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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法造纸,隐于南漳
2012-10-10 02:08:03 来源:长江商报 【大 中 小】 评论
陈家两代人合影,他们是南漳竹纸最后的守望者。拾穗者供图
长江商报消息 探访荆山腹地中的古老工艺
在湖北省漳河源自然保护区内,有一处造纸作坊,作坊主人姓陈,世代以造火纸为生,鼎盛时的陈氏家族富甲漳河源,家族长者、年逾八旬的陈三爷可以讲出家族三百年的传奇兴衰史。
陈家造纸沿用古老的工艺,原材料毛竹和石灰均取自南漳的山水,造纸主要靠人工和漳河水的水动力,其制作步骤与《天工开物》中记录的蔡伦造纸基本一致。在现代机械化造纸的冲击下,陈家火纸不再具有价格竞争力,陈家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收入来源,2008年,陈氏家族只剩下一个作坊还在苦苦坚持,造纸工艺面临着失传的危险。
2004年,一位背包客发现了这个深山之中的“活化石”,此后,这个由民间志愿者组成的“拾穗者民间文化工作群”,对陈氏造纸进行了为期七年的记录和保护,经过多年摸索,他们也似乎找到了一条帮助深山之中的纸民维持生活、保存手艺的路。
盛夏的一个周末,我跟随拾穗者团队成员来到了这个荆山腹地中的古造纸作坊,亲历了拾穗者为保护在这一工艺所做的努力——他们正在对陈氏造纸进行工艺改造,探索这里发展旅游的可能性。本期《长江地理》,回归自然,再现南漳古法造纸制作的奇妙。
本版稿件 本报记者 谢方 采写感谢“拾穗者民间文化工作群”提供的帮助和资料
一把火纸,历经72道工序、100天
陈氏家族造纸沿用古法造纸工艺,就地取毛竹和山石为材,节约资源、污染较小。主要的生产工艺流程包括砍竹、浸竹、斩竹、干打、湿打、抄纸、钓纸、松纸、晒纸、包扎。整个生产过程全部用手工完成,看似简单,其实非常费手工和时间,从砍竹到成纸出来需要三四个月,这一步骤与明末宋应星所著《天工开物》十三卷记录的蔡伦造纸过程基本一致。
1. 砍竹腐竹:每年清明节前后砍下幼竹,截成1米长短,用水碓打破,扎捆,放入石灰池中浸泡100天,一直把毛竹沤泡腐烂,这是造纸过程中耗时最长的工序。
2. 打竹:将腐烂的毛竹捞出,用一种水车带动的木质工具——水碓,把已经沤烂的毛竹不断锥打,一直到毛竹成为粉片状,毛竹的纤维彻底粉碎。
3. 做纸浆:将竹子粉片倒进石板做成的水槽里,不断踩踏、搅动让纸均匀,将均匀的纸片铲到抄纸池子里,加入山上采集的杨条树枝粉末,并加入适量的水搅匀,制成纸浆。
4. 抄纸:双手抬着长1米宽0.6米的帘床,中间放一片用细竹篾条编制的抄纸帘,持着木框在纸浆槽中用力一舀,有节奏的左右轻摇。水沥干后,拉过推杆,两手一上一下取出帘子,将其倒扣在垛板上,再揭开帘子,一张湿润的纸膜便留在垛板上。
5. 榨纸:抄出的纸有1米高、大约1000张的时候,将它放在一个垛板上,这叫一案。这一案纸被两块木板夹住,用一种被称为“钓”的大型自制工具强力挤压,两次后把水分控干。而后再经晾晒,彻底去掉水分。
6. 松纸:把粘在一起的纸用复杂的手法搓开。拿起一沓15厘米高的纸,握住其中的一个角,像揉面一样慢慢地揉过去,把4个角都揉一遍,直到所有的纸张都松开,不再粘连。
7. 包扎:这是造纸工艺中的后期包装。将干燥后的火纸整理成捆,每一捆40帖,一帖8张。陈家造纸中,捆纸用的是毛竹劈成的细篾,在抄纸池中浆过,细篾柔软如绳。
探访
作坊隐于深山峡谷
得知拾穗者团队在关注南漳的一处古造纸作坊,我跟着他们去当地,一起探访了这个有着“活化石意义”的古法造纸工艺。
我们这群人分别来自重庆、武汉和襄阳三地,有旅游专家、拾穗者成员、志愿者以及媒体同行。一行人在襄阳城集合后,上午八点驱车出发,直驱薛坪镇龙王冲。
车出南漳县,一直都是上坡,七歪八拐到薛坪镇,队伍已增至15人。道路越发陡峭狭窄,一路上人烟稀少,到达龙王冲村委会,砂石公路又往前延伸了3公里。路已经是相当颠簸,又过了一个山垭,汽车停在一个土酒作坊前。
下山的路逼仄陡峻,一侧是刀劈斧凿般的崖壁,一侧是密不透风的竹丛,愈往下行,宛如羊肠的山路愈险要。一行人小心翼翼,两只脚左右腾挪,山路全部是用大石块垒起来的台阶。“陈三爷的女婿秦明炎今年刚刚整修过,此前更不好走。”拾穗者成员说。
