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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晒太阳的光(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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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3 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晒太阳的光

  1
  李国光是老头的学名,他的小名叫光。
  李国光老头想着自己小名的时候,正好有一缕阳光从窗外照射进厨房,照在李国光他那想要打燃煤气灶的老手上。
  ‘咔咔’两响,煤气灶打不燃,李国光弯下腰来,查看是不是煤气罐子没了气,他的手使劲地扭转阀门,让身子弯下得更狠,阳光就这么晃进了他的眼,像两根光箭,刺得他眼眯成了缝。
  李国光老头挺起了身,茫然地看了看厨房外院子里的大门,锈迹斑斑的白铁皮门上光亮的地方反射着白天光,在老头的心里留下了块状落寞的空白。
  一个恍惚,老头居然忘记了自己要干些什么,看见手中拿着锅铲,这才想起要炒菜,鼻子里闻到了煤气味儿,李国光老头忙伸手将刚刚打开的煤气罐阀门给关了,明白过来之前煤气灶打不燃是因为没有开阀门,责怪自己老糊涂,煤气味飘散后变得淡。
  李国光老头身子有些累,还是等老伴回来再炒菜吧!他放下锅铲,走出厨房,迎接他的是满院子灿烂的阳光。
  天气不错,初春的阳光非常暖和,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愉快。
  李国光老头搬了把靠背椅子坐在自家院落里盯着蓝天发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想起自己的小名,这名字五六十年没有人叫过了,李国光想起了他的亲娘,只不过孕育他生命的亲娘声音已经在记忆中飘散了,再也找不回来,他很想被亲娘再那么叫唤一次。
  阳光中的风很柔,李国光的思绪从小名转换到了老伴身上,早上一起来,老伴就说要出去买菜,到现在都没回来。家里没有菜,老头有些搞不明白刚刚自己为什么要在厨房里炒菜,就算打燃了煤气灶,也不知道要炒些什么。
  看来真是老糊涂了。
  李国光发现面前有只黄色蜜蜂在飞,渐渐地这只蜜蜂落在了他那棕色大衣上。李国光老头将自己想象成了一朵油菜花,花开灿烂,这只蜜蜂才被吸引,只不过这朵花或许很快就要凋谢了。
  这时候,传来了铁皮大门被推开的声音,他的二女儿李玉推着自行车进了来。李国光大衣上的黄色蜜蜂忽然飞起,飞上了初春蔚蓝色的天空。李国光想喊声,李玉却先开口说话:“老爹,家里房子的事儿,我偏不听大哥的!你得帮我,多在大哥前说话,让我盖房子!”
  李国光听到这话嘴巴里的声音咽了下去,房子的事情也就他的痛,都是自家的孩子,怎么做都会让另一方伤心。
  李国光老头的家在镇上郊区地带,房后有渠,渠上有田,上面种满菜。李国光还记得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房子建好时的场景,他们一家人欢欢喜喜地住进了新瓦房,告别了搭棚子过生活的状态。
  有了房子才有了家的感觉,有了家才有了一切。
  如今,二女儿要在自家地基上盖房子,本是一件好事,可是大儿子偏偏不同意。为什么不同意?就是因为大儿子嫌二女儿已经不是李家的人了,她早成了王家人,王家的老房子上半年拆迁卖了,王家二老现在路边搭棚子住。
  李国光一想到这里就忧心忡忡,现在他是个说不上话的人,每当他想发表意见,话语声就会随着风飘散成雾,轻飘飘的飞上天空。
  李国光喊了声:“玉娃子!”可是李玉似乎没有听到,她将凤凰自行车扎起进了里屋。
  李国光老头心里幽幽的很不平静,阳光在院子里和堂屋间形成强烈的反差,眼睛上的光刺眼,更加衬托出了堂屋里的黑,李玉进入堂屋仿佛走进了地狱。
  李国光轻轻叹了口气,想起了两天前大儿子回来和他说过得话:“老爹,这样做是为你好!你想想,王家人现在搭棚子住,他们没得家了,不能让你和老妈也没得家啊!老房子一推,新房子起来,你说,房产证上是写李家人的名字?还是写王家人的名字?”
  李国光分得清孰轻孰重,但是他也有更多的考虑,老人家对于人生总是有透彻的领悟,这种领悟用言语表达不出来,都是些生生死死的事,活也活了大半辈子了,有些事情想得就是和年轻人不一样。
  李国光的眼前又浮现出老伴哭的样子,老伴的脸就像老槐树皮。
  一想起槐树,李国光就闻到了一串串槐花香,他和老伴就是在槐花下认识的,那时候的老伴吐气如兰,如今却变了另一种味道。
  “你说,你说该咋搞?总不能看到王全儿他爹妈搭棚子住下去吧!玉娃子好不容易打工挣得钱,再不盖房子就会像上次那样,被王全儿偷去赌博,你说,我们活着求个啥子?不就是想儿女好?我们死了又能落个啥子?还不是刨个坑埋了?这不肯那不肯,你说,你说有啥子你肯的?大儿子在市里做生意,早已经安家落户,小儿子在南方打工,也不打算回来,你说要守着这旧房子干啥?咋说也得让玉娃子盖房子。”
  老伴的话在脑海里久久不愿飘散,李国光闭上了眼睛,每次想起老伴的话就感觉头晕。
  这时候,房子里面传来了李玉的声音:“还睡,还不起来,都十一二点了,滚起来去接王朵朵回来吃晌饭!”紧接着,传来一阵响,某人被拉下床:“晓得,晓得,我这就去接王朵朵,不就是多睡会儿觉吗?喊这么大声音。”
  一听到这声音,李国光头更晕,去年夏天南方打工回来,王全就在家里住下了,一直说年后开春再去南方打工,却迟迟不见行动。
  王全儿打着哈欠,一边穿外套一边走出里屋,看到李国光在晒太阳,回头瞅了一眼屋里面,见李玉没跟出来,跑到李国光耳边小声说:“老爹,你莫听李玉的话,盖啥房子啊!那些钱是我和她在南方辛辛苦苦挣的,是要拿去做生意的,大哥不顾情面不借我本钱,我自己有……”
  “干啥?”李玉的声音吓了王全儿一大跳,“还不去接王朵朵回家!”
  王全儿对着李玉笑,拍了拍手,正准备走,回过头来又对李国光说:“老爹,晚上我再跟你说!”
  王全儿说话的时候,李国光注视着他的眼,他的眼角上还有两坨黄眼屎拔在上面,李国光老头心里怔了怔,似乎没有听明白王全儿的话,王全儿却已走远。
  “老爹,你放心,过几天我就会让王全儿去打工,我现在找到工作了,在镇子麻纺厂上班。他就是头猪,一直在家里耗着不是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李国光也觉得女儿的话变成了空气,印象还停留在王全儿眼角中的黄眼屎上,那点黄想着想着变成了黄色的蜜蜂,蜜蜂的黄飞着飞着飞到了春天的田野上,田野上开满了整片整片的油菜花,蔚蓝的天空下成片的黄。
  李国光老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注意力不集中,思绪老是跳来跳去,或许是老了吧!老人家的思维和平常人不一样,老人家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发呆,发呆并不代表脑子没动,有可能正在想很遥远的存在。
  李国光忽然觉得开春后的油菜地也应该花开了,他想去田埂上看看。
  “老爹,老爹,我问你话呢!”李国光反应过来,李玉在他耳边说话,“老妈咋还没回来?”
  这话听得李国光一怔,心想老伴去哪里了。
  “老爹,晌午没得菜咋做饭啊?”李国光看见李玉手拿锅铲问他话。
  李国光想起来了,之前他在厨房忙活是因为想做晌饭,可是没得菜炒只好作罢。现今二女儿要做饭,为什么老伴还不回来?
  李国光刚想说再等等,不行的话他去找找,王全儿忽然推开院子的白铁皮门进了来。
  这一下让李玉和李国光不明所以,李玉拿着锅铲正准备骂,里屋的电话传来一阵急促的响。
  “快去接电话!”王全儿喊。
  李玉忽然意识到什么,快步跑进里屋,王全儿却看向李国光,眼神中有些东西闪烁。
  “咋啦?”李国光感觉不妙,出声询问。
  王全儿支支吾吾,李国光有些急,正准备继续问,王全儿脱口而出:“王朵朵!”
  “王朵朵咋啦?”李国光一改刚刚老年人颓废的摸样,变得精神。
  “老爹,你莫问咯!”王全儿似乎有难言的苦衷,“其实……”
  王全儿的话没落,里屋换来李玉的大喊:“没得事吧?”
  王全儿听到里屋李玉的喊叫,扯起嗓子吼:“小声点行不行?”
  李国光站了起来,抓住了王全儿的手:“我孙女咋啦?”
  李玉挂了电话,从里屋出来,眼睛有点红,一把拉住王全儿,却拉不动。
  “你们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国光也拉着王全儿,不放两人走。
  李玉笑了笑,对李国光说:“老爹,没得事!”
  王全儿也附和李玉:“是啊,王朵朵没事!”
  李玉奇怪地看了王全儿一眼,王全儿忽然奋力一扯,从李国光手中抽离。
  李国光看着空空的老手,心中阵阵失落,他本以为抓住了什么,却什么也没抓到,王全儿的抽离一下抽空了他的心。
  王全儿拉李玉进里屋说话,李国光想上前去听,却迈不动脚步。常年以来李国光养成了一个习惯,别人不愿意他去了解的事,都不会去参与,他不想强人所难。
  李国光怔怔地站在院子中央,灿烂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心里却悬了块石头落不下,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时候李国光发现眼睛里又有了一点黄,他看见了蜜蜂,蜜蜂又飞了回来,似乎很留恋李国光的褐色大衣。看着蜜蜂的时候,李国光似乎忘记了自己,变成了天地间空气般的存在,眼中只有蜜蜂在飞,就像他的心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去。
  李玉和王全儿终于出了来,李国光感觉思绪又回到了身体里面。
  “老爹,你在家里守着,我和王全儿出去看看朵朵。”李玉和王全儿想外出。
  “朵朵咋了?”李国光担心。
  “没得事,小事,朵朵她没背到书,被老师留堂了。”李玉回话。
  “哦!”李国光信了李玉的话,一屁股坐在了靠背椅子上,“快去快回。”李国光的话还没落,就听见铁皮门‘咣当’响,李玉和王全儿出了家门。
  
  
  
  2
  李国光隐隐感觉到有些什么事情发生,却又不清楚事情是什么,作为一个老年人,他只能坐在院落里,等待着家人回来。
  其实在李国光老头心中,隐隐暗藏着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又让他想起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盖房子的钱是他辛辛苦苦贩卖菜籽挣出来的,房子才盖好的时候,红墙黑瓦,焕然一新,别提让旁人多羡慕,如今经历了三十四年的风雨洗刷,房子也和他一样,变得老了。
  李国光明白了那些暗藏着的东西是什么,那就是不服老。
  可是不服老不行,李国光老头深刻地明白,世界上的万物都是这么个周而复始的过程,年老也是事物发展的规律之一,活了这么多年,也让李国光老头明白了时间流逝让生命的殆尽重要性。
  这个时候,李国光老头有些懊恼自己想起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与其去感叹时间流逝,生命殆尽,不如行动起来,在有限的时间内,去做些什么行动。
  李国光老头站起身,感觉到双脚有些麻,弯腰伸手捏了捏,然后走向了白铁皮大门。
  还没靠近大门,门外就传来推门的声响,‘咣当’声过后,出现在李国光眼前的居然是玉娃子和王全儿的女儿王朵朵。
  李国光心头‘咯噔’一下跳了跳,王朵朵没有被老师留堂,那么玉娃子和王全儿外出到底是为什么事?
