了我的祖婆。至于成婚的那些细节,我想没有必要交待。
他们耕种日月,耕种生命,将生命变成一个个日月。
那面坡田,要说恐怕是世界上最差劲的。那是一片死黄泥,见点雨便比糯米糊糊还粘,脚一踩上去莫想再抽开;还没晒半个太阳,又硬得钢板似的,锄头也挖不动。
太阳爬到他们麻黑麻黑的背上,一人背着一个太阳,贴向地面,完全和癞蛤蟆一个样子!包括年轻的祖婆。汗水如丝把他们往地面越拉越近。
忽而几天不见了祖祖!
都说他跑了。他大概不愿在这蓼竹子搭的“千脚茅棚”和这块又粘又硬的田里呆了。高祖、高祖婆、祖婆都像死了人的哭着。祖婆还是喜欢祖祖的,她觉得他还是个硬汉子。可他为什么在她只差两个月就要生娃的时候跑了呢?
回的没回,去的却永远的去了。
在一个太阳把地面烤熟的日子里,有个老人如一根弯弯枯柴倒在了地上,紧紧贴在泥土上不动了。他死了。一把薅锄还紧紧握在他右手里——他就是高祖。周围的黑绿色包谷林猛地哗哗啦啦一片哭泣,连远远的那片小谷林也是一片悲叹,有的点着头有的摇着头,漫过来的火红色山风将他轻轻覆盖。有几只老鸦高兴地飞拢他面前“亲嘴”,想打他的主意。
有个人在远远的一个地方梦见一只白鹤飞向他,心知不妙,急忙揣上给小娃买的几尺土布就往家里飞快地赶路。他就是那跑出门的祖祖。尽管他拼命赶路,但他再也没有看见他的父亲。这时他父亲已经变成一堆坟土。
一个收割小谷的苍黄下午,爷爷两只小手儿一伸,青蛙似地蹦到了长有金黄包谷和黄豆的泥土上。祖婆正在田里做活,她做得虽然很吃力但绝对很忘我,因此就全没想到这时会生下孩子,就没来得及走回家里。恰巧此时高祖婆也上山刮树叶去了。
含笑的祖婆躺在地上没有动弹,霞片一样的血从她肚子下面奔涌到黑黄黑黄的土地上。血和土经爷爷舞动的身子搅拌,变成黑红的稠稠的亮亮的浆糊。爷爷便没能继续舞动下去,小身子已被牢牢地粘住,粘紧。月亮傻大姐一样懒散地从对面山垭爬起来,不高兴得连懒腰也没伸。这时祖祖才从外面赶回来,在这块土地上找到女人和新生命。祖祖哭出了烫人的眼泪。当他看了几下是个儿子又吃力地笑了。此后很久他都惭愧:这天没能在太阳落土时赶回家。
年轻的祖婆病了,沉重地躺在铺着包谷叶的床上,喘着比香签还细的气息。不懂事的爷爷在她身旁手舞足蹈,又精神又愉快。
高祖婆在坡里收割小谷,还有一口气。熟了的东西不急忙收回来就要被野牲口夺去。太阳落土时,祖祖提着一包草药走进茅棚。这时茅棚边的漆树上有十来只乌鸦在惊惶不安地叫唤着,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他的心也一下子惶恐了,进门放下药,只问了声病人就朝坡里急急奔去。
这时高祖婆已如一根瘦瘦的弯弯枯柴冷冰冰地粘贴在田里,右手里握着一弯弯月亮似的镰刀,左手里握着一把枯黄的小谷,以七十九岁的伟大年龄倒在这块神秘的土地上,走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于是这片土地上长出第二座坟堆。
爷爷满月后的第八天,祖祖给他取了个有点意思的名字,叫“外生”。一是爷爷确实生在了屋外面,二是祖祖希望他长大后能够走出这片土地,到外面的大世界中去生活。这是祖祖最大的心愿,包括对后代子孙也当然包括我。我以为祖祖的心愿是比较伟大的,因为他当时还差不多处于原始生产方式的进程中。
祖婆后来生了七个娃娃,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些娃娃都没长大成人就天真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还想娃娃,但这时祖婆已经有了四十九岁,愿望就再也没有实现一次。
此时这块田里已经发展到大小九座坟堆,摆成整齐的一排。
听说祖祖一生外出过很多次,主要是贩卖茶叶,还有生漆,但不是被人抢劫了就是亏本,最后倒欠下一笔帐。过年时既没有肉也没有酒,腊月三十这天一家人正在哭泣时,债主逼债来了,怎么说也得把债还清,不然就要拆屋。这时祖祖说出去借钱,说着就出去了。可是他直到晚上也还没有回来,只有一群乌鸦跑来在屋周围惊惶万状地叫唤不停。当祖婆去田里查看时,才发觉他已如瘦瘦的弯弯枯柴仆伏在田里一动不动,手里拿着一把柴刀。祖婆一下子惊慌不已,跑过去一看,才发现他面前的泥土全变成了红色!再一看,他的脖子被柴刀划断一半,一只手伸进泥土……
“人人有个三十六,男怕进来女怕出。”一晃爷爷恰恰就进三十六岁了!可还不知道媳妇是怎么一回事。他比祖祖要老实得多。祖婆日夜睡不着,吃不下,忧心儿子三十六岁这个生命关口,忧心这家人的传宗接代。那就是说,必须结婚以喜冲过三十六岁的关口!可是媳妇在哪里呢?
