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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3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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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设立起来的时候,李国光怔怔地站在旁边看了整个过程,他的内心中既有自责也有悔恨,为什么要外出去找老伴呢?现在,家里失去了两个人,李国光苍老了许多。
李国光站在老伴的黑白照片面前,想要和她说说话,旁边摆放的是孙女王朵朵的照片。一老一小就这么没了,李国光的内心孤独。
几夜间,李国光的头发已经花白,这几夜他没合眼,心中有一股郁闷说不出口。王朵朵的死,李玉和王全没有说什么,李国光到希望他们说说,最好骂骂,那样心里痛快,可是他们并没有将原因归咎在李国光身上。
孩子们都到了,老三也从南方赶回来奔丧,当写有‘奠’字的挽联挂起来时,李国光老头再也忍不住,嚎嚎大哭。
一个老头在家里的灵堂前痛哭,发出了哽咽之声,让孩子们见了触景生情。三儿子过了来,劝李国光不要伤心:“老爹,人都已经去了,你节哀顺变!”
李国光止住了泪,茫然地看了大儿子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老爹,你没有吃早饭吧?去吃点东西!”三儿子关心李国光的身体。
李国光还是沉默不语,这让三儿子纳闷,老爹好几天没说话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大儿子过了来,拍了拍三儿子的肩膀,说:“三儿,过去和你二姐说说话,二姐也很伤心。”
三儿子怔了怔,转眼看灵堂外院子里搭起的棚,李玉和王全坐在靠背椅子上,李玉的神情沮丧,王全正在安慰李玉。
三儿子不解地看了看大哥,好像更担忧老爹李国光这边的状况。
大儿子说:“快去!你不知道老爹伤心了几晚上吗?他想哭,就让他哭。”听了这话,三儿子才明白过来,大哥是希望老爹能抒发情感,因此跟随着大儿子出了灵堂。
这一切都被李国光听在耳朵里,他看到的景象模糊,感觉起了雾,让老伴的照片也变得朦胧了起来,连忙用手擦了擦,擦完后才发觉是自己的眼泪挂在了眼上。
老伴的照片清晰了起来,李国光吸了吸鼻子,闻到一鼻腔的纸钱燃烧味儿,忙低头看,发现了烧纸钱用的盆。
李国光老头蹲下腰来,缓慢地伸手将黄色的纸钱拿起,打火机点燃后放在盆中烧。
李国光老头希望老伴能够安息,希望王朵朵能够谅解,原谅他这个不负责的爷爷,他更希望烧纸的举动能够缓解心中的伤感,让自己舒坦些。
纸钱在盆子里很快烧成了灰烬,升腾起青色的烟迷了眼,暖了李国光的脸,让他郁闷的心房也感受到了燃烧的温度。李国光抬头又看了一眼老伴和孙女王朵朵的遗像,心中还是隐隐不忍,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灵堂外棚子中忽然传来了二女儿李玉的声音:“什么?我的闺女死了,你还不让我盖房子?”
李玉的话如同晴天霹雳,炸响了清晨的宁静,让李国光刚刚平息的心又开始翻滚。
“你小点声,小点声!”劝李玉的是他丈夫王全,“你说,朵朵走了,我们还要盖房子干啥?把钱留到做生意去,然后我们再生个!”
李玉气得双眼冒火,‘啪’地一声,扇了王全一巴掌,然后怒冲冲跑进了灵堂,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手扶着灵堂下方桌的边缘,开始痛哭。
“娘哦!你咋得脑溢血走咯哦!我闺女朵朵也跟你去了哦!那个杀千刀的王全,根本不理解我的心情,现在娃子没有咯,我,我要和他离婚……”
离婚的字眼一说出,如同炸弹一样在李国光心中炸出了一个大洞。家里忽然失去了两个人,可不能再添伤心事,李国光连忙上前想要安慰李玉。
李国光还没走到李玉身前,王全就忽然从灵堂外窜进了屋:“你说啥?离婚?”
李玉面对王全的质问,争锋相对:“在我老娘灵前,就要和你离婚!”
王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我……”他开始口吃,似乎想下什么决定,最终没有说出口。
李国光看到这一幕,心更加忧伤,皱起了眉,正准备开口,大儿子和三儿子也进了灵堂。
“好咯!你们别闹咯!结婚十几年了,不好好守灵,偏偏吵,你们想咋搞?相互退一步,离婚的事别再提,免得还在的老人家伤心。”老大说。
李玉这时候忽然哭得更加厉害,止都止不住,不抱方桌的边缘了,抱方桌的腿:“娘哦!朵朵哦!你们咋一声不吭就走了哦!特别是朵朵,你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屋里,偏偏要提前上学,大路不走,走小路,大中午的,就这么掉到了河里,我把你养这么大,你说走就走,我,我伤心哦!”