  “姥爷!你要到哪里去?”王朵朵的一句问话,将李国光的思绪拉回,“我妈呢?”
  李国光老头心头一颤,盯着孙女明亮的大眼睛,忽然间说出了这番话:“你妈,你妈和你爹有事,别急,等等他们就回。”
  李国光老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伸出手,接过了王朵朵的书包,转过身,向着里屋走。
  王朵朵在身后跟着姥爷,发现姥爷今天似乎和平常不一样,显得更加憔悴,双眉间锁着愁云。这些隐隐约约的感觉就只是被王朵朵觉察到,不过因为她的年龄小,感觉是些什么东西一丁点也不了解。
  就在走进里屋的一刹那,李国光老头不经意间回头又看了眼阳光,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不情愿进屋。对他而言,走进了黑暗,就如同走向了阴冷的死亡。
  很多时候思绪就如同电光火石般掠过,李国光老头想着黑暗的时候,脚步根本没有停止,径直走进了屋子,放下了王朵朵的书包,打开了家中的电视机。
  新闻联播播报的声音传了出来,李国光老头调到了金鹰卡通频道,里面正在播放《喜洋洋与灰太狼》。李国光老头回过头对早已坐在椅子上的王朵朵说:“看会儿电视,等下你爹妈就回。”
  王朵朵的眼神很快就被电视上的画面吸引,看着孙女天真无邪的样子,李光国老头心中有些燥,动画片里喜洋洋夸张的声音仿佛锥子一样刺痛着耳膜。王朵朵嫌声音小,拿起遥控器将声音调大了些,李国光老头不得不走出屋。
  灿烂的阳光中,李国光深深出了口气,可是还是不能将胸口的郁闷给呼出来,它们由幽幽的朦胧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石块,悬在胸口,隐隐作痛。
  “咣”地一声响,门外似乎有人回来,李国光老头马上上前,拉开了铁皮门,门外只有一只黄白相间的野狗远走。
  李国光老头看了看路,大中午的太阳下没有人行走,他又叹了口气,将铁皮门关上,返回了院子。
  院中,王朵朵忽然出现在李国光面前,手里拿着纸笔:“姥爷,等下吃饭了我要去睡觉,你给我签字!”
  李国光老头一愣,问:“签什么?”
  王朵朵回答:“老师怕我们中午没休息,让家长签字,证明有睡觉。”
  李国光老头接过纸笔,怔怔地盯着白纸,好大一会儿才找靠背椅子坐下,在独凳上签字。
  李国光老头感觉拿笔的手在颤抖,差点让笔掉落在地上。
  “姥爷,你怎么了?”王朵朵询问。
  李国光回过神来,止住了手的抖动,在白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王朵朵接过纸笔,说:“姥爷,我饿了!”
  李国光心头又是一颤,手又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哦!”他应了声,起身想要进厨房找些吃的东西,但是站不起身。
  里屋《喜洋洋和灰太狼》片头音乐又开始传来,王朵朵跑进去看电视了。李国光这才艰难地起身,进入厨房,环顾一周,眼泪差点掉落下来。
  李国光有些懊恼自己的脆弱,他有个不敢想的猜想,老伴一直没有回来,很可能出事了,玉娃子和王全儿之前瞒他说外出接王朵朵,可是现在王朵朵已经回来了,老伴看来凶多吉少。
  李国光是那种慢悠悠不急不躁的老人,遇到事情不会心急火燎地去弄个究竟,他明白有时候心急会火上浇油。玉娃子和王全还没有回来,老伴的事情也只是猜想,未必就像所料那样严重,或许过一会儿三人就会开开心心回家。
  李国光老头安慰着自己,翻抽屉拿出了两个鸡蛋,找出几根葱,切段,将油锅烧热,炸出葱香,开始下鸡蛋面。
  这次打燃液化气的过程一气呵成,李国光的心情安定不少,热锅里的面透着葱油香气,他把火调到最小,打下鸡蛋。
  面好了,李国光喊王朵朵过来吃饭,王朵朵沉迷在动画片中,不愿意吃。
  李国光拿出两只碗,乘满面,一碗一个蛋荷包,端进了里屋。
  王朵朵见中午饭吃鸡蛋面,满脸不高兴:“不嘛!我不吃面嘛!”
  李国光一皱眉:“那你把鸡蛋吃了!”说完夹自己碗里的鸡蛋给王朵朵,没夹稳,荷包蛋夹破了,流下了红黄色的蛋汁儿。
  王朵朵见面条上流满了红黄色的蛋汁儿,不看电视了,忽然哭了出来:“我妈妈是不是又去打工了?不要我了!”
  面对王朵朵莫名其妙的哭哭,李国光这才想起了去年的事,去年有段时间老伴去老大家住,家里只有他和王朵朵爷孙俩儿,每天也是下鸡蛋面吃,一次王朵朵回家后就开始哭,说是自己的父母打工不要她了,那天晚上的鸡蛋面她一口也没吃下。
  李国光有些懊恼自己疏忽,居然忘记了这些事,自己手中的面也不吃了,放在了里屋的桌面上,任凭面条的热气和葱油香气飘散在空气中。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了嗡嗡嗡的声音,李国光纳闷,初春怎么有苍蝇?扭头看时,才发现并不是苍蝇,不知什么时候,蜜蜂飞到了里屋,给黑暗添加了一抹亮黄。
  王朵朵哭着哭着哭累了,进了她父母的房间,发现被子没叠,父母的衣服还在衣柜里面,又开始破啼而笑,也可能是年龄小的原因,哭和笑来得都快,转眼间王朵朵开心起来。
  “姥爷,我爹妈都还家里,干嘛我们中午还要吃面条?”
  李国光面对王朵朵的问话不知道怎么回答,答案其实很简单,但是李国光就是说不出口,玉娃子和王全的外出以及老伴的晚归预示着发生了什么事,李国光不愿意承认,他希望时间就这么停顿,最好让思想也停下来。
  “姥爷,姥姥呢?”
  王朵朵的话如同一击闪电扯在了李国光的心头,让他的心肉痛了痛。
  “你姥姥,她,她还在买菜!”
  李国光这句话说得有气无力,仿佛自己欺骗了孙女,他已经想到了什么,但这些想到的事情最好不要成真。
  老伴怎么还不回来呢?玉娃子和王全去了什么地方?李国光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
  王朵朵自己坐下来开始吃面,李国光的面条一直凉着。
  该死!李国光忽然暗骂了自己一句,怎么就没想到呢?该给玉娃子打个电话啊。
  李国光一下从椅子上坐起,在屋子里找手机。手机是老大放家里用的,安上了乡情卡。为了学会手机,李国光研究了好久,人老了用这玩意比登天还难,至今李国光也只会接电话和打电话,不会发短信和使用手机别的功能。
  很快,李国光就调到了女儿李玉的手机号码上,还没有按下拨打键,手机里面却传来了《信天游》的声音:“山丹丹地哪个……”
  李国光一惊,一下子没拿稳,手机掉在了地上,王朵朵吃完了面,走了过来,将手机捡起,回递给他。
  “姥爷!”王朵朵说,“是三舅打来的!”
  李国光一听松了口气,接过手机按下了接听键,里面传来三儿子的声音。“老爹,好长时间没打电话了,家里还好吗?你们都吃饭了没?”
  李国光听到三儿子的声音,心头一阵温暖,三儿子在南方一家软件公司做编程工作,逢年过节才能回来,平常三五天给家打一次电话。
  李国光老头忙和三儿子说话,说着说着居然忘记了老伴的事,心头只有那些温暖盘旋。
  “妈呢?让她接电话。”三儿子忽然想要和老伴说话。
  李国光一怔:“你妈,她,在外面呢!等下就回来了!”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语气平淡连李国光都感觉有些不自然。
  电话中忽然传来了嘟嘟的两响。“老爹,有个电话打进来,我不能和你继续聊了!好好保重身体!”说完话,三儿子将电话挂了。
  李国光捧着手机,怔怔地有些失落,他也不知道这种失落感怎么来的,就这么看着手机发呆。
  这时候,院中的铁皮门忽然响了,有人进了来。
  
  
  3
  李国光心头一喜,是不是老伴回来了啊?他放下手机,快步走出里屋,没想到身子碰到了桌子的一角,将木桌碰歪,上面凉着的那碗鸡蛋面摔了下来,‘哗啦’一声,碗破了,面和汤汁撒了一地。
  李国光顾不得收拾,头也没回地跑出了里屋,跑进了屋外的光明之中。
  李国光希望见到老伴、玉娃子和王全的身影,不过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辆马自达黑色轿车。见到轿车李国光心头既有失落也有好些安稳的感觉,大儿子回来了,他的到来,让老人家安心了些,也预示着可能真发生了什么事。一想到这点,李国光心头就幽幽的好不舒服。
  马自达黑色轿车被大儿子开进了院内,停稳后,大儿子下车,头一句话就是问:“妈呢?”
  这句问话让李国光心头颤得更加厉害:“你妈,你妈她……”
  “老爹,我先打个电话!”大儿子神色有些焦急,按下了拨通键后,摸了摸有些秃顶的头发,然后单手叉在有些微微凸起肚子旁的腰,等待着电话拨通。
  短暂的等待通话时间内,李国光的心头越来越不安,大儿子放下城里的生意不顾,忽然跑回家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再加上他神色焦急,看来事情还不小。
  “喂,怎么回事?”大儿子的电话通了,李国光不知道他在和谁通话。
  大儿子听了一阵后,古怪地回头看了眼李国光,然后走到了院子外面接电话,这让李国光更加的不安起来,为什么大儿子要躲着自己接听电话呢?
  李国光想要上前去偷听,犹豫了一会儿,觉得偷听大儿子打电话不好,最终还是上前,站在铁皮门旁侧耳聆听。大儿子说些什么听不清楚,李国光忽然感觉自己有些猥琐,心中正直的东西让他恢复了平静,扭过头来时,发现王朵朵站在身后。
  “姥爷!你的面撒了,碗也破了!”
  王朵朵的话让李国光有些走神,她似乎另有所指,想不明白,李国光依然站着不动。
  “姥爷!你挡着我拿扫把和簸箕了!”
  李国光这才明白王朵朵是想打扫他里屋弄脏的地面,连忙让开了身,让王朵朵拿扫把和簸箕。
  大儿子终于接完了电话,走进了院子,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珠。李国光心头又开始诧异,初春并不热,为什么大儿子接了电话出汗?
  大儿子什么也没说,从后备箱翻出两壶香油,放在地上,才又说话:“老爹,你将油收好,我有急事先走。”
  李国光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你老娘出事了?”
