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缸本名茅缸,因其父母千盼万盼,老来得子,希望这“秋葫芦”能茁壮成长,所以取了这特贱的名字。后来还真天遂人愿,这茅缸也真长得高大健壮,国字脸,大眼睛,红红的脸膛,在朱家村也算是一表人材。
??茅缸上小学了,但硬是分不清老师教的aoe,只读了半年小学,因忍受不了老师的严厉,便退了学回家放牛。
??一晃老缸长成了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该是成亲的年龄了,他的父母也就张罗着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叫余香。这余香人长得不是特别漂亮,单眼皮,细眉毛,个子不高。但却生得一般好皮肤,水嫩白皙,白里透红,像是掐得出水来。头一回见面,女方似乎对老缸家徒四壁很是失望。但见老缸长得一表人才,人又憨厚,也就同意了。两人来往几趟之后就开始谈婚论嫁了。女方提出盖三间瓦房就结婚。老缸的父母厚着老脸跑遍了亲戚家门,好不容易借了万把块钱了,又把耕牛卖了,才把三间红砖房盖了起来。又请了唢呐班热热闹闹地把新媳妇迎进了门。
??不到一年,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降临在这个新家里。眼见香火有续,夫妻恩爱,敬老爱幼。这个家虽然背了一屁股两肋巴骨的帐,却也其乐融融。
??为了还帐,老缸冬闲时开始跟人学做砌活,得闲时还去捉鱼抓虾卖。尽管这样勤扒苦做,但每年的收入除去交提留,所剩无几。一家人的生活还是过得捉襟见肘。一家人勒紧裤带,一年到头才还得上千把块钱的帐。
??转眼到了2005年,政府免除了提留,农民们可以自产自销,日子不再紧巴巴的了。又过了几年,种粮食不仅不交提留,政府还给补贴。这下种田人的日子越来越红火了,不少人家推掉土房平房,盖起了楼房渐渐地,种田人手头越来越宽裕,不少人家家里新添了电视、摩托车。耕田也都用手扶拖拉机,收割时就请收割机。种田人的日子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辛苦了。
??一到冬里农闲时,人们就凑在一起打牌。只要天气晴朗,一吃罢晌饭,不用喊,湾子里的男人媳妇都往一块凑。一转眼工夫,四人一场就凑齐了。哗啦啦的麻将声在宁静的山村里格外响。孩子们在门前场子里玩耍嬉闹,老人们和不会打牌的女人们,就坐在一边边纳鞋底或者鞋垫,边东家长李家短地闲聊着。劳累了一季的人们尽情地享受着冬日阳光的温暖。
??余香爱玩麻将,人也爱说话,又大方,所以她家门前是个没有约定的固定场所了。经常来玩的人中有个叫邱国子的,是一个鳏夫,前几年死了老婆。他老婆是村里的第一美人,但嫌弃邱国子人老实,又穷得巴牙。因此禁不住养鱼佬的小恩小惠,渐渐为了小钱不守妇道起来。那邱国子也知道老婆嫌弃自己,但自知没本事,不能让如花似玉的老婆过上好日子,深感对不起她。所以对媳妇的放纵,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那媳妇乱来,自己只管默不作声地忙田里的活儿。谁知那媳妇却愈发觉得邱国子无出息,觉得自己跟了他倒了八辈子的霉,因此,在家经常摔碟子砸碗,对邱国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甚至对两个老疙瘩子,也连吵带骂。两个老的也不敢吭声,只能忍气吞声,小心伺候。
??一日傍晚打粮扫场时,那媳妇吵骂了邱国子几句,邱国子闷不吭声,那媳妇一气之下甩下扫帚回屋睡觉,晚饭也不吃。邱国子晚上也不敢上床,只敢将就在小床上跟儿子挤挤睡了。
??第二天早晨,邱国子老早就下了地。太阳老高了的时候,老婆婆做好了早饭,去房屋叫媳妇起床吃饭,竟然发现她在门框子上吊死了。
??从此,邱国子带着年幼的一儿一女和年迈的父母艰难地生活着。尽管邱国子还年轻,人材也不错,但沉重的负担让女人害怕,所以好几年了,他家也无女人问津。
??邱国子的状况也引起了乡亲们的同情。农忙时,他一人忙不过来,大伙儿主动帮他收割插秧抢场。余香也很同情他,有时把小伟穿不得的半新的衣服鞋子送给邱国子的儿子穿,并关心地叫邱国子赶紧找个女人来料理家务。每当这时,邱国子特别感激,他总是讪讪地笑笑,然后嗫嚅着:“我这么穷,到哪去找像你这么漂亮又体贴的媳妇啊!老缸有福啊!”老缸嘴笨,平时从来没有对余香说过甜言蜜语。冷不防听了邱国子的这一番话,余香心花怒放,嘴上却忙说:“我这没见识的泥腿子,哪个稀罕罗!你肯定能找到中意的人的。”邱国子听了不再言语,则笑眯眯地盯着余香看,看得余香两腮热烘烘的,连忙转身走开了。