一说起王朵朵,李玉的话就变成了针,变成了硫酸,流进了李国光心中,让那炸开的洞更加腐蚀更加痛。
‘咚’地一声,李国光也情不自禁跪了下来,开始无声地哭。
这一跪,让女婿儿子们大惊失色。三个大男人连忙上前扶李国光。“老爹,你跪个啥子,别跪!要跪也是我们给老妈跪!”“老爹,你歇会儿!别累到咯!”“爹啊!不怪你,不怪你,怪我们,我们不该瞒你老娘的事,让你担心,朵朵的事完全是意外。”
听到儿子女婿的话,李国光想跪的心更加坚定,可是,他就这么被三个大男人给抬了起来,两脚还保持到跪的姿势,下面悬空,只好恢复成正常站姿。
三个大男人见李国光站了起来,放开了他,那想到李国光腿一软,似乎又要跪下,连忙又被他们扶稳当。
“爹,爹,你坐坐,坐一下!”三儿子安慰着,大儿子搬来了靠背椅子,王全扶李国光坐下。
李国光眼前又起了雾,朦胧着看遗像,伸手擦眼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王全见李国光坐稳当了,上前去拽李玉,李玉不应,王全硬将她拉出了灵堂。
靠背椅子上的李国光看见大儿子和三儿子还站在身旁,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再次眼含泪光地看向了灵堂之上。
李国光的思绪回到了初见老伴时那春天的槐花香中,还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从此后就将孤零零的一个人,心中浓烈的伤着。想完了老伴,李国光又开始追忆孙女王朵朵,李玉和王全常年在外打工,王朵朵可以说是李国光和老伴养大,同样也包含了深厚的感情。
思绪收回时,李国光才发现周围没有人了,灵堂外已经有亲戚家门前来,张罗着举办流水宴席的事。李国光看了屋外一眼,太阳升了起来,给寒冷的晨增添了暖色,也让灵堂内更显阴沉。
哀乐奏起,悲伤从音乐中流淌而出,李国光刚刚平稳下来的心情又随着音乐开始悲伤起来。音乐有种感染人情绪的功能,李国光努力压制住心中的忧伤,想要让自己保存平静。
这时候,李国光感觉身后有人进入灵堂,回头望,是女婿王全。
“爹,我跟你说个事!”王全神神秘秘地看了眼灵堂外,似乎怕谁进来,然后在李国光耳边轻声说,“爹,你劝劝李玉,别让盖房子,本来房子盖起来还有考虑王朵朵长大后的事,现在朵朵走了,房子也没必要盖了,你别让李玉闹。”说到这里,王全似乎挤出了两滴泪,他擦了擦眼睛,“我知道,失去亲人大家都很伤心,但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一切都要向前看,向前!”前这个字,被李国光听成了‘钱’,“爹啊!那些钱,都是我和李玉一起挣来的,但是银行卡,密码等等,一切资料都在李玉身上,我问了好多次,她打死也不说。爹啊!我希望拿这些钱,去做生意。爹,你晓得,这个社会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你看,你就别让李玉盖……”
“咳咳!”王全的话没说到一半,灵堂内传来了咳嗽声,王全的话语戛然而止。“大哥,你进来搞啥子?”王全问。“你搞啥子?”大儿子反问。王全打了个哈哈,回答:“我来看看周围布置的咋样?”大儿子冷眼瞅了王全一眼:“你没得事多陪陪我妹,现在我想和老爹单独说说事。”王全见大儿子下逐客令,转身出了里屋里的灵堂。
大儿子来到李国光面前,蹲下身子,握住了李国光的老手:“老爹,你辛苦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大儿子也流下两行泪,他擦干后继续说,“老妈走了,你要保重,别太难过,人活着就是福,你要多注意身体,看开些,别钻到牛角尖里不放!”听了大儿子的话,李国光心中阵阵温暖,他的手背感受着李国光手心的温度,渐渐舒缓了心情。
大儿子还是保持着下蹲握李国光手的姿势,看了眼灵堂外,声音忽然变小,对着李国光说:“王全不想盖房子就不要盖,老爹,你想想,我们李家的地为什么要让王家盖房子?再说王全这不成器的样儿,房子盖了,说不定哪天他会将房子卖了,那时候老爹你到哪里住啊?房子留着,留着三弟结婚。”大儿子说完,紧紧握了握李国光的手,然后走出了灵堂。