  大儿子被李国光问得一怔,马上摇了摇头:“生意上的事,这两壶油老早就想送来了,今天正好路过,就先卸下来!”
  “大舅!”王朵朵扫完了里屋的面条,提着簸箕出了屋,和大儿子打招呼。
  “在家好好陪你姥爷!”大儿子风风火火上车,李国光连忙说:“没吃午饭吧?我下了面,吃点面再走!”
  大儿子摇下了车窗玻璃:“老爹,事情急,你和王朵朵吃吧!”
  李国光还想说些什么,大儿子却启动马自达黑色轿车,开出了院子。
  李国光追出院子,目送大儿子的轿车远去,心中期盼着轿车开过后见到老伴归来的身影,却什么也没看到。
  李国光转身走进院子,想要再次给玉娃子打电话,王朵朵的话语声却忽然传来:“姥爷,你中午都没吃面!”
  李国光心头一怔,看了眼王朵朵,说:“你吃完去睡觉,我等会儿就吃!”
  王朵朵却不进屋午休,又说出了话:“我爹妈咋还不回来啊?”
  李国光手指已经按在了拨通键上:“我正准备给你妈打电话。”
  这时候,手机铃声信天游响起,李国光这次并没有将手机摔在地上,而是很平静地看了看屏幕,居然是二女儿李玉打来。
  “喂!”李国光接听电话。
  电话中传来了玉娃子的声音:“老爹,王朵朵回来没有?”李国光答:“回来了!”李玉继续说:“哦!我和王全路上碰到了老娘,老娘说要去大哥家住,让我们送她!我们已经到大哥家了,大哥留我们吃……”
  李国光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一股子郁闷忽然涌上胸口,大骂:“骗我,你们都骗我,是不是老伴出了什么事?告诉我啊,我是你爹!”
  李国光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些话,说出来后心里舒坦许多,但是电话那头却好一阵子沉默。李国光本以为玉娃子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电话那头李玉挂断了手机。
  手机中‘嘟嘟嘟’的声音传来,李国光的心就跟随着这些声音变得很苍白,仿佛自己成了薄薄的纸人,丢了魂儿一样,风一吹就会走。
  李国光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始在手机上猛按号码,分别给大儿子,三儿子,以及王全打电话,可是全都是拨通了没人接,这让李国光的心情更加沉重。
  李国光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李玉和王全忽然外出说去接王朵朵,之后王朵朵放学回家,然后是三儿子打电话,接着是大儿子开车回来,这其中必然有着什么联系,再加上老伴未归,以及刚刚电话中捅破后李玉沉默挂断电话,这些都表明了一个现实,老伴出事了,而且出得还不是小事,这让李国光老头坐立不安。
  “姥爷!”王朵朵从里屋伸出半个身子,问:“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李国光老头一怔,出了事情连孙女都看得懂,为什么自己还要犹豫?
  李国光对着王朵朵说:“你在家待着,我出去走走!”
  王朵朵不明所以,继续问:“到底怎么了?我一个人在家怕!”
  “没事!”我去找你姥姥!睡醒上学时注意关好门。”说完了话,李国光走出了家门。
  直到这个时候,李国光才有些释怀,之前的他总抱有幻想,想着老伴不会出什么事,现在转变了观念,就算出事,也要去弄个究竟,毕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会纠结,一旦纠结人就会变得郁郁不安。
  李国光打算从镇郊走到菜市场看看,老伴一定是在菜市场及的路上出的实情,孩子们不告诉他实情,他要自己去摸明白。
  路上的柳树已经抽出了新芽,阳光绿的不是那么刺眼,春风温柔的吹拂,没有汽车经过的时候,还会传来麻雀叫声,这一切都很惬意,不过李国光却根本不去注意,他的脚步加快,恨不得马上去到菜市场,想搞明白老伴发生了什么事。
  一路小跑,菜市场就在眼前,正如李国光所预料一样,买菜的人稀稀拉拉,卖菜的商贩经过一上午的劳累,开始收摊休息。
  李国光左顾右盼,有些期盼能找到老伴,他忽然想起李玉的电话,明白过来李玉和老伴在一起,这才放弃了寻找,心中有些失落。
  李国光在菜市场走了一遍后,停在了市场门口卖烹调作料的小店门口,眼前八角、花椒、桂皮、火锅底料等五颜六色的商品琳琅满目。李国光考虑要不要进去问问人,他看到守店的老板年龄似乎和他一个岁数,这才上前打招呼。
  “老哥子,问你个事?”店里的老板在吸烟,抬头看了李国光一眼,没说话。李国光继续说:“你见过一个穿着灰白色上衣,头发花白,手提蓝色菜篮子的老伴儿没有?”
  店老板听了李国光的话,烟也不吸了,夹在手中,用手比划:“这么高?”李国光见店老板比划的高度和老伴身高一致,连忙点头。店老板又将烟放在嘴中吸:“出事了,上午我看见一个老伴儿在市场上晕倒,估计是高血压发作了!”
  店老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让李国光心头颤动不停,不知道说什么好。
  店老板见眼前的老头这个样子,问:“你是她啥子?这么关心?晕倒菜市场人多,好像有人认识她,叫了救护车来,早就被送往医院了!”
  李国光连忙道谢,马不停蹄地向医院赶。镇子上有两家医院,李国光觉得老板应该是送到了镇中心医院,急冲冲地赶了过去。
  李国光本来不急的性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搞得心急了起来,跑得他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赶到医院。进入门诊大楼后,李国光急切地寻找医生,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护士,拉住不放:“上午有晕倒的病人送来吗?”年轻护士想了想,回答说有。李国光让护士指明在哪里急救,护士告诉了楼层,李国光心急火燎地上楼。
  楼上,出现在李国光眼前的居然不是老伴,面对病床上的别人,李国光心里五味掺杂。
  老伴呢?老伴不在医院,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玉娃子和王全又在哪里?大儿子忽然回家,是不是和这件事情有关系?李国光想着想着忽然明白过来,镇中红十字医院恐怕等级太小,老伴晕倒不会送至,于是乎只有一个可能,她被送到城里抢救去了。
  李国光还是有些疑惑,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再一次调到二女儿李玉的电话号码,正准备打过去,二女儿的电话忽然打来。
  手机铃声信天游的声音很响,听得李国光一怔,接起来听,李玉的声音很焦急:“老爹,你不在家吗?王朵朵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李国光听了二女儿的话心中更加疑惑。
  “她,她掉河你去了,邻居强子将她救了起来,正在向医院赶。老爹,你到底去哪里去了?”
  李国光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他本想来找老伴,偏偏这时候孙女王朵朵又出现了问题,轻轻地叹了口气,对着手机那头的说:“我就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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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13 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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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堂设立起来的时候,李国光怔怔地站在旁边看了整个过程,他的内心中既有自责也有悔恨,为什么要外出去找老伴呢?现在,家里失去了两个人,李国光苍老了许多。
  李国光站在老伴的黑白照片面前,想要和她说说话,旁边摆放的是孙女王朵朵的照片。一老一小就这么没了,李国光的内心孤独。
  几夜间,李国光的头发已经花白,这几夜他没合眼,心中有一股郁闷说不出口。王朵朵的死,李玉和王全没有说什么,李国光到希望他们说说,最好骂骂,那样心里痛快,可是他们并没有将原因归咎在李国光身上。
  孩子们都到了,老三也从南方赶回来奔丧,当写有‘奠’字的挽联挂起来时,李国光老头再也忍不住,嚎嚎大哭。
  一个老头在家里的灵堂前痛哭,发出了哽咽之声,让孩子们见了触景生情。三儿子过了来,劝李国光不要伤心:“老爹,人都已经去了,你节哀顺变!”
  李国光止住了泪,茫然地看了大儿子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老爹,你没有吃早饭吧?去吃点东西!”三儿子关心李国光的身体。
  李国光还是沉默不语,这让三儿子纳闷,老爹好几天没说话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大儿子过了来,拍了拍三儿子的肩膀,说:“三儿,过去和你二姐说说话,二姐也很伤心。”
  三儿子怔了怔,转眼看灵堂外院子里搭起的棚,李玉和王全坐在靠背椅子上,李玉的神情沮丧,王全正在安慰李玉。
  三儿子不解地看了看大哥,好像更担忧老爹李国光这边的状况。
  大儿子说:“快去!你不知道老爹伤心了几晚上吗?他想哭,就让他哭。”听了这话,三儿子才明白过来,大哥是希望老爹能抒发情感,因此跟随着大儿子出了灵堂。
  这一切都被李国光听在耳朵里,他看到的景象模糊,感觉起了雾,让老伴的照片也变得朦胧了起来,连忙用手擦了擦,擦完后才发觉是自己的眼泪挂在了眼上。
  老伴的照片清晰了起来,李国光吸了吸鼻子,闻到一鼻腔的纸钱燃烧味儿,忙低头看,发现了烧纸钱用的盆。
  李国光老头蹲下腰来,缓慢地伸手将黄色的纸钱拿起,打火机点燃后放在盆中烧。
  李国光老头希望老伴能够安息,希望王朵朵能够谅解,原谅他这个不负责的爷爷,他更希望烧纸的举动能够缓解心中的伤感,让自己舒坦些。
  纸钱在盆子里很快烧成了灰烬,升腾起青色的烟迷了眼,暖了李国光的脸,让他郁闷的心房也感受到了燃烧的温度。李国光抬头又看了一眼老伴和孙女王朵朵的遗像,心中还是隐隐不忍,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灵堂外棚子中忽然传来了二女儿李玉的声音:“什么?我的闺女死了,你还不让我盖房子?”
  李玉的话如同晴天霹雳,炸响了清晨的宁静,让李国光刚刚平息的心又开始翻滚。
  “你小点声,小点声!”劝李玉的是他丈夫王全,“你说,朵朵走了,我们还要盖房子干啥?把钱留到做生意去,然后我们再生个!”
  李玉气得双眼冒火,‘啪’地一声,扇了王全一巴掌,然后怒冲冲跑进了灵堂,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手扶着灵堂下方桌的边缘,开始痛哭。
  “娘哦!你咋得脑溢血走咯哦!我闺女朵朵也跟你去了哦!那个杀千刀的王全,根本不理解我的心情,现在娃子没有咯,我,我要和他离婚……”
  离婚的字眼一说出,如同炸弹一样在李国光心中炸出了一个大洞。家里忽然失去了两个人,可不能再添伤心事,李国光连忙上前想要安慰李玉。
  李国光还没走到李玉身前,王全就忽然从灵堂外窜进了屋:“你说啥?离婚?”
  李玉面对王全的质问,争锋相对:“在我老娘灵前,就要和你离婚!”
  王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我……”他开始口吃,似乎想下什么决定,最终没有说出口。
  李国光看到这一幕,心更加忧伤,皱起了眉,正准备开口,大儿子和三儿子也进了灵堂。
  “好咯!你们别闹咯!结婚十几年了,不好好守灵,偏偏吵,你们想咋搞?相互退一步,离婚的事别再提,免得还在的老人家伤心。”老大说。
  李玉这时候忽然哭得更加厉害,止都止不住,不抱方桌的边缘了,抱方桌的腿:“娘哦!朵朵哦!你们咋一声不吭就走了哦!特别是朵朵,你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屋里,偏偏要提前上学,大路不走,走小路,大中午的,就这么掉到了河里,我把你养这么大,你说走就走,我,我伤心哦!”