??有时余香家有重活儿,邱国子也赶来帮忙。农闲了,余香打牌时,邱国子不打牌,但喜欢在旁边看。有时看余香要放炮了,就悄悄地碰一下她的脚,或者咳嗽一声。一来二去,余香打牌赢得多,输得少。每次打牌,她便在心里暗暗希望邱国子来。邱国子一来,她打牌时格外精神,有说有笑的。但邱国子一不来,她打牌就有点心不在焉。如果火气好,还好说。只要火气不好了,她就会烦躁不安,跟人说话火球球的。时间长了,明眼人就察觉了两人不对劲,但也只能背地里猜测,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也不敢公开议论。
??因为有了存款,农村建房的人越来越多。一到冬闲,老缸就去做砌活了,他是大工,每天的工钱有三四十块,一年下来,也挣大几千块钱。老缸天天早出晚归,家里的事全交给余香,自己一概不管,他平时对余香言听计从,根本没有想到会出什么岔子。等到一个冬过去,余香的心也野了。她的眼睛总在邱国子身上瞟。村里除了老缸都知道了这件事。
??过了年,邱国子说要去城里打工,他怂恿余香跟他一起去。余香的心被他说活了,便跟老缸说:“我在家闲着没事干,现在好多人都去城里打工,听说一个月千八块呢。咱儿子也大了,将来上大学要好多钱。光靠你一个人挣也不行,我也要去城里打工。”老缸开始不同意,说:“这开春马上要农忙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余香一听火了:“就那几亩田,有啥好忙的!再说,真要忙不过来,我还可以请假回来。你怕个啥!”老缸一看余香发火了,便不吭声了,他知道这事就这样定了,他拗不过余香。
??到了城里,邱国子先让余香借住在表哥家,然后又托表哥帮余香找了一份餐馆的工作。他自己也找了份工地小工的活儿。过了几天,他又在外面租到了房子就把余香接了出来,两人就住在一起了。
??过了几个月,有从城里赶集回来的乡亲把他们的事告诉了老缸。老缸慌了,去城里找余香。余香见瞒不住了,索性公开要求跟老缸离婚。老缸嘴笨,说不出狠话来拿住余香,只一个劲央求余香回去,但余香却是铁了心了,坚决不跟老缸回去。老缸只好一个人怏怏地回了村。
??回到村里,老缸的好朋友军子问他怎么样了。老缸长叹一口气:“她不回来,要跟我离婚。”军子一听气愤地说:“离婚?好死她吧!都是你惯的!要是我啊,不打死她个骚婆娘是稀奇了!”老缸听了苦笑了一下。军子见了直摆头。很快,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事,大家都说余香太欺负人,老缸太没得用了。两个老的也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开春了,又忙了起来。老缸一个人忙着田里的活,还好屋里有两个老人帮着,不然,不知道他要忙成什么样儿。儿子小伟很乖巧,上学从不要大人督促,学习成绩在年级名列前茅。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老缸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饿了就吃饭,累了就睡觉,一成一整天也听不到他说一句话。一晃又到了农忙了,邱国子从城里回来了,但却不见余香。老缸知道了,就尽量避开,不跟邱国子会面。有人撺掇老缸收拾邱国子,老缸却轻声说:“他对不起我,但我不能对不起他。”别人听了直骂他窝囊废。老缸不去理会,只当没听到。农忙结束了,余香还是没有音信。村里人只看到邱国子每隔一段时间就去城里。这期间,老缸的表嫂表妹气不过,曾去城里找过余香,劝说她回来。但她们回来后都直摇头。
??村里的人听说后都议论纷纷,有的认为离了算了,有的觉得离了太便宜他们了,应该拖死她。老缸似乎已经成了局外人,他每天是默默地做自己的活儿,仿佛忘了余香的存在。他的脸色很平静,眼睛里没有怨或愤,有的只是无奈和伤心。乡亲们同情他,说起余香都一脸的鄙夷和气愤。这样拖到了过年,腊月二十八的晚上,余香竟然回家来了。老缸什么也没说,只是高兴得傻笑了几声。一家人又团团圆圆过了个年。