李国光又回忆起了老伴和他说过的房子的事,老伴的话再一次在脑海中回放,她很希望李玉能盖房子,只不过大儿子不干,现在老伴死了,就应该满足老伴的愿望。李国光想了想,下了一个决定,要让李玉盖房子。
李国光心中沉闷,正想要站起身,到阳光灿烂的院子里走走,可是他还没站起来,看见了三儿子的身影。三儿子进了灵堂,搬了把靠背椅子,和李国光对坐,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老爹,我发现大哥和二姐有矛盾,是不是为房子的事?”见三儿子这么问,李国光点点头。三儿子继续说,“你是咋想的呢?我听大哥说,他的意思是想让房子留下来,到时候好给我盖房子,他这么想也对,只不过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如果你支持大哥,我就支持你,不让二姐盖房子。不过我觉得吧!现在朵朵走了,二姐又这么想盖房子,就让她盖吧!毕竟亲娘和亲闺女的失去,对她打击很大。老爹,我一切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
李国光已经下了决定,想要告诉三儿子让他二姐盖房子,那知道他张开嘴巴时,却说不出话来。
“啊,啊,啊……”李国光只会发出啊啊的声音。
面对这一幕,三儿子猛地从椅子上坐起身,跑到了灵堂外:“大哥,二姐,老爹,老爹他说不出话来了!”
众人回到灵堂里的时候,李国光还在啊啊叫着,自己也急得要命,忽然间不会说话了,他成了个哑巴。
5
很快,李国光被送到了医院,医生发现李国光的声带没有问题,得出神经性语言障碍的诊断结论。面对这个结果,儿子女儿女婿有不太明白。
“神经性语言障碍是一种精神疾病,主要是因为患者精神压力过大,造成了失音!”医生说完了话,开诊断单。
“啊,啊!”李国光想要发声,却只能啊啊叫。
接过医生开得诊断单,拿回药后,几人回家。这一耽搁,时间已经快到中午,太阳灿烂的照耀着大地,路旁的叶子翠绿,空气中有芬芳草香,只不过这一切都不能减轻李国光及身边几个亲人的忧伤。
“老爹咋变成了这样?”大儿子忽然说话,“肯定是有人气他!”
老大的话中有话,听得二女儿李玉满脸不高兴,她是个直肠子,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大哥,你说哪个啊?”
“要不是你闹,哭哭啼啼,老爹会这个样子吗?还不是因为你,一大早让人不得安宁!”大儿子责怪。
“好了好了,都是亲人,别吵!”三儿子忽然插话,希望两人平息怒火。
“我就说嘛!你要盖个啥房子,朵朵已经走了,我们好好过生活,好好去打工,你将那些钱拿出来,让我去做生意开个餐馆不怪好。听大哥的话,别盖房子,别盖!”王全忽然火上浇油。
李玉的心情本来在三弟劝话后有所舒缓,一听到王全这么说,心火再次冒起,举起了手要打:“我让你说,让你说,要不是你前些年将挣得钱拿去赌博,现在至于这个样子吗?当年你还说要做生意,将王家房子卖了,你父母搭棚子住,结果呢?结果你生意没做成,连累我和你一起受苦,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哦!”
“君子动口不动手,别打,别打!”王全举胳膊阻挡李玉的捶打,继续说,“我还不是想发财?赌博是想刨更多的钱,你不是不晓得,卖房子的钱根本不够开餐馆,问大哥借他又不借,你说让我咋搞?我还不是在想办法搞钱!”
“橘子哦!君子!我不是君子,你这个窝囊废,朵朵走了,我,我要和你离……”
“啊,啊啊啊啊!”李国光看到女儿和女婿回家的路上都在打架,心头更加伤感,发出了啊啊的声音阻拦。
面对老爹出声,李玉和王全这才停止了打闹,双方停战。
李国光不啊啊叫了,两行清泪又流了出来。
“你说你们!”大儿子生气,“搞得啥子事哦!家里灵堂还没撤,你们就闹,要闹到一边闹去!别烦老爹!”