  一说起王朵朵,李玉的话就变成了针,变成了硫酸,流进了李国光心中,让那炸开的洞更加腐蚀更加痛。
  ‘咚’地一声,李国光也情不自禁跪了下来,开始无声地哭。
  这一跪,让女婿儿子们大惊失色。三个大男人连忙上前扶李国光。“老爹,你跪个啥子,别跪!要跪也是我们给老妈跪!”“老爹,你歇会儿!别累到咯!”“爹啊!不怪你,不怪你,怪我们,我们不该瞒你老娘的事,让你担心,朵朵的事完全是意外。”
  听到儿子女婿的话,李国光想跪的心更加坚定,可是,他就这么被三个大男人给抬了起来,两脚还保持到跪的姿势,下面悬空,只好恢复成正常站姿。
  三个大男人见李国光站了起来,放开了他,那想到李国光腿一软,似乎又要跪下,连忙又被他们扶稳当。
  “爹,爹,你坐坐,坐一下!”三儿子安慰着,大儿子搬来了靠背椅子,王全扶李国光坐下。
  李国光眼前又起了雾,朦胧着看遗像,伸手擦眼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王全见李国光坐稳当了,上前去拽李玉,李玉不应,王全硬将她拉出了灵堂。
  靠背椅子上的李国光看见大儿子和三儿子还站在身旁,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再次眼含泪光地看向了灵堂之上。
  李国光的思绪回到了初见老伴时那春天的槐花香中,还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从此后就将孤零零的一个人,心中浓烈的伤着。想完了老伴,李国光又开始追忆孙女王朵朵,李玉和王全常年在外打工,王朵朵可以说是李国光和老伴养大,同样也包含了深厚的感情。
  思绪收回时,李国光才发现周围没有人了,灵堂外已经有亲戚家门前来,张罗着举办流水宴席的事。李国光看了屋外一眼,太阳升了起来,给寒冷的晨增添了暖色,也让灵堂内更显阴沉。
  哀乐奏起,悲伤从音乐中流淌而出,李国光刚刚平稳下来的心情又随着音乐开始悲伤起来。音乐有种感染人情绪的功能,李国光努力压制住心中的忧伤,想要让自己保存平静。
  这时候,李国光感觉身后有人进入灵堂,回头望,是女婿王全。
  “爹,我跟你说个事!”王全神神秘秘地看了眼灵堂外,似乎怕谁进来,然后在李国光耳边轻声说,“爹,你劝劝李玉,别让盖房子,本来房子盖起来还有考虑王朵朵长大后的事,现在朵朵走了,房子也没必要盖了,你别让李玉闹。”说到这里,王全似乎挤出了两滴泪,他擦了擦眼睛,“我知道,失去亲人大家都很伤心,但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一切都要向前看,向前!”前这个字,被李国光听成了‘钱’,“爹啊!那些钱,都是我和李玉一起挣来的,但是银行卡,密码等等,一切资料都在李玉身上,我问了好多次,她打死也不说。爹啊!我希望拿这些钱,去做生意。爹,你晓得,这个社会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你看,你就别让李玉盖……”
  “咳咳!”王全的话没说到一半,灵堂内传来了咳嗽声,王全的话语戛然而止。“大哥,你进来搞啥子?”王全问。“你搞啥子?”大儿子反问。王全打了个哈哈,回答:“我来看看周围布置的咋样?”大儿子冷眼瞅了王全一眼:“你没得事多陪陪我妹,现在我想和老爹单独说说事。”王全见大儿子下逐客令,转身出了里屋里的灵堂。
  大儿子来到李国光面前,蹲下身子,握住了李国光的老手:“老爹,你辛苦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大儿子也流下两行泪,他擦干后继续说,“老妈走了,你要保重,别太难过,人活着就是福,你要多注意身体,看开些,别钻到牛角尖里不放!”听了大儿子的话,李国光心中阵阵温暖,他的手背感受着李国光手心的温度,渐渐舒缓了心情。
  大儿子还是保持着下蹲握李国光手的姿势,看了眼灵堂外,声音忽然变小,对着李国光说:“王全不想盖房子就不要盖,老爹,你想想,我们李家的地为什么要让王家盖房子?再说王全这不成器的样儿,房子盖了,说不定哪天他会将房子卖了,那时候老爹你到哪里住啊?房子留着,留着三弟结婚。”大儿子说完,紧紧握了握李国光的手,然后走出了灵堂。
  李国光又回忆起了老伴和他说过的房子的事,老伴的话再一次在脑海中回放,她很希望李玉能盖房子,只不过大儿子不干,现在老伴死了,就应该满足老伴的愿望。李国光想了想,下了一个决定,要让李玉盖房子。
  李国光心中沉闷,正想要站起身,到阳光灿烂的院子里走走,可是他还没站起来,看见了三儿子的身影。三儿子进了灵堂,搬了把靠背椅子,和李国光对坐,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老爹,我发现大哥和二姐有矛盾,是不是为房子的事?”见三儿子这么问,李国光点点头。三儿子继续说,“你是咋想的呢?我听大哥说,他的意思是想让房子留下来,到时候好给我盖房子,他这么想也对,只不过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如果你支持大哥,我就支持你,不让二姐盖房子。不过我觉得吧!现在朵朵走了,二姐又这么想盖房子,就让她盖吧!毕竟亲娘和亲闺女的失去,对她打击很大。老爹,我一切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
  李国光已经下了决定,想要告诉三儿子让他二姐盖房子,那知道他张开嘴巴时,却说不出话来。
  “啊,啊,啊……”李国光只会发出啊啊的声音。
  面对这一幕,三儿子猛地从椅子上坐起身,跑到了灵堂外:“大哥,二姐,老爹,老爹他说不出话来了!”
  众人回到灵堂里的时候,李国光还在啊啊叫着,自己也急得要命,忽然间不会说话了,他成了个哑巴。
  
  
  5
  很快,李国光被送到了医院,医生发现李国光的声带没有问题,得出神经性语言障碍的诊断结论。面对这个结果,儿子女儿女婿有不太明白。
  “神经性语言障碍是一种精神疾病,主要是因为患者精神压力过大,造成了失音!”医生说完了话,开诊断单。
  “啊,啊!”李国光想要发声,却只能啊啊叫。
  接过医生开得诊断单,拿回药后,几人回家。这一耽搁,时间已经快到中午,太阳灿烂的照耀着大地,路旁的叶子翠绿,空气中有芬芳草香,只不过这一切都不能减轻李国光及身边几个亲人的忧伤。
  “老爹咋变成了这样?”大儿子忽然说话,“肯定是有人气他!”
  老大的话中有话,听得二女儿李玉满脸不高兴,她是个直肠子,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大哥,你说哪个啊?”
  “要不是你闹,哭哭啼啼,老爹会这个样子吗?还不是因为你,一大早让人不得安宁!”大儿子责怪。
  “好了好了,都是亲人,别吵!”三儿子忽然插话,希望两人平息怒火。
  “我就说嘛!你要盖个啥房子,朵朵已经走了,我们好好过生活,好好去打工,你将那些钱拿出来,让我去做生意开个餐馆不怪好。听大哥的话,别盖房子,别盖!”王全忽然火上浇油。
  李玉的心情本来在三弟劝话后有所舒缓,一听到王全这么说,心火再次冒起,举起了手要打:“我让你说,让你说,要不是你前些年将挣得钱拿去赌博,现在至于这个样子吗?当年你还说要做生意,将王家房子卖了,你父母搭棚子住,结果呢?结果你生意没做成,连累我和你一起受苦,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哦!”
  “君子动口不动手,别打,别打!”王全举胳膊阻挡李玉的捶打,继续说,“我还不是想发财?赌博是想刨更多的钱,你不是不晓得,卖房子的钱根本不够开餐馆,问大哥借他又不借,你说让我咋搞?我还不是在想办法搞钱!”
  “橘子哦!君子!我不是君子,你这个窝囊废,朵朵走了,我,我要和你离……”
  “啊,啊啊啊啊!”李国光看到女儿和女婿回家的路上都在打架,心头更加伤感,发出了啊啊的声音阻拦。
  面对老爹出声,李玉和王全这才停止了打闹,双方停战。
  李国光不啊啊叫了,两行清泪又流了出来。
  “你说你们!”大儿子生气,“搞得啥子事哦!家里灵堂还没撤,你们就闹,要闹到一边闹去!别烦老爹!”
  三儿子也开始劝:“二姐,你别和姐夫闹了!不就是想盖房子吗?大哥说家里地基留给我,我看这样,听老爹的,老爹让你们盖房子,我就支持你们。”
  “三儿!”大儿子听了三儿子的话,满脸不情愿,“你是不是糊涂了?读了多年书,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房子他们王家人盖起来,以后老爹他有事怎么办?我可是晓得,刘集就有一家人发生过这事,因为房产证上写的是人家的名字,他爹死了不让在才盖的新房子里面停棺设灵堂,最后不得以在外搭棚子放棺材,我可不想让悲剧重演。要盖房子可以,除非你二姐和王全离婚。”
  这话一说,李国光更加心急,啊啊的叫声更加急切。
  “你莫说咯!大哥!”三儿子也急,“老爹咋说就咋搞,你们看咋样?”
  “最好是别盖!”王全又插话,“好说歹说我现在还是李玉的丈夫。”
  王全说完话看向李玉,李玉忽然哭了出来,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为了盖房子,她在工地上做小工,一分一毫攒起来钱,就希望房子能盖起来,一家人幸福生活,可是王全总是在作怪。李玉说离婚是气话,哪有生活十几年的夫妻说离就离了呢?
  王全说完话后,气氛就忽然僵硬在哪里,大儿子皱了皱眉头,摸了摸秃顶的头发,说:“这事先放放,屋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先将老妈和朵朵安葬好再说。”听了这话,几人才不再争论,一起走回了家。
  家中,早有人支起了火灶,大锅中翻炒出菜香,飘出了鸡块炒黑木耳的味道。屋子是老房子,不大,来客都坐在院子里,几个师傅切菜炒菜忙得不亦乐乎,大棚子下早已摆了五六张圆桌,上面摆放着酒水饮料,以及烧酒精的火锅炉子。
  李家人去医院给李国光瞧哑巴病的空挡,家里的堂亲表亲们张罗着客人,整套程序井然有序,除了某些重要的事情外,根本不需要李家人操心。
  李国光怔怔地看着忙碌的场面,感觉自己是个外人,这些天他沉浸在悲伤中,眼见家中的情景,有了一种游离于现实的恍惚感,这种感觉是真实下的虚幻。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吵杂的声响进入耳朵仿佛听不见一样,声音变成了水面之上漂浮着油一样的东西,而李国光就站在水面之下,他需要最温暖的光,可惜阳光透过油照射进水中变成了浑浊暗淡的黄。
  “爹!吃饭!”大儿子呼唤发呆的李国光,李国光不动,“爹!,你咋啦?”大儿子的唤声变得轻柔。
  李国光有种想要爆发的感觉,心头的那阵阵痛,让胸口很闷。
  “爹!”大儿子呼唤的声音更轻。
  “光!”