??可刚过完年,余香又走了,出门的时候还带着油和腊肉。村里人的男人们听说了这事,生气地说:“老缸真是德行好!就这样丢人的女人,还看得跟个日金宝样!要是我呀,早打断她的腿,看她还往外跑不跑!”女人们则撇着嘴说:“农忙时死到外头快活,纹手不伸,还有脸回来吃!还让她带!怕她要吃吧!老缸真没用!”老缸还是那个样子,一声不响地忙碌着,听不到他骂人,也听不到他叹气。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余香从正月初一走后,再也没有半点音信。有的人说看到她在火车上叫卖东西,有的说她在捡垃圾。她到底在做什么,谁也不知道。凡正是她连儿子小伟都没管过,更别说往家里拿钱了。就这样,三年过去了,小伟都上初二了。
??有一天,老缸又接到了法院的传票。余香又要起诉离婚。这一次,事情再也无法挽回了,余香如愿以偿。十四年的婚姻化为一张薄纸,当那个女法官递过来时,老缸连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想不通,那邱国子人材、家庭条都不如自己,只不过比自己小两岁,稍微会哄女人一些。但他家里负责那样重,住的还是土房子。自己家里楼房盖得这么漂亮,并且家里还有存款。自己平时挣的钱全交给余香一把管着。自己对余香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真不知道她有什么不满足的。他感觉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不知道脚该往哪儿迈。
??老缸脚步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家里,一头倒在床上蒙头昏睡。两位老人见儿子这个样子,不知有多心疼!但也不敢深问,只由着他去。
??睡了几天,老缸又起来干活了。才几天的工夫,村里人就觉得他人瘦了一圈,但他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来愤怒和悲伤,只是他的话比以前更少了。
??打这以后,邱国子则总是城里村里两头跑。农忙了,他就在家干活,农闲了,他就开着买的农用车到城里批发水果蔬菜卖。听说也挣了不少钱。
??日子在沉闷和忙碌中过得很快,就像落在池塘里的雨滴,攸的便了无痕迹。转眼两年过去了,有一天余香回到了村里,不过,她已经跟邱国子结了婚,这次她回来是准备盖新房的。
??这次,余香把房子盖在了村里唯一的那条大路的旁边,并且是一入村口那儿。不到一个月,一栋的两层楼盖好了,站在离村子老远的地方就能看见。这楼房比老缸的那栋气派多了。
??村里人开始还对余香指指点点,但毕竟不关自家疼痒,渐渐地,人们又开始在余香的新家门口聚集起来,那儿又成了村里一个自然聚会场所。
??老缸呢,还是不声不响地一个人来来去去,他是从来不会到邱国子门前坐会儿的。但余香对他总觉得有些愧疚,所以在农忙的时候,她经常指挥邱国子去给老缸帮忙。邱国子倒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老缸呢,既不拒绝,也不感谢。脸上仍是一副平淡的样子。谁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乡亲们习惯了他的这种样子,渐渐也就没有人去关注他了。
??直到又过了两年,老缸的儿子小伟考上了湖北大学,村里一下子沸腾了,这可是村里有史以来飞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啊!人们又开始想起老缸这个人了,都说小伟有出息,为他老子扬眉吐气了。也有热心肠的人,关心地提醒老缸应该找个人过了。不管人们怎样热衷于议论这件事,老缸见人顶多“嘿嘿”地干笑两声,再没有一句话。乡亲们见他这样子,也不再深说。
??到了秋里开学了,余香张罗着把小伟送走了。家里就剩下老缸和俩老人了,老缸留给乡亲们的常常是扛着铁锹或者别的什么农具慢吞吞走向田里的背影,没有谁注意过他的表情——即使注意地看,也看不出什么来,他永远是那副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样子,好像这个世界跟他无关似的,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
评分
-
查看全部评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