三儿子也开始劝:“二姐,你别和姐夫闹了!不就是想盖房子吗?大哥说家里地基留给我,我看这样,听老爹的,老爹让你们盖房子,我就支持你们。”
“三儿!”大儿子听了三儿子的话,满脸不情愿,“你是不是糊涂了?读了多年书,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房子他们王家人盖起来,以后老爹他有事怎么办?我可是晓得,刘集就有一家人发生过这事,因为房产证上写的是人家的名字,他爹死了不让在才盖的新房子里面停棺设灵堂,最后不得以在外搭棚子放棺材,我可不想让悲剧重演。要盖房子可以,除非你二姐和王全离婚。”
这话一说,李国光更加心急,啊啊的叫声更加急切。
“你莫说咯!大哥!”三儿子也急,“老爹咋说就咋搞,你们看咋样?”
“最好是别盖!”王全又插话,“好说歹说我现在还是李玉的丈夫。”
王全说完话看向李玉,李玉忽然哭了出来,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为了盖房子,她在工地上做小工,一分一毫攒起来钱,就希望房子能盖起来,一家人幸福生活,可是王全总是在作怪。李玉说离婚是气话,哪有生活十几年的夫妻说离就离了呢?
王全说完话后,气氛就忽然僵硬在哪里,大儿子皱了皱眉头,摸了摸秃顶的头发,说:“这事先放放,屋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先将老妈和朵朵安葬好再说。”听了这话,几人才不再争论,一起走回了家。
家中,早有人支起了火灶,大锅中翻炒出菜香,飘出了鸡块炒黑木耳的味道。屋子是老房子,不大,来客都坐在院子里,几个师傅切菜炒菜忙得不亦乐乎,大棚子下早已摆了五六张圆桌,上面摆放着酒水饮料,以及烧酒精的火锅炉子。
李家人去医院给李国光瞧哑巴病的空挡,家里的堂亲表亲们张罗着客人,整套程序井然有序,除了某些重要的事情外,根本不需要李家人操心。
李国光怔怔地看着忙碌的场面,感觉自己是个外人,这些天他沉浸在悲伤中,眼见家中的情景,有了一种游离于现实的恍惚感,这种感觉是真实下的虚幻。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吵杂的声响进入耳朵仿佛听不见一样,声音变成了水面之上漂浮着油一样的东西,而李国光就站在水面之下,他需要最温暖的光,可惜阳光透过油照射进水中变成了浑浊暗淡的黄。
“爹!吃饭!”大儿子呼唤发呆的李国光,李国光不动,“爹!,你咋啦?”大儿子的唤声变得轻柔。
李国光有种想要爆发的感觉,心头的那阵阵痛,让胸口很闷。
“爹!”大儿子呼唤的声音更轻。
“光!”
李国光忽然听到了娘亲叫喊他的声音,娘亲的声音进入他的心窝,温暖着他的灵魂。
“爹,爹!”大儿子继续轻声呼唤,“吃饭了!”
李国光回过神来时,大儿子看见他的眼中又挂满了泪。
“爹,别悲伤,人是铁饭是钢,你得吃吃饭!”见李国光回过神来后,大儿子松了口气。
李国光坐在位置上,看着不断端上来的菜,青椒炒肉丝、炒鳝鱼、蒸肉、蒸骨头、肉丸子以及炒猪肝,心里还在回味着刚刚听错的声音。
“老哥子哦!节哀顺变!”李国光的一个表亲对他说话。
这时候,李国光才发现这个桌子上坐得全是老人,原来大儿子怕李国光伤心,安排了老人家陪他,希望说说话后他能舒心。
“啊,啊啊啊啊!”李国光面对同龄人,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说话。
“晓得,我们晓得,你是太伤心才这样,来,好好吃饭!”说完话,表亲老人给李国光夹了一块粉蒸肉,“趁热吃!”
圆桌中央排骨火锅冒起了白烟,飘出了土豆和肉的香气。
李国光咬着粉蒸肉,忽然想起这是老伴最爱吃的菜,放下了筷子,不吃了。
表亲老人又要给李国光夹菜,被李国光拦住:“啊,啊啊啊啊!”