陈氏作坊位于峡谷之中,每次出门上山下山各需一个多小时,出趟门很不容易。拾穗者成员每次到陈氏作坊,都会多带点山下需要的东西,他们背过电线电缆、相册书籍、水果食品……这次他们背来了两个灭火器和一个画像,下山的时候再把垃圾带走,当地的驴友也都养成了这样的好习惯。
山路过半时,听到山下开始訇然作响,拨开毛竹丛,看到一道白色的激流在谷底翻腾咆哮,渲泻而下,这就是漳河上游的干流,陈家人就生活在这条河的滋养中。当山下水声轰然作响声愈烈,耳膜全被这自然的呼喊撞击时,造纸作坊就到了。
眼前一条溪流浅浅流过,水草遥遥地在水底飘摇,冰冷的溪水上雾气蒸腾,在两岸浓郁的树木掩映中,对岸一栋土木房屋若隐若现,那是显示陈氏家族辉煌历史的老宅,远处一条索桥是通往那里唯一的路。
原料、动力均出自大山
陈家老屋四面都是陡峭的山崖峭壁,只有河流沿岸有小块的平坦之地,老屋和作坊也就坐落在盆地之中。周围都是竹林,门前的小溪哗啦啦流过,这里湿气极大。
陈家老屋体量巨大,由青砖、石条和木材建成,楼高三层,一二层住人,各有房屋8间,一楼左右厢房通向厨房、火塘,三层作储藏之用,有三部楼梯分别通往楼上。屋前有一条水渠,是作坊造纸打碓的引水渠,中场纸农平时也在这里洗衣洗菜,非常方便。
我们到达时已是下午三点,现场体验造纸时间不太充分,所以当天下午我们参观了老屋和作坊,以及下场的徽派陈氏老宅,本打算去上场看看,但前段时间刚下过雨,去上场的路被水淹没,只得作罢。
沿着陈家老屋前的水渠往下游走,不过200米,就到了陈家的造纸作坊。作坊两间相邻,土墙青瓦,都是由陈三爷的女婿秦明炎亲手打造。房屋里面有几个大的水泥池,其中一个里面堆满了造纸用的原材料毛竹,用石灰水浸泡,塑料袋密封着,纸民秦明炎说,这是造纸中非常关键的一个环节——腐竹,现在这一池已经泡了两个月,水呈药水一样的灰黄色。其他的几个水泥池是用来做纸浆的。房屋的一角还堆着造纸的原材料之一——杨树皮,已经被晒得半干,晒干之后把它锥打成粉末放入纸浆中,可以增加纸浆的黏稠度,增加火纸的硬度。
在靠近水渠一边的水车,在水的冲力下不停地转动着。秦明炎说,这个水车全部是用木头做成的,打造一个水车需要近十条粗木,光是中间的那个轴心就需要直径一人环抱的大树。由水车带动的一个木制机器叫水锥,用来把原材料锥打粉碎,水锥周围的地上布满了杨树皮的粉末。
作坊外面,溪水上面,有几个废弃的石灰池,从前,纸民们从山上打下石灰岩,就是在这个池里做成造纸所用的石灰,现在的造纸量远不如从前,只有秦明炎空闲时才会做一些。几个被废弃的石灰池里长满了茂盛的藻类植物,绿油油地在水底飘摇。
陈家的火纸原材料取自大自然,工序复杂、选材考究,所造出的火纸纸质优良,呈灰白色、无烟,易燃不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是祭奠、祭祀、做鞭炮的上好材料。陈三爷说,做纸的麻每年都是有计划砍伐,用自己制造的石灰对毛竹进行腐烂,而不是用剧烈的化学品腐烂原材料,造纸的动力全部来自漳河的水动力,一切拜大自然所赐,对环境污染已降到最低。
2005年,拾穗者以陈家造纸为题材拍摄了纪录片《漳源纸事》,这一纪录片在第29届东京录影节上获奖,导演阐述这样写道:“一枝毛竹经过七十二道工艺成为一张黄色的土纸,化成灰烬,人们用以寄托对亡人的哀思,宿命得就像一个生命的轮回。陈家老屋的纸农们用他们繁复的劳动制成的冥品,实在是对亡灵的至高尊重。因为这中间浸透的纸农们的劳动太多。”
特写
陈氏家族:
世代以造火纸为生,曾富甲一方
陈氏家族现在年纪最大的陈三爷,已经81岁,看上去温文儒雅、皮肤细腻白净,耳不聋眼不花,可以清晰地讲出家族300年的历史。
据陈三爷讲,清朝初年,战乱导致四川人口急剧减少,而江西则存在着人多地少的问题,因此产生了“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这种大规模移民。陈三爷祖籍江西,祖上沿着江西、湖北咸宁、南漳冷水河、漳河源地区这条生存线而迁徙至漳河源,到陈三爷这一辈,已经是第七代人。陈氏家族没有耕地,也不会农事,世代以造火纸为生,曾经富甲一方,中场的陈家老屋和下场的徽派老宅都是辉煌的见证。