祖婆终于想到一个高招。似乎是恍然大悟,她高兴得有些忘记一切。很快,她就慌慌张张跑回娘家,抓住她哥:
“不管怎么说,你的幺姑娘要把给我去!”她哭起来。幺姑娘眨巴着天真的眼睛。
她哥哥一时间愣眉愣眼的,不知该怎么答复这个难题,他这幺姑娘是要为儿子换媳妇的呀!但她哭死哭活地求情,要她哥千万答应她的哀求。
她哥的心哭软了,答应让幺姑娘跟着去看一下。这时祖婆挂满眼泪的脸上一下子涌起千沟万壑的感激。
于是一个奇特的情节在茅草坡这个千脚茅棚里诞生。
十六岁的幺姑娘来到千脚茅棚就脸色沉重,说要回她家去。祖婆说你嫌弃我们家,明天我送你回去吧。
圆圆的月亮傻孩子似地爬了半天,向千脚茅棚顶上挨过来,充满笑嘻嘻的好奇。爷爷还蹲在门外直愣愣地望着天上那七姊妹星。祖婆已经安排幺姑娘睡了。这时,祖婆轻脚轻手来到爷爷身边,用手拍拍爷爷肩膀,使了好大的劲才扭过去和脑袋一样粗的脖子,小声说:
“傻儿子,去睡呀。她就是你媳妇呢!快去——”她说着转身朝外面走去,踉踉跄跄没几步便一头倒在田里浑身急剧地抽搐着。剩下的是夜色里黑乎乎的庄稼涌起海浪一样的呼啸。
第二天,幺姑娘的漂亮眼睛变成了两个成熟的桃子,水汪汪的。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于是她成了我的奶奶。从那天起,祖婆就一直认真“保护”着奶奶,怕她跑了。直到我的父亲大概要出世了,祖婆才放松了一点警惕。也因这些吧,奶奶心里恨透了祖婆。祖婆后来死得很惨。但是,奶奶还是渐渐地喜欢起爷爷来。爷爷是世界上最忠厚善良老实的男人,舍得做活,疼爱女人。当时的乡下女人还是喜欢这样的男人的。
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落下又升起。
我父亲快要出世了,祖婆催促爷爷出门挣点钱买几尺布。爷爷收拾好几斤茶叶背上背篓就走出了茅棚。走几步又回头望一眼倚门而望的媳妇。走过小小的院坝他回头了十来下。这时媳妇正在用衣袖擦眼泪,她那隆起的腹部一动一动。
在一个春天的下午,父亲两只小手儿一伸,青蛙似地从奶奶肚里蹦到了田里。奶奶正在田里很吃力、很忘我地做活,说生就生了。父亲在地上并不太激动,没有哭叫几声。但他并不知道我奶奶躺在地上已经人事不省。他终于在鲜血和泥土拌合的浆糊里粘连一体,不能动弹。在老林里刮树叶垫圈的祖婆终于慌慌张张跑到田里。由于过度的劳累,父亲还差十多天足月就提前来到这个世界上。
爷爷终于回来了,没挣到什么钱,只带回六尺土布和一身伤痕。他看见媳妇怀里的儿子,吃惊地说:“怎么就生了?”