面对李国光的啊啊叫,表亲老人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李国光站起了身,拿起勺子,舀火锅里面的汤到碗中,吹了吹,将汤喝进了嘴巴。暖暖的汤味正好,进了李国光的胃,这才勾起他饥饿的心,开始吃饭。
李国光想看儿子们是不是在吃饭,抬眼瞧了瞧,大儿子、李玉、三儿子和王全坐在了一个桌子上,大儿子和三儿子闷闷吃着饭,王全正在李玉耳边小声咕噜什么,李玉拿着筷子不动,似乎在犹豫。
李国光想好了,吃完了饭,他得用什么办法将心中的决定告诉儿女们,也好尽快解决掉家中的纷争。
李国光这时候感觉到有股力量在心中孕育而生,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就得面对各种各样的苦难,要去解决掉生活中各种各样的问题。
一缕阳光忽然透过棚子上的洞,照射在李国光面前的圆桌上,看着这光,他忽然开怀起来,觉得这是一种上天的启示,房子的事情,他已经下了决定,或许这光,预示着会有好的结果。
圆桌在转,又转到了那盘粉蒸肉上,阳光照射在上面,粉蒸肉上面的粉子和肥肉透着油亮,晶莹剔透。
李国光伸出筷子,夹起粉蒸肉,下意识地给旁边的老伴吃。却忽然意识到现在是老伴的葬礼,他正在葬礼席上吃饭。那筷子粉蒸肉就这么悬空,一动不动,只有阳光透过洞照在上面亮。
天空中飘过一朵云,遮住了阳光,粉蒸肉不亮了,被李国光放在了盘中。
“老哥子,想吃就吃撒!”表亲老人将那块李国光放在盘中的粉蒸肉再次夹起,放在了李国光的碗中。
李国光没有吃肉,喝完了碗中的汤,乘一小碗饭,闷闷地吃完,放下了筷子。
“老哥子,你吃好了啊?”表亲老人问。
“啊啊!”李国光啊啊叫,手指了指棚子外,表亲老人继续说:“好的,你去晒会儿太阳吧,别太伤心了!”
李国光告别表亲,来到了棚外,四处寻找,不知道要找些什么。
李国光进了里屋,翻找出了王朵朵的书包,提着出了来,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下。
李国光怔怔地看着书包,不愿意相信孙女就这么走了,粉红色的书包上印着可爱的米老鼠,他打开书包,在里面翻找着什么东西。
忽然,有张纸条落在地面,李国光一怔,伸手拣起来看,上面有他的字迹:王朵朵有在家睡午觉——李国光。
看着这字,李国光的手又开始抖,抖得他似乎拿不稳纸条,纸条要飞的样子。
李国光忙平稳住自己的心情,又掏出了王朵朵的文具盒,将写有他字迹的字条折叠好,压在文具盒中,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拿出了王朵朵的铅笔和作业本。
李国光搬来一张独凳,在上面写字:让玉娃子盖房子。写完了这几个字,李国光才算放下心来,自己哑巴了,但是还能写字,幸亏小时候亲娘让他读过书,虽然认字不多,但是这几个字还是会写。
李国光将铅笔放进王朵朵文具盒后,抬头看了看天空中被云遮盖地太阳。天上有太阳的云处很亮,那些光有些刺眼。
再厚实的云也会散开,再悲伤的心情也会见到明媚的阳光。
李国光拿起纸条,将大儿子、李玉、三儿子及王全叫到身旁,让他们看上面的决定。
李玉忽然说:“爹,我们不盖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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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光听完李玉的话一愣,不是她要盖房子吗?怎么现在变卦这么快?
李玉还想说些什么,被王全拉住了手,话没说出口。大儿子显然很高兴,摸了摸秃顶的头,说:“不盖是好事,你们真就这么决定了?”
李玉想说话,被王全抢先:“决定了,真决定了,不盖房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李国光忽然叫起来,他举起手中的字条,指了指老房子和灵堂,不明白李玉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
几人怔怔地看着李国光,李国光忽然转身,提起了王朵朵的书包,从里面掏出文具盒拿出铅笔,又开始在纸上写字:你们妈想让玉娃子盖!
面对这个决定,几人相互看了看,三儿子忽然说话:“二姐,你一直想盖房子,忽然不盖了,总有些原因吧?”
“原因就是……”李玉想要开口,却被王全打断:“少废话,不说会死啊!”