原襄樊学院(湖北文理学院)教授、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首席专家叶植在《南漳的古造纸业》一文中说:“鼎盛时期的南漳造纸作坊应该有几百座之多。十年前还有很多纸厂仍在生产,近几年广西甘蔗种植区利用生产蔗糖的废料机械造纸,大量廉价倾销以后,南漳的人工造纸完全失去价格优势,不得不大量停产、歇业。”
来到陈家老宅所在地,我才明白了为何陈家人选择这里建屋造纸。南漳位于荆山腹地,雨量充沛、山谷幽深、气候温润,河谷中盛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毛竹,可以用来造纸,纸农们称之为“麻”和“竹麻”。荆山山中多石,而且多是石灰石,可以用来沤制毛竹。充足的自然资源,使南漳具备了造纸所需的条件。
旧时,造好的纸由当地人用背篓从深山峡谷中背到南漳的武安镇装船,再从蛮河进入汉水流域进行销售。中场作坊的字号是瑞昌祥,后来改成同兴胜,下场作坊字号是太和元。这两个字号的戳记一直被陈家人悉心收藏,密不示人。
陈三爷记得,他们当时把纸销售给武镇的施庆来和邹聚昌两家杂货铺。陈家富甲一方,修建了中场的陈家老屋和下场的徽派老宅。
未来
“拾穗者”为漳河纸的出路出谋划策
2004年,一个背包客李秀桦来到了漳河源,见到了陈家人和陈家造纸,作为一个有人文情怀的襄阳人,他记住了这里。
隔年,已是拾穗者一员的他带着更多队友来到了这里,开始进行“漳河源DV影像制造”计划,他们拍摄了中场古法造纸术以及陈氏家族田野调查。2007年,“拾穗者”制作的纪录片《漳源纸事》获日本第29届东京录影节优秀作品奖,十分钟影片记录了造纸的整个过程。
多次调查中,李秀桦愈发意识到在现代机械化大生产下,手工造纸这个农耕文明时期的手艺迟早会消失。李秀桦告诉记者,2011年开始,他们不仅仅只是记录这里的一切,他们想通过一些行动和努力改变这“被消失”的命运。
原来中场住有三户人家,另外两户,一家是陈三爷的弟弟陈廷容,另一家是陈三爷的侄子陈忠强,他们2008年都搬家到九集镇和武安镇了。陈三爷成了这里最后的守望者。因为这样,秦明炎夫妇放弃外出打工,伺奉两老左右,同时也抽空做些纸,有合适的机会销售一些。最近两年,一家人的生活来源主要依赖到漳河源寻幽探胜的零星旅行者。
漳河源地区一直是背包客和驴友们的天堂,拾穗者想通过旅游来保住这里。他建议老秦为驴友们提供食宿,以此为主要收入。
2011年10月,“拾穗者”再赴漳河源地区考察漳纸工坊和观光小径建设的可能性。这一次,他们专程请来了重庆理工大学教授、乡村旅游专家刘聪,请他为观光小径建设的可能性做评估。
为了方便陈家人的生活,今年初,在南开大学校友的资助下,他们建起了漳河源的第一条桥——漳河南开桥。另一方面,为了拓展陈家火纸的销路,他们尝试对火纸的成分进行改造,志愿者们集资送秦明炎到安徽进行学习。同时,他们将陈家老屋取名为漳纸工坊,在厅堂里布置起了两面墙,摆满了照片和书籍。
对于拾穗者来说,保护古老手工艺还只是摸索着前行。拾穗者的执行主席邓粮说,几年间几个核心成员的所有业余时间几乎都用在了漳河纸的保护上,甚至把自己的妻子小孩也带过来感受,那条山路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了。
由于通往陈家老屋的路陡峭难行,游客数量有限,而陈家老屋的住宿环境也有待改善,这也成为目前最难的问题之一。
我们去的那天晚上,在陈家老屋的天井里围坐一圈,为陈家造纸的出路出谋划策。大家建议对陈家火纸进行改造,在其中加入装饰做成手工纸;对火纸成分进行改造,使其变成适合作画书法的艺术纸;也有的说,向寺庙等地推销陈家这种质地优良的火纸……会议至夜里十一点才散去。
躺在二楼的木床上,窗外的漳河水轰隆声依然作响,我在想,大家所有的点子似乎都有用,都可以去尝试,但每一条路都不是只凭陈三爷和老秦就能走通的,也不是拾穗者能做到的,需要更多的专业人士、各方面的力量才能做到。
但,因为拾穗者的关注和保护,陈家造纸才能多坚持这几年。李秀桦和邓粮都说过:虽然我们现在做的这么起劲,想很多办法,但是不敢想陈家造纸就一定保存的下来,我们现在只是想,让老秦多坚持几年,这里多存在几年。
读者如想了解更多有关陈家造纸的最新进展,或想对保护陈家造纸出一分力,可以联系zhangzhigongfang@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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