  李国光忽然听到了娘亲叫喊他的声音,娘亲的声音进入他的心窝,温暖着他的灵魂。
  “爹,爹!”大儿子继续轻声呼唤,“吃饭了!”
  李国光回过神来时,大儿子看见他的眼中又挂满了泪。
  “爹,别悲伤,人是铁饭是钢,你得吃吃饭!”见李国光回过神来后,大儿子松了口气。
  李国光坐在位置上,看着不断端上来的菜,青椒炒肉丝、炒鳝鱼、蒸肉、蒸骨头、肉丸子以及炒猪肝,心里还在回味着刚刚听错的声音。
  “老哥子哦!节哀顺变!”李国光的一个表亲对他说话。
  这时候,李国光才发现这个桌子上坐得全是老人,原来大儿子怕李国光伤心,安排了老人家陪他,希望说说话后他能舒心。
  “啊,啊啊啊啊!”李国光面对同龄人,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说话。
  “晓得,我们晓得,你是太伤心才这样,来,好好吃饭!”说完话,表亲老人给李国光夹了一块粉蒸肉,“趁热吃!”
  圆桌中央排骨火锅冒起了白烟,飘出了土豆和肉的香气。
  李国光咬着粉蒸肉,忽然想起这是老伴最爱吃的菜,放下了筷子,不吃了。
  表亲老人又要给李国光夹菜,被李国光拦住:“啊,啊啊啊啊!”
  面对李国光的啊啊叫,表亲老人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李国光站起了身,拿起勺子,舀火锅里面的汤到碗中,吹了吹,将汤喝进了嘴巴。暖暖的汤味正好,进了李国光的胃,这才勾起他饥饿的心,开始吃饭。
  李国光想看儿子们是不是在吃饭,抬眼瞧了瞧,大儿子、李玉、三儿子和王全坐在了一个桌子上,大儿子和三儿子闷闷吃着饭,王全正在李玉耳边小声咕噜什么,李玉拿着筷子不动,似乎在犹豫。
  李国光想好了,吃完了饭,他得用什么办法将心中的决定告诉儿女们,也好尽快解决掉家中的纷争。
  李国光这时候感觉到有股力量在心中孕育而生,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就得面对各种各样的苦难,要去解决掉生活中各种各样的问题。
  一缕阳光忽然透过棚子上的洞,照射在李国光面前的圆桌上,看着这光,他忽然开怀起来,觉得这是一种上天的启示,房子的事情,他已经下了决定,或许这光,预示着会有好的结果。
  圆桌在转,又转到了那盘粉蒸肉上,阳光照射在上面,粉蒸肉上面的粉子和肥肉透着油亮,晶莹剔透。
  李国光伸出筷子,夹起粉蒸肉,下意识地给旁边的老伴吃。却忽然意识到现在是老伴的葬礼,他正在葬礼席上吃饭。那筷子粉蒸肉就这么悬空,一动不动,只有阳光透过洞照在上面亮。
  天空中飘过一朵云,遮住了阳光,粉蒸肉不亮了,被李国光放在了盘中。
  “老哥子,想吃就吃撒!”表亲老人将那块李国光放在盘中的粉蒸肉再次夹起,放在了李国光的碗中。
  李国光没有吃肉,喝完了碗中的汤,乘一小碗饭,闷闷地吃完,放下了筷子。
  “老哥子,你吃好了啊?”表亲老人问。
  “啊啊!”李国光啊啊叫,手指了指棚子外,表亲老人继续说:“好的,你去晒会儿太阳吧,别太伤心了!”
  李国光告别表亲,来到了棚外,四处寻找,不知道要找些什么。
  李国光进了里屋,翻找出了王朵朵的书包,提着出了来,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下。
  李国光怔怔地看着书包,不愿意相信孙女就这么走了,粉红色的书包上印着可爱的米老鼠,他打开书包,在里面翻找着什么东西。
  忽然,有张纸条落在地面,李国光一怔,伸手拣起来看,上面有他的字迹:王朵朵有在家睡午觉——李国光。
  看着这字,李国光的手又开始抖,抖得他似乎拿不稳纸条,纸条要飞的样子。
  李国光忙平稳住自己的心情,又掏出了王朵朵的文具盒,将写有他字迹的字条折叠好,压在文具盒中,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拿出了王朵朵的铅笔和作业本。
  李国光搬来一张独凳,在上面写字:让玉娃子盖房子。写完了这几个字,李国光才算放下心来,自己哑巴了,但是还能写字,幸亏小时候亲娘让他读过书,虽然认字不多,但是这几个字还是会写。
  李国光将铅笔放进王朵朵文具盒后,抬头看了看天空中被云遮盖地太阳。天上有太阳的云处很亮,那些光有些刺眼。
  再厚实的云也会散开,再悲伤的心情也会见到明媚的阳光。
  李国光拿起纸条,将大儿子、李玉、三儿子及王全叫到身旁,让他们看上面的决定。
  李玉忽然说:“爹,我们不盖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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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国光听完李玉的话一愣,不是她要盖房子吗?怎么现在变卦这么快?
  李玉还想说些什么,被王全拉住了手,话没说出口。大儿子显然很高兴,摸了摸秃顶的头,说:“不盖是好事,你们真就这么决定了?”
  李玉想说话,被王全抢先:“决定了,真决定了,不盖房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李国光忽然叫起来,他举起手中的字条,指了指老房子和灵堂,不明白李玉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
  几人怔怔地看着李国光,李国光忽然转身,提起了王朵朵的书包,从里面掏出文具盒拿出铅笔,又开始在纸上写字:你们妈想让玉娃子盖!
  面对这个决定,几人相互看了看,三儿子忽然说话:“二姐,你一直想盖房子,忽然不盖了,总有些原因吧?”
  “原因就是……”李玉想要开口,却被王全打断:“少废话,不说会死啊!”
  大儿子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变得古怪;三儿子若有所思,怔怔地看着李玉和王全;王全拉扯着李玉,想阻止她说些什么;李玉眼含泪光,将视线投在了灵堂中自己的女儿王朵朵照片上;李国光不明所以,只能幽幽地看着几个人的表情变化。
  忽然间,李国光仿佛又回到了老伴走得那天,儿女们不和他说实情,瞒着他的感觉再次浮现。这种感觉无形中将李国光关进了一间黑屋子里面,让他和最亲近的人分离,让他孤独困惑,成了一个无人过问的草,在黑屋子里面期待阳光,却又无能为力。
  “啊啊,啊啊啊!”几人面对李国光的催促,相互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老爹,你休息会儿!房子的事情放放,现在老妈和王朵朵的事情重要。”大儿子说。
  李国光隐隐感觉到儿女们不会将李玉为什么不想盖房子的事告诉他,李玉转变这么大,一定有深层次的原因,不过李国光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
  就这么,聚集起来的人各自寻找借口,离开了李国光身旁,去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李国光怔怔地站在原地,由一颗草变成了石头。
  “老哥子!”表亲老人吃完了席,走出了棚,在李国光身边站,他掏出两块钱一包的烟吸,给李国光上了一根,李国光没接,“儿女们大了,早就大了!”烟雾从表亲老人的嘴巴里吐出,轻飘飘地上了天空,很快消失不见。
  李国光这块石头就这么怔怔地站着,连被表亲老人拉坐下也不知道,他更不知道表亲老人在他耳边说了多少话,表亲老人什么时候走更不清楚。紧接着又有谁坐在了李国光对面,缓缓地和他说话,话声变成了河里的流水声,潺潺地流,只有声音在李国光耳边响,这些声音不带有任何内容和含义。
  坐在李国光对面的谁走了,又来一个人,坐下,说话。
  来得人又走,只剩下李国光一个人了,他还是怔怔地坐着,阳光从头顶上游离到了西天边,照射了大半天后,李国光这块石头上开始长草。
  长满了幽幽的有关悲伤的草。
  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变成了一种形式,李国光老头进入到一种忘我的状态,这种状态下他变成了空气般的存在。在旁人看来,这是人老了都会出现的毛病,老年痴呆症。
  直到吃晚饭时,李国光被人叫唤,才从这种状态下清醒。
  “老爹,你吃了饭早点休息,这些天你太累了!”大儿子扶着李国光坐在了位置上。
  一桌子的老人。
  菜还是和中午一样的样式,青椒炒肉丝、炒鳝鱼、蒸肉、蒸骨头、肉丸子以及炒猪肝。
  “老哥子,来,吃!”表亲老人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放在李国光碗中。
  李国光捧起碗,将青椒肉丝拔入口中,嚼着吞下,味蕾上辣的刺激让他清醒不少。
  “老哥子,晚上让我陪不?”表亲老人问。“啊啊啊!”李国光摆手。“那好,你自己注意啊!”李国光明白表亲关心他。
  表亲老人忽然不吃饭,怔怔地看向灵堂。李国光也看向灵堂,不明白表亲老人在想些什么。
  表亲老人什么也没说,回过头来,拍了拍李国光肩膀,重重地两下,拍到了李国光心上。
  晚饭吃罢后,碗筷很快被帮忙的人收拾,李国光又坐在了靠背椅子上,天空中星星和月亮都出来了,他认得北天边的北斗七星。
  “爹,我给你端来了水,你洗!”三儿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李国光茫然地将盆子中的手巾拿起,上面的水滴在盆中,哗啦啦地响。温暖的水擦在脸上,擦走了一些不明白的东西。
  洗罢脸手,三儿子忽然说话:“爹,我来给你洗脚!”
  李国光没听明白三儿子说些什么,可是接下来的动作,他感受到了,三儿子给他脱鞋,将他那双瘦弱的老脚,放在了瓷盆中。
  “有些凉!”三儿子转身想要去拿水瓶,李国光似乎在三儿子的眼镜片下看到了星星。
  三儿子在哭。
  三儿子提来水瓶,让李国光将脚拿起,在瓷盆中倒热水,然后用手搅了搅,发现温度刚刚好,这才让李国光脚泡在里面。
  北极星很亮。
  李国光感觉到血涌进了双脚中,说不出的舒服。
  洗罢了脚,三儿子说:“爹,你去房里好好休息,明天就要给老妈和王朵朵下葬了!”