大儿子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变得古怪;三儿子若有所思,怔怔地看着李玉和王全;王全拉扯着李玉,想阻止她说些什么;李玉眼含泪光,将视线投在了灵堂中自己的女儿王朵朵照片上;李国光不明所以,只能幽幽地看着几个人的表情变化。
忽然间,李国光仿佛又回到了老伴走得那天,儿女们不和他说实情,瞒着他的感觉再次浮现。这种感觉无形中将李国光关进了一间黑屋子里面,让他和最亲近的人分离,让他孤独困惑,成了一个无人过问的草,在黑屋子里面期待阳光,却又无能为力。
“啊啊,啊啊啊!”几人面对李国光的催促,相互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老爹,你休息会儿!房子的事情放放,现在老妈和王朵朵的事情重要。”大儿子说。
李国光隐隐感觉到儿女们不会将李玉为什么不想盖房子的事告诉他,李玉转变这么大,一定有深层次的原因,不过李国光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
就这么,聚集起来的人各自寻找借口,离开了李国光身旁,去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李国光怔怔地站在原地,由一颗草变成了石头。
“老哥子!”表亲老人吃完了席,走出了棚,在李国光身边站,他掏出两块钱一包的烟吸,给李国光上了一根,李国光没接,“儿女们大了,早就大了!”烟雾从表亲老人的嘴巴里吐出,轻飘飘地上了天空,很快消失不见。
李国光这块石头就这么怔怔地站着,连被表亲老人拉坐下也不知道,他更不知道表亲老人在他耳边说了多少话,表亲老人什么时候走更不清楚。紧接着又有谁坐在了李国光对面,缓缓地和他说话,话声变成了河里的流水声,潺潺地流,只有声音在李国光耳边响,这些声音不带有任何内容和含义。
坐在李国光对面的谁走了,又来一个人,坐下,说话。
来得人又走,只剩下李国光一个人了,他还是怔怔地坐着,阳光从头顶上游离到了西天边,照射了大半天后,李国光这块石头上开始长草。
长满了幽幽的有关悲伤的草。
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变成了一种形式,李国光老头进入到一种忘我的状态,这种状态下他变成了空气般的存在。在旁人看来,这是人老了都会出现的毛病,老年痴呆症。
直到吃晚饭时,李国光被人叫唤,才从这种状态下清醒。
“老爹,你吃了饭早点休息,这些天你太累了!”大儿子扶着李国光坐在了位置上。
一桌子的老人。
菜还是和中午一样的样式,青椒炒肉丝、炒鳝鱼、蒸肉、蒸骨头、肉丸子以及炒猪肝。
“老哥子,来,吃!”表亲老人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放在李国光碗中。
李国光捧起碗,将青椒肉丝拔入口中,嚼着吞下,味蕾上辣的刺激让他清醒不少。
“老哥子,晚上让我陪不?”表亲老人问。“啊啊啊!”李国光摆手。“那好,你自己注意啊!”李国光明白表亲关心他。
表亲老人忽然不吃饭,怔怔地看向灵堂。李国光也看向灵堂,不明白表亲老人在想些什么。
表亲老人什么也没说,回过头来,拍了拍李国光肩膀,重重地两下,拍到了李国光心上。
晚饭吃罢后,碗筷很快被帮忙的人收拾,李国光又坐在了靠背椅子上,天空中星星和月亮都出来了,他认得北天边的北斗七星。
“爹,我给你端来了水,你洗!”三儿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李国光茫然地将盆子中的手巾拿起,上面的水滴在盆中,哗啦啦地响。温暖的水擦在脸上,擦走了一些不明白的东西。
洗罢脸手,三儿子忽然说话:“爹,我来给你洗脚!”
李国光没听明白三儿子说些什么,可是接下来的动作,他感受到了,三儿子给他脱鞋,将他那双瘦弱的老脚,放在了瓷盆中。
“有些凉!”三儿子转身想要去拿水瓶,李国光似乎在三儿子的眼镜片下看到了星星。
三儿子在哭。
三儿子提来水瓶,让李国光将脚拿起,在瓷盆中倒热水,然后用手搅了搅,发现温度刚刚好,这才让李国光脚泡在里面。
北极星很亮。
李国光感觉到血涌进了双脚中,说不出的舒服。
洗罢了脚,三儿子说:“爹,你去房里好好休息,明天就要给老妈和王朵朵下葬了!”
李国光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啊出了声,在三儿子的搀扶下,进了屋。
屋内灯光一旦拉熄,就变成了满屋子的黑。
李国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怎么也睡不着,耳边还传来堂屋中守夜的人的话语声以及帮忙的人收拾东西的声音。
黑暗其实并不黑,黑得是人心中的茫然和绝望。
李国光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想念老伴和王朵朵,这张床上留有老伴的气息,也有王朵朵的影子,老伴陪他在这张床上睡了几十年了,王朵朵小的时候也喜欢在这张床上睡。
李国光老头困了,迷迷糊糊睡着,潜意识中他还在清醒,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看到了娘,亲娘叫他小名光。
李国光醒来时,不知到了半夜什么时候,房间里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他伸手摸了摸枕头旁边,空空的没有人,这才意识到老伴走了,