祖婆吵他:“那怀几年吗?”爷爷只是痴痴地笑。
父亲像爷爷,爷爷像祖祖,祖祖像高祖——和山顶洞人差不多一个样子。我大概也是。记得我在学校里读书时,有人就叫过我“山顶洞人”,我感到大为恼火。
祖婆总是催爷爷出门挣点钱。他低着头又去了。可不几天又空着手回来了。每次都这样。他哪里是在出门呢?他每次都只在满山山沟沟转一转就饿着肚子回来了。这些山上虽然有虎豹豺狼,但他觉得没有外面可怕。祖婆骂他“你连癞蛤蟆都不如!唉……”祖婆摇着怎么也摇不动了脑袋,因为那脖子已经长得和脑袋一样粗大。
渐渐地爷爷也抽不动身了。二叔已经两岁多随时都要吃的,三叔也快要来到人间。爷爷已经累得腰躬背驼,如一根弯弯的枯柴。一晃,三叔来到茅棚里要吃的。一晃,四叔也赶趟儿似地来到千脚茅棚里要吃的。
不久的一个大热天。患着病的爷爷仍在田里劳动,拔着草的手揪住一蔸草拔了四五下,终于没能拔起这蔸草就倒在田里如一根弯弯枯柴不动了,那蔸草还紧紧地握在他枯树根一样的手里。这时爷爷还差两个多月满四十三岁。
于是这块又粘又硬的土地上长出第十一座坟堆。
爷爷老实,父亲比爷爷还要老实,他惟一的聪明就是能挖田。怎样计划,怎样耕种都得靠祖婆和奶奶。
我还要说说三个奇特的叔叔。二叔根本和木桩差不多,又聋又哑;三叔简直就是个猴子,据说生下地时还有三寸长一根尾巴,是祖婆用剪刀给剪了(我至今还不大相信);四叔又矮又粗,两只脚只有几寸长而且很软,永远不能走路,整天坐在地上笑嘻嘻又似笑非笑,是个活生生的笑罗汉,他一天的工作就是轻轻松松地笑。祖婆那脖子已经不能丝毫转动,成天流着眼泪。奶奶的脖子也开始摇动不了多少,正在很快地长粗。她们每天除了劳动就是叹气、流泪。
在笑罗汉叔叔刚满三岁不久,奶奶丢下他和祖婆,悄悄带着老大老二老三溜了。不知去向。
祖婆哭着说“我真没把她看出来,她的心才狠呢!”我是不同意她这种说法的,我对奶奶的印象和评价不坏,她至今还活跃在我脑袋里。她个子不高,眉清目秀,从不大声说话,确实该哭的事她也只是悄悄用衣袖擦擦眼泪,从没哭出声过。
奶奶是春荒没饭吃的时候走的。这之后祖婆一人种那片又粘又硬的田。三岁多的笑罗汉叔叔不肯一人呆在家里(不满他的意,他也能够哭闹的),祖婆把他放在田里面向劳动的祖婆。他望着祖婆做活,一个劲的笑,笑到饿为止,吃饱了又接着笑。他在田里常常抓泥巴、曲蟮、虫子吃,边吃边笑。
据奶奶说那是三伏天。那晚上她躺在别人柴草里做了个怪梦,于是她第二天就不要命地往茅草坡家里赶路。外面没谁收留她和娃娃们。如果有哪个男人收留她和娃娃们,我想她会害羞地微笑着低下脸而默然同意的。
在淡黄淡黄的小谷田中间,有一具尸体如弯弯枯柴已经融化在地上,发出世界上最难闻的气息,骨骼像枯柴从液体中裸露出来。望去,让人非常恐惧。人原来这样。这就是我祖婆。那竹根似的手爪骨间还紧紧握着锄把。奶奶看到这情景扑倒在地上第一次失声痛哭,那手在地上一刨一刨的,可见其悲痛的程度。这是她第二次伤心地哭泣,第一次是她十六岁来到这里的那个晚上。三个娃娃木头似的,有的坐着有的站着。
我奶奶指着地上枯柴似的东西对三个娃娃说:“这是你们的奶奶呢!没想到这么几天她就变成了这样……”娃们木头似地一动不动,奶奶哭后就去找笑罗汉儿子,她想他肯定是死了。
谁也没有想到,在小谷丛里,我那笑罗汉叔叔竟然躺在田里乖乖地睡着。在他面前,净是嫩小谷穗子末末和梗儿。他竟然还真地活着!这不到四岁的不像人的孩子,竟然能知道啃嚼小谷穗子而活下来!不知道这山上的野兽们是不知道这里躺着一顿美餐,还是不想吃掉这条奇怪的生命。
第二年春上二月初的一天。我奶奶将最后一点种子粮弄给娃们吃了,背着笑罗汉儿子,拉着“猴儿”,带着大娃儿望了望那片坡坡田和千脚茅棚,和儿子们朝远处走了。
奶奶带着孩子们,走了好几个省的好多好多地方。最后,奶奶还是带着儿子们踏上了回故乡的归程。我一直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还是回到这片土地。我对奶奶最大的意见也就是这。
太阳没完没了地从东边山顶升起又从西边山巅落下去。每天都是重复一种沉重。
在太阳月亮你来我去的不尽重复中,父亲又是三十五岁就要进到三十六岁这个生命之关口,可是还没有媳妇!这关口怎么冲过去?奶奶急得吃不下饭,睡不了觉。