  李国光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啊出了声,在三儿子的搀扶下,进了屋。
  屋内灯光一旦拉熄,就变成了满屋子的黑。
  李国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怎么也睡不着,耳边还传来堂屋中守夜的人的话语声以及帮忙的人收拾东西的声音。
  黑暗其实并不黑,黑得是人心中的茫然和绝望。
  李国光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想念老伴和王朵朵,这张床上留有老伴的气息,也有王朵朵的影子,老伴陪他在这张床上睡了几十年了,王朵朵小的时候也喜欢在这张床上睡。
  李国光老头困了,迷迷糊糊睡着,潜意识中他还在清醒,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看到了娘,亲娘叫他小名光。
  李国光醒来时,不知到了半夜什么时候,房间里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他伸手摸了摸枕头旁边,空空的没有人,这才意识到老伴走了,黑暗中的悲伤再次侵入身体,梦中短暂的忘却,安宁瞬间消散,再次茫然到无底洞。
  李国光怎么也睡不着了,穿起衣服爬了起来,想看灵堂内有没有人,他刚刚走到门边,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响,侧耳仔细聆听,发觉是大儿子是声音。
  “我就晓得你们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盖房子!”大儿子说。
  “大哥,你想想,这房子要是真盖起来,还不是将我们陷到家里,哪个出去挣钱啊?”王全说。
  “钱钱钱……就知道钱!”大儿子说。
  “好吧!你不差钱,你将老爹带回去养!”王全说。
  “我……”大儿子话语声戛然而止。
  “我养!”三儿子忽然插话。
  “你养个屁,养,你说你上个大学花了多少钱?每分都是老子供的,毕业了工作一个月千把块钱,租住的房子屁大一点,你能养活老爹?”大儿子在气头上,说话的语气也冲。
  “小点声,小点声,老爹还在房子里面睡觉呢!”王全说。
  忽然间,谁都不说话了,沉默的气氛中传来了李玉的哭泣声。
  “二姐,你说说话!”三儿子被大儿子训了一顿,有些怏,想让李玉发表意见。
  “我……”李玉哭泣,“我想盖房子,无能如何也要盖房子,可是……”李玉的话没有说完,僵硬在哪里,原因其实不用说都知道,这房子真盖起来,李国光就要和李玉与王全住,而李玉和王全在家乡没有挣钱的营生,必须出去打工,这样就无形中增加了负担。
  “大哥,你将老爹带回去养吧!房子还是让我们盖!”李玉忽然想到了解决方案,不哭了,脱口而出。
  “凭什么!”大儿子反对,“好处你们都占了,责任让我来承担?”
  大儿子的话一出,气氛又开始尴尬起来,好半天灵堂里没有声音。
  李国光的耳朵凑在门缝上,将灵堂里面的话全都听见,他想要打开门,却感觉手上有千斤重,怎么也开不了门锁。李国光转身,轻轻叹了口气,回到床上,怔怔地躺着发呆。
  这几天李国光将思念全放在老伴和孙女身上,根本没考虑以后该怎么生活。他老了,老伴还在的时候两人靠微薄的劳保金种种田日子还过得去,现在老伴走了,李国光颤抖的双手拿不动锄头,钱是挣不来了。
  李国光有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他闭起眼睛,心里一直不断重复着子女们说得话,一句句话尖刺一样让人心伤。时间变得缓慢,空气中飘来熟悉的味道,李国光吸了吸鼻子,明白过来那是老伴枕头上留下的气味。
  李国光想要动一下身子,却发觉意识脱离了身体,三更半夜居然鬼压床。
  是不是老伴回来了?李国光想要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他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心中居然没有丝毫恐惧,他很期待压他的鬼现身,让他见见走掉的亲人,他只能想,现在的李国光变成了一块具有思考意识的棺材板,僵硬着躺在床上不动。
  “姥爷!”李国光忽然听到了王朵朵的声音,“我现在和奶奶在一起。”话语中,李国光听出王朵很平静,能够陪奶奶很幸福,代表她死后很安心。
  李国光不清楚这是不是幻听,他努力地想要张口喊王朵朵一声,不过仍然僵硬着不动。
  “姥爷,我们走了!”王朵朵告别。
  别,都别走!李国光急出了汗水,身子却还是一动不动,更不能睁开眼睛,他只能感觉到有人正在离开。
  离开,去到那个很遥远的地方,那里常年都有槐花开,香味飘散,弥漫着满世界的幸福。
  李国光醒来的时候,发觉已经到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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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13 13:52 | 显示全部楼层
7
  
  大儿子请来风水师,选定今天上午十时十分下葬,地点是渠后山坡上的一处背阴地,风水师父说那地适宜合葬。李国光知道那在什么地方,上面有几颗松柏树,遍地草绿。一想起自己以后也要在此下葬,李国光就有些不自然。
  家中放着哀乐,李国光清晰地记得这种音乐解放后才流行,之前死人都是唢呐队,吹奏古曲,李国光忘记了那些古曲都是些什么旋律。
  李国光晚上被鬼压了床,早上心情复杂,印象中好像有听到死去孙女王朵朵的声音,弄得他没胃口,吃不下早饭,起床后灵堂里怔怔地着盯老伴的棺材发呆。
  李国光忽然觉得人活着很可笑,为了房子、钱操心这操心那,死后还不是一口棺材给装了?想到这里,李国光有种解脱感,他觉得不管怎么样,自己终究也会有一口棺材等着他。
  李国光的视线忽然转移到旁边的小棺材上,心又忧伤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说现在的心情,愧疚中透着悔恨,更有一种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孙女必然要走掉的平静。这种感觉让李国光呆了呆,电光火石间,他发觉正在为自己的罪恶解脱。或许身上背负着让孙女死亡的因果,但是晚上鬼压床听见孙女平静的话语声后,李国光居然有些释怀。
  “老爹!”忽然,身后传来李玉的叫喊,吓了李国光一跳,思绪拉回,扭头看。李国光发觉李玉满脸憔悴,显然晚上没睡好。“老爹,我,我有个事想和你说!”
  李玉并不知道李国光晚上起来偷听了她和几个亲人的讲话:“我,我还想盖房子。”
  没有听到晚上那些话的时候,李国光会许诺让二女儿盖,听了那些话后,他现在沉默。
  “老爹,你,你……”李玉的话后还有话,“你将老妈攒地那些钱拿出来给我盖房子吧?”这句话一说,如同晴天霹雳,让李国光一下子愣住。
  “啊,啊啊啊啊!”李国光想要问些什么,却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李玉哭:“我会好好养你的。”
  李国光不明白李玉的思想转变为什么这么快,昨天答应让她盖房子被拒绝,就连晚上几个子女一起,还推皮球一样推卸养活他的事情,现在怎么又转变了想法?
  李国光思索着前因后果,渐渐想起二女儿话中提到了钱。
  李国光哪里知道老伴还有钱?他着急,想要问又说不出口,不知道怎么办。
  “老爹,昨天晚上,我在睡的屋收拾东西,发现了一个老妈的存折。”李国光纳闷,老伴难道还藏有存折?他一点印象也没有。“里面有三万多块钱啊!”
  三万多块钱?李国光忽然想起了什么,猛转身,向自己的卧室跑去,开始翻箱倒柜,却怎么也找不到想要找的东西,老伴生前将那对玉镯子给卖了。
  李国光紧紧地攥住包玉镯子的手帕,泪又流了出来,他用手帕擦了擦眼睛,上面有老伴的味道。
  李玉跟了进屋:“老爹,你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李国光变得不可理喻,大叫着推李玉出屋。
  李玉被推了出来,大儿子、三儿子以及王全都进了灵堂。
  门‘砰’地一声关上。
  李国光一直想不明白,老伴干嘛把祖传的玉镯子给卖了,难道其中另有隐情?他回想起老伴走之前的状态,那几天一直在说李玉盖房子的事,还唠叨说钱不够。
  钱不够?李国光现在才将老伴的话想清楚,当时他一味反对,没想到老伴偷偷将玉镯子买了,并且将买的三万块钱存折藏到了李玉屋里,这不明摆着想让李玉盖房子吗?
  “咋啦?”大儿子的话语声传来,李玉声音有些惊吓,隐瞒:“不咋啦!”
  “咚咚咚”地声音传来,有人敲门:“老爹,你没得事吧?”
  李国光听出是大儿子的声音,他哑巴了,不想开门,心里愤愤不平,乱七八糟,酸甜苦辣的味道向嘴巴里涌。
  李国光想起了大儿子晚上灵堂说的话,儿女们推来推去不想养活他,胸口就像是有个锥子在砸一样,一下下痛。几个不孝子孙,老妈才死,他们就开始害怕养活老人起来,李国光越想越气。
  该不该将存折里的钱给李玉呢?李国光做不了决定,这些钱可以自己留着,三万块钱说多也不多,省着用也能管几年,再加上还有劳保金。想到这里,李国光愣了愣,心里一片灰烬。钱留到有什么用哦!老伴都走咯,要这些钱干什么?活着还不容易?有口剩饭剩菜吃也就够了,再说这些钱是老伴留给李玉盖房子用的,自己拿来用,岂不是辜负了老伴的一片心意?
  李国光多么希望老伴能够活过来,他需要一个人来依靠,能有人陪伴在身旁就不会那么孤独,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周围全是冰冷。
  “咚咚咚。”有人又开始敲门,传来大儿子的声音,“老爹,快到时辰了,要给老妈和王朵朵下葬。”
  李国光感觉到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是个办法,小小的屋子压缩了天地,空气变得混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不能任凭自己融入到屋内的寂静中。
  李国光打开了门,仿佛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李国光有些恍惚,他看到了光。白天,他在屋内将窗帘帘全都拉上,只有昏暗的黄。李国光见到光后心里暖了起来。
  李国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如潮的哀乐又开始侵入大脑,声音比之前大了些,他有一种游离感,眼前的儿女们哭着披麻戴孝,唯有自己像个旁人。
  李国光感觉自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
  大儿子走过来,扶起李国光:“老爹,刚才你怎么了?二妹跟你说啥子?”
  “啊啊,啊啊啊!”李国光急,说不出话。
  李玉见到大儿子扶老爹,也从旁过来扶,她的脸上挂着泪:“大哥,你去忙,我来扶老爹。”
  大儿子疑惑,没多问,放开了手。
  “老爹,你看那钱……”李玉问。
  “啊啊,啊啊啊啊啊!”李国光又开始急,他心里没有决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李玉也急,她眼含泪光看李国光。大儿子忽然瞅了这边一眼,李玉忙说:“莫急,莫急,慢慢想!”
  李国光不啊啊叫了,有时候不说话是最好的方式。
  李玉见大家都去忙抬棺材的事,从怀里掏出红本本,让李国光看。李国光接过,看到存折上面有老伴的名字,以及那些代表钱阿拉伯黑色数字。
  “啊啊,啊啊!”李国光又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发出啊啊的声音。
  “老爹,是真的,老妈真藏有存折!”李国光啊啊叫的意思是想问李玉为什么将存折拿给他看,“我不晓得存折的密码,老爹,你晓得吗?”
  李国光一愣,没回话。
  李玉又开始急:“老爹,你晓得密码吗?有这三万块钱,我和王全就不用去打工了,如果没得这钱就要借,我要操心还别人钱的事情,那样就必须外出打工,老爹,我们出去打工,你在家里哪个照顾啊!”
  李国光忽然觉得心头一暖,或许盖不盖房子李玉都有她的想法,之前说不盖是怕背下外债,用这些钱救急盖能了却长久以来的心愿。
  “咦!老爹手里拿着什么?”不知何时,王全出现在旁边。
  李玉想将存折从李国光手中抽出,没有抽稳,存折掉在地上,被王全捡起。王全看了存折里面的数字后两眼放光。
  “三万多块钱啊!”王全这仿佛狼吃了兔子一样兴奋。
  李国光心里‘咯噔’一下跳,他现在才明白,存折的事情只有李玉一个人知道。
  “上面怎么是老妈的名字?”王全问。“你给我拿来!”李玉说。“你说,这存折怎么来的?”王全不依不饶。“老妈,老妈留给我盖房子的!”李玉忽然说出了这话。
  “啊啊,啊啊啊啊!”李国光边叫边点头,这下李玉和王全算是明白了,由于李国光加上了动作,证明李玉说得是事实。
  “你看,老爹都说是了,这钱是老妈留给我盖房子用的!”李玉边说边又要夺存折,却被王全拦住。“不出去打工了?”王全有些愤怒,“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盖房子了,将那些钱拿去一起开馆子!”李玉哭,“你个败家子哦!之前决定不盖房子有所顾虑,现在没得了,我就是要盖!”
  李玉的声音很大,将忙活的大儿子给吸引了过来:“你们在吵什么?”
  大儿子忽然看到王全手中的存折,跑上前去,一把夺下,看到了上面的钱,抬头将目光定在了三儿子身上。
  “三儿,过来,快过来!”大儿子喊,很快三儿子出现在李国光眼前。
  “大哥,咋啦!”三儿子问,大儿子兴奋:“你看!”他将手中的存折举起,“这是老妈留下来的钱。”
  “不是留给他的,是,是留给……”王全急,话只说到一半,结巴。
  “是留给我盖房子的!”李玉说完了王全的话,王全郁闷,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很不想盖房子,想把钱拿去做生意。
  三儿子看了存折上的钱兴奋,大喊:“大哥,这是不是说……”
  大儿子接腔:“当然,有了这钱,就能给领导打托,工作的事情保准能搞定。”
  “那太好了!”三儿子喜极落泪,“我不想打工了,可是回来也没得出路,这些日子都是大哥在帮我在找出路,好不容易联系上他的同学,可以进那单位上班,可是要打托十万八万,没得钱,我也很郁闷,以为自己会一直打工下去!”
  李玉和王全一愣,李玉忽然说话:“可是,房子的事情怎么办?”
  李国光也想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只能啊啊叫。
  气氛有些尴尬。
  这时候,前方帮忙的人大声喊:“时辰到咯!”他们把棺材抬起来了,一群人向着选定的背阴坡地走去。
  
  8
  
  一路上,鞭炮声响个不停,一个个子弹一样爆裂着,炸得人心神不宁。
  李国光的耳边环绕着周围人的哭声,披麻戴孝的子女们都在悲伤,李国光却没有哭,他有种说不明白的感觉,仿佛变成了没有灵魂的木头人,麻木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刚刚亲人们争吵的话语声还在耳边响,李国光抬头看了看天空,灿烂的阳光晒在身上那么暖,也那么凉。
  李国光感觉到阳光凉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一条不归路,不仅是老伴和孙女王朵朵送葬的不归路,也是亲情不归路。李国光有些恨自己不能说话,但是他也明白,就算自己不哑巴了,事情还是会这个结果,李国光感觉很无助。
  前面就是种有柏树的背阴地了,送葬的队伍还在走。李国光回头看了看,漆黑的两口棺材被几人抬着,一行人举着花圈、纸房子、以及一些纸扎的自行车等玩具,五颜六色的送葬品为队伍黑和白底蕴增添了鲜活。
  “噼里啪啦”一阵响,前方鞭炮声密集。李国光看到地上已经挖好了两个装棺材的坑,心中瞬间压上了一块巨石。
  亲人们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棺材在灿烂的阳光和树荫中下埋,几铲土覆盖,不过一会儿,坡地上就出现了两个土包。
  李国光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压抑,哭了出来,心里缓解了许多。
  “朵朵啊!”李玉忽然咆嚎大哭,向前一跪,跪在了挖出的新土上,裤子上粘满了土黄色的泥巴,“我的闺女哦,你,你不要妈妈了吗?”
  李玉这一哭,在场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李国光刚刚想哭的心,忽然间变得坚硬起来,他觉得哭根本不能解决问题,还是不哭为好。
  旁人搬来石碑,要给老伴树碑,李国光让开了脚步,王朵朵没有碑。
  “朵朵啊!”李玉又开始哭,“你咋就不听话,中午跑去上学,掉到河里去了呢?”
  李玉这一说,让李国光心里更加酸楚。他这个当姥爷的,为什么当时不好好地看好孙女呢?
  李国光心里悔恨的无以复加,伸出手扇自己嘴巴,“啪啪”响。
  “老爹,老爹你在干什么?”大儿子眼疾手快,一下子将李国光的手给扯住。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在场的人愣住,连李玉都不再哭,将目光盯在了李国光身上。
  李国光的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他的心一点都不坚硬。
  “啊啊,啊啊啊!”李国光这次并不是说话,他只是呻吟,想将憋在胸中的悲伤全都抒发出来。
  “老爹!”王全说,“朵朵的死,没你什么事,你就不要内疚了。”
  “啊啊,啊啊啊!”李国光还在呻吟,王全还想说什么,大儿子阻止:“让老爹哭!”
  山坡上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看着这位老人呻吟地哭,感受他心底的苦,这种哭触动了人们心中最敏感的地方。
  “树碑啊!时辰过了不吉利!”老大不想让别人关注老爹,话语声刚落,其他人又开始忙活。
  李国光被交到了三儿子手中,三儿子推了推眼镜,眼里也有泪光。
  “爹,你莫太伤心,人都会死,放开心,好好活!”
  好好活?该怎么好好活?李国光心想,为了一个房子的事情,几个孩子闹,还为养活他的事情推来推去,现在又为老伴留下来的三万块钱争抢,怎么能好好活。
  碑竖立起来了,李国光不哭了,在碑上看到了孙女王朵朵的名字。
  “老妈啊!”李玉见李国光不哭,抱起碑自己又哭起来,“妈你咋也走了咯,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几个拉扯大,福都没享到,咋就这么离开人世咯,你说我们要怎么报答你啊!”
  报答?李国光心中又开始不是味道,为什么这些孩子都只会说富丽堂皇的话,私下里却推三阻四,连再世的老爹都不养活?李国光觉得李玉说出的话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老妈啊!”李玉咆嚎的更加厉害,“你,你,你的心愿我们能帮你完成,放心吧,你好好走,房子的事情你太操心了,走得这么突然,没让你看到房子建起来。”
  “你说啥?”大儿子听了李玉的话后暴躁如雷,“老妈留下什么心愿?让你盖房子?”
  气氛忽然间又开始古怪,旁人全都将眼光看向了大儿子。
  李玉还在哭,哭得声音更大,仿佛要将天给哭破,让老天下雨,陪她一起哭。遗憾的是天很蓝,阳光灿烂,晒在人身上很暖。
  李国光心头一揪,这是怎么回事哦?怎么又吵起来了呢?不归路,这真是一条不归路,该怎么样解决掉儿女之间的争吵呢?
  “大哥,你干什么?”三儿子忽然拉住大儿子,“这是老妈和王朵朵下葬的地方,你们吵个什么?”
  大儿子被三儿子这么一拉,气消了不少,他也感觉掉面子,不再找李玉的岔。
  李玉却不愿放过机会,见大儿子服软,得理不饶人,从怀中掏出存折,大声说:“你们看,你们看这是啥子?是老妈生前藏到我屋里的存折,老妈生前一直想让我盖成房子,我的钱不够,问他借他不肯借,他还是不是个大哥?妹想妹盖房子都不让。老妈不得以,将祖传的玉镯子给卖了,谁都没说,她就这么走了,走得那么快……”
  李玉的话如机关枪一样放了出来,砸得李国光心里生生痛,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大儿子的话语声传来。
  “我,我……”这么多人在场,大儿子被李玉指着脊梁骨骂,他气急败坏,“你已经不是李家的人了,要盖房子,房产证上难道写姓王的名字?现在是老妈和你女儿的葬礼,新房子盖起来,到时候,到时候……”
  大儿子话只说了半截,下面的话他觉得说出来不妥。
  “到时候老爹死了,没地方设灵堂吗?”李玉接过大儿子的腔,替大儿子说完了话。
  这话听在李国光心里怎么就那么酸楚。
  “你……”大儿子更加气急败坏,“你也不看看什么场合?说得什么话?”
  “还不是你逼的?”李玉说,“我就是要说,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让我盖房子?你是怕房子盖起来了,王全将他父母接过来养活,老爹死后,新房子不让设灵堂,让你在乡亲面前掉面子。”
  “我……”大儿子口吃,似乎想辩解,却说出另外的话,“我就是这么想的,咋啦?不该么?就是不想让你盖房子。”
  李玉擦了擦泪,似乎对大儿子撕破脸皮的话很开心:“大家听见没?老大不想让我盖房子,可是,现在老妈的存折在我手中,老妈将钱留给我盖房子的,我就要盖!”李玉边说边扬起手中的红色存折。
  大儿子急:“那钱你不能用!”
  李玉反驳:“老妈留给我的,为什么我不能用?”
  大儿子说:“三儿的工作箭在弦上啊,这笔钱刚刚能填补燃眉之急,三儿是我们李家的人!我为他的事情忙了好长时间了,自己的钱也贴进去不少。”
  李玉说:“我就不是李家的人吗?”
  李国光终于忍不住,啊啊叫着站了出来。见到老爹忽然站出来,大儿子和李玉这才没再闹。
  旁人的视线又都注视到李国光身上,李国光心里苦,却又说不出来什么话,只能啊啊叫,渐渐地旁人的视线又都变淡。
  “我,我……”大儿子见老爹李国光站出来不起作用,向前跨出一步,一把将李玉手里的存折给夺了过去,“我叫你盖,现在你还盖得了房子吗?”
  李玉见手中的存折被人抢走,气不打一处来,冲向大儿子,大儿子挺着个大肚子跑,风将他秃顶的头发吹散飘,嘴巴里还一个劲地说话:“你不能盖房子,你真不能盖房子,将这些钱给三儿用,让他不用打工,回来陪着老爹,你,你……,哎呦!你还敢打你大哥!”
  “我打你又咋了?”李玉追,“我就要打你,将老妈的存折还我?”
  大儿子不还,却从旁伸出一只手,将他手中的存折给拿了过去。大儿子转眼看,是王全。
  “王全!”大儿子埋怨:“你这就做得不对了啊!”