奶奶终于也想出一个办法。她回到娘家抓住她哥的衣服,一边哭着一边求情:“哥,你怎么也得救救我儿子……怎么也不能让我家没有后代啊……你怎么也得把幺姑娘给我儿子做媳妇……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哭诉了一阵,不管她哥同意不同意,拉起她哥的幺姑娘就走。于是这幺姑娘就成了父亲的妻子。这也就和爷爷奶奶当年的情景一样。
我的父亲终于走出了大山。在我只差一个月就要出生的时候,父亲被抓兵的混蛋们在田里给抓走了。母亲天天哭泣,哭得我在她肚里不舒服,乱蹬乱弹……这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她说我在她肚里好像很有劲头。可没想到出生后的我却是一个怪物,这里我实在不好意思陈述我的形象。的确,我是个又矮小又瘦弱、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一只肩高一只肩低、身子生下来就向左扭曲着,总之是丑陋无比、又毫无生气的笨蛋白痴。无论我走到哪里,人们总是看着我笑,叫我“弯弯柴”、叫我“马桑树”(一种最多长三尺高就弯腰的弱小植物),然后就是欺负我。好久以后,我才想到一个问题,中国人为什么矮小,脸色苍黄,也总是受人欺负,大概也和我这个家族一样命运。
我那三个奇特的叔叔,(如不是爷爷早死,我会有七个、十个奇特的叔叔的。)他们都活得很健康,从没生过病哪怕是小病。他们从没因为有点不舒服而少吃点什么、少喝点什么。生命力超凡脱俗。我常惊叹。因为我不时地总要生病。哑巴叔叔还有不少力气能够劳动,不过随时要人招呼和指导;猴子叔叔也能勉强干活,不过他做的活常常需要人去返工;笑罗汉叔叔一直很愉快,笑了几十年,但他没能像人一样走动一步,不过他一般也能自己爬动,特别是到吃饭的时候,他还能很快地爬动。
那也是一个春天的正午,母亲在田里忘我地吃力地做活,这时哗啦一下,我就从母亲的肚里和青蛙一样跳到了田里。很快我就变成了一个泥血糊糊的怪娃娃。母亲当时实在没办法走回家去。我从来没有怪罪母亲。
母亲和奶奶拼命送我读书。可是我很不愿去读书,因为同学们都把我当成一个怪物,这倒不说,可是老师也把我当成一个怪物。他们都欺负我。特别令我永远不能接受的是,他们竟然都叫我“丑陋的中国人”,说我把中国人给丑了!他们随便打我随便骂我。因此我很不想读这书。而且更要命的是每天来回要走三十里路。可是奶奶母亲还总是做着美梦,望我成龙,希望我长大了在外面去做事。因此每天都是送我上学,小时还是背着我上学。
我最难忘的是奶奶的死——那是一个历史上著名的“连续三年灾害”期间。她老人家总是自己不吃东西,说不想吃,而要我们吃。哪知她大概饿得不行了,就爬到田里刨什么草根充饥……我们找到她时,她已经躺在田里如一根弯弯枯柴一动不动了,一只手里握着一根白嫩的鱼腥草根正送到嘴边,一只手刚伸进土里……我怎么也拉不动她,像是给焊在了地上。我第一次伤心地哭了。那些叔叔们没有哭,笑罗汉叔叔依然那么笑着。
父亲还没回来。他究竟去了哪里呢,到底在哪里?我常这样想。他很可能是在战乱中死了吧。他是世界上最老实的农民……可能是为了说不清楚的纪念,母亲和我在那排整齐的坟堆后面为父亲垒了一座很大的坟,空坟。然后我数了十遍,一共是十四座坟堆。我望着尾上那座空坟——我想父亲究竟死在了什么地方呢?我希望父亲的灵魂回到这里安息。我希望这片土地上不再长出坟堆。
我在别人认为是怪物的情况下发奋读书,虽然艰苦。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由于政治动乱,我和全国许许多多学生一样,被劫夺了学习机会……我还是回到了这片又粘又硬的土地。母亲说这都是命运,你没有办法。我不服气地说,到底凭什么命运就总是整我们?难道因为我们是农民,因为我们弱小,因为我们丑陋?可我们没有罪。
我和母亲和三个奇特的叔叔一起生活,一起劳动。笑罗汉叔叔总是坚持爬到田里望我们笑。笑是他的职业和他的劳动。我不望他。每当我抬起头时,总是撞见那排列整齐有序的十四座坟堆。我垂下跟皮。我还是希望我的坟堆不长在这里,不长在他们后面。笑罗汉叔叔正在望着我笑。那笑似乎在说:人逃得了坟堆吗?你走哪里去不苦不死吗?
后来,我还是倒在了这块土地上。可是我的心里永远不服。我的心我的灵魂艰难地从泥土中爬出来,茫然地四处奔突,把这人世间的奇怪故事诉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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