  “我咋不对了啊!”王全提高了声调,“李玉是我老婆,我就该向着她。”李玉听了这话走了过来,王全转了转眼珠,将存折塞给了旁边的三儿子。
  “你……”李玉瞪大眼珠看王全。
  “我不小心腿滑了一下,将存折滑给了三儿。”王全解释。
  “啪!”地一声,李玉没说话,给了王全一巴掌。
  这巴掌似乎也扇在了李国光脸上,他感觉自己教育出不肖子孙没脸见人。李国光明白,王全并不想让李玉盖房子,他这么做有他自己的小算盘。
  “你们都莫闹了?”三儿子大声说话,见周围安静下来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都给我听老爹的。”说完话,他走了过来,将存折塞在了李国光手中。
  李国光盯着手中的存折,有苦说不出,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从祭祀物品中拿出一沓黄纸和火机,跪在了老伴的碑前,无声地哭。
  儿女们见李国光这个样子,这才明白刚刚的闹打断了正常的葬礼仪式,连忙也和老爹一起跪下烧纸。
  火燃了,旁人也忙活起来,又开始放鞭,‘噼里啪啦’响。
  李国光感觉到脸上暖,阳光下的火纸烧得不那么亮,很想让烧纸的火引到自己身上,让自己也尝尝火燎的滋味。李国光希望自己变成一个祭祀品,就这么烧了,好去阴间和老伴以及王朵朵作伴。
  李国光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在周围鞭乱响,亲人嘈杂的哭声中,他又掏出存折,丢在了火中。
  
  
  9
  
  大儿子眼疾手快,猛站起身,用脚在火中踹。
  坟前烧纸的火堆终于熄灭,大儿子弯腰将里面的存折捡起,见只是毁了个角,松了口气。
  “老爹哦!”大儿子说,“你这是搞撒子哦!干嘛要烧存折?”
  李国光不回话,泪忍不住地流,仿佛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不住地磕头。
  “老爹,你……”大儿子想扶,却被三儿子拉住。“大哥,我晓得,老爹这是伤心啊!昨天他不是说了吗?他想让二姐盖房子啊!二姐拒绝了,没想到又跑出来个存折,多出三万块钱,你说,你说,该怎么办?老爹他说不出话其实也明白,他想让二姐盖房子啊!”
  大儿子蹲下来,深深地抱起头,说:“那你说咋办?你那工作就差这几万块钱打托了,搞定你就能进事业单位。”
  “大哥!”三儿子说,“就依着老爹的愿吧!没得事,我还是打工!”
  大儿子将头抬了起来,眼中也有朦胧:“我晓得你打工吃了不少苦,外面挣钱没那么容易,我是没得门路,有门路早就将你安排到家乡工作咯!”
  李国光还在磕头,他磕了几十个头了,李玉和王全过来阻止。
  “老爹哦!”李玉只会喊,说不出话,王全沉默。
  李国光终于不磕头了,被李玉拉起身,他怔怔地盯着大儿子。大儿子明白,老爹这么看是想让他快些做决定。
  “既然三儿都这么说,那好!”大儿子发话,“存折给你,你们拿去盖房子吧?”
  大儿子将烧毁一个角的存折递给李玉,李玉不接,李国光啊啊叫着催促,王全接过了存折。
  鞭炮声又响起来,火堆燃起来,继续烧火纸,连那些给王朵朵扎的纸玩具也都烧了,接下来烧冥币,一张冥币面额有一千万,一沓沓丢在火中,李国光烧的时候,真希望这些冥币全都变成人民币。
  老伴和王朵朵顺利地埋了,前来帮忙的人要招待,人群赶回了家,在院子棚子下吃饭喝酒。
  李国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他的精神有些恍惚,感觉到事态好像有了结果,但又不那么敢确定,他想,就这么结束了吗?让李玉盖房子?以后养我的事解决了吗?应该是解决了,李玉拿了老伴卖玉镯子的钱应该会养我的,他们将房子盖起来,不会外出打工,他们会陪我。
  李国光隐隐感觉到心头有什么在绕,让他不自然。
  “老爹!”李玉忽然过来了,她手里拿着那个烧了一个角的存折,“我还不晓得存折的密码。”
  李国光愣了愣,他也不知道存折的密码。
  “老爹,你将密码告诉我吧?过了头七就动土盖房子。”李玉说。
  李玉说完话,见李国光愣在那里,拿出了王朵朵的笔和纸:“写出来!”
  李国光看到笔和纸,提笔,写下了老伴的生日。
  李玉看到白纸上的数字,终于松了口气,现在她算是知道存折的密码了。
  李国光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写下了老伴的生日。他明白这就是密码,此生他都用老伴的生日做密码,早已成了习惯,老伴也会用她生日做密码。
  李玉见到密码后,心情舒畅,居然笑了出来。见到女儿笑,李国光感觉做了天大的好事,他觉得那些伤怀的纷扰统统都已经过去了。
  王全这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看见了李玉笑,有些奇怪:“怎么了?”
  李玉将存折和密码捧在胸前:“不怎么?”
  “呦!这些天来都不见你高兴,怎么现在居然笑?”王全问。
  李玉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捧胸口了,将烧毁一个角的存折拿给王全看。王全见到存折,有些不明所以。李玉说:“老爹告诉我密码了,头七过后,我们就盖房子。”
  李玉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期待,王全没有说话。
  李玉继续说:“王全,房子是的我心病啊!朵朵走了,但是我们还是要好好生活下去,王全,我们好好盖房子吧?”
  王全还是没说话,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灿烂。
  “王全,王全,你别多想了,我们好好盖房子吧?”
  王全见到李玉眼中有着深深的期待,终于说出了声:“好!”
  李玉禁不住又开始笑,她又将存折捂在了胸口。王全忽然看到用来记密码的白纸,多看了几眼。
  李国光心里挺舒畅,家里的矛盾算是彻底解决了。
  李国光舒畅感过后居然有些惆怅,一想起老伴和王朵朵的离去就感觉像梦一样,他忽然有了孤独的感觉,这种孤独感会没有缘由地侵入他的心房。从今以后,他就是一个人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但只要活着,他觉得就应该好好活下去。
  李国光抬头看天空,灿烂的阳光让他的眼眯成一条缝,回头望时,王全已经陪着李玉去到了老房子的里屋。
  整个下午,李国光就坐在靠背椅子上晒太阳,大儿子和三儿子分别来找他谈话,两人都许诺每个月会给李国光寄生活费。
  李国光忽然觉得那天晚上子女们讲得那些话都是假的,虽然私下里几人会对养活他的责任推来推去,但真到了该养活的时候,还是会尽责任。李国光笑自己老糊涂,孩子们说得话就真是那样吗?有很多事情,说出来的和做出来的不一样。
  阳光暖暖地让人想睡觉,李国光又看见了那只黄色的蜜蜂,他开始想念起自己的母亲,还有那大片的油菜花。李国光觉得得抽个时间去田埂上看看,他喜欢那成片的黄,那着油菜花的灿烂,能让整个心间都变得纯净。
  李国光非常需要这种失去亲人,看油菜花纯净后的抚慰。
  李国光渐渐地睡着了,梦里他遇见了亲娘,亲娘呼喊着他的小名光,李国光感觉到一种沁入心扉的温暖,可是这个梦转瞬变成了一个坟头,亲娘死了,李国光发现亲娘的坟头居然是老伴和王朵朵的坟墓,一惊吓,从梦中醒来。
  太阳落下了山,黄昏的光让人变得有些暗淡,李国光渐渐从梦中回到现实,他的心中居然又有些深深的孤独。
  灵堂撤了,棚子下的圆桌上再次摆满酒菜,帮忙的人坐下吃饭。
  吃罢饭后,李国光进屋休息,由于下午的熟睡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到了夜里才渐渐入眠,不知道为什么,李国光又做了一个噩梦,醒过来后忘记了梦的内容不再睡觉。
  李国光披上外衣,想要小解,忽然听到堂屋里有什么声响。
  李国光轻轻将门推开,凑到门缝向外看,居然看见王全正在整理包,方桌上放着两个存折和两张身份证。李国光有些奇怪,王全将包整理好后,拿起两张存折和身份证,看了李玉睡觉的屋一眼,一咬牙就向外走。
  李国光连忙追出屋,啊啊叫着喊。王全见李国光追了出来,加快了脚步,很快融入夜的黑暗。李国光想也没想,追了过去。
  夜里凉,李国光边跑边将外衣穿上。王全跑得慌不择路,居然摔了一跤,爬起继续跑。李国光不依不饶,紧紧地跟上。王全跑到了小路之上,前方就是水渠,王全忽然不跑了,回头看李国光。
  “老爹,你莫追我咯,我不得以才这样,我的亲爹亲现在还在棚子里住,你说我孝不孝啊!我,我……”王全说着居然哭了起来。
  李国光心里也挺酸楚,他还不清楚王全要去哪里,只能啊啊叫。
  “老爹,你说,我咋办啊?这房子盖起来,我陪老婆子好好住着,自己的亲爹亲娘活受罪哦!你说我住得下去吗?不行,我不能让李玉盖房子,本来想得是将挣得钱拿去开馆子,再赚钱后买块地,两家都盖起新房,可是,可是李玉偏偏不搞。我不得以啊!老爹,才将存折和她的身份证拿走,我,我一定会将上次输得钱给刨回来。老爹,你回去吧!夜里冷,你等我好消息。”
  王全又要走,转身背着包过了渠上的独木桥。
  李国光听了王全的这番话,心里吞下了七八只苍蝇一样难受。他心想,这是怎么了啊?家里的矛盾不都解决了吗?王全为什么要这样干?这些钱一拿走,李玉还不是伤心透顶,大儿子又会不依不饶,三儿子会更加后悔,王全到底想干什么?
  李国光啊啊叫着追上了独木桥,夜里的露水透,早已湿了独木桥上的木头,李国光脚下没踩稳,‘咚’地一声,掉在了渠中。
  刺骨的冰凉袭来的时候,李国光才想这是孙女王朵朵落水的地方。他呛了几口水,渐渐地感觉到死亡的临近。渠水有一人多深,李国光几起几浮露出水面的时候,本能地啊啊大叫,声音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老爹,你落水啦!”王全在岸上,走也不是救也不是,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李国光渐渐不挣扎了,陷入到一种迷糊状态,在水中他看到了温暖的指引他去向另一个世界的光。李国光感觉到胸中憋闷的难受,他知道,穿越这些光,他就会到达幸福的地方,那里有他的亲娘,以及刚刚死去的老伴和孙女王朵朵。
  李国光对于死亡已经看得很淡,离开了俗世的纷扰,或许死亡是最好的归属。
  李国光多么希望那些温暖的光拥抱自己,让自己变成一个孩子,在亲娘的怀中,就这么变成永恒,没有纷扰和孤独,没有寂寞和心伤。
  李国光觉得自己死了。
  
  
  10
  李国光醒来的时候,清晨的阳光恰好照在了他的眼上,让他感觉那么暖。
  李国光分不清楚这里是不是另外一个世界,他看到了成片的油菜花盛开,几只蜜蜂正在他的头顶上飞。李国光觉得这些蜜蜂身上都有光,这让他又闭上了眼睛,想让这些光照到他的心里。
  再次醒来的时候,李国光发现自己还活着。身边站着大儿子、李玉、三儿子,他们正焦急地看着他。王全浑身湿透,跪在地上,正死命地扇自己耳光子。
  阳光那么温暖,照在渠边盛开的油菜花上,成片的黄中添加了一层诱人的红。
  李国光觉得这样的景色很值得留恋,他需要多活在这个世界上感受这些黄和红的光。
  “王全啊,新房子盖起来了,将你爹妈接过来住!”
  李国光忽然间不哑巴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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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4 01:38 | 显示全部楼层
雨后的泥巴在阳光蒸烤后的气息,多么真切,多么新鲜
那地气蒸的腾腾地气,让人想扭开头,却摆脱不了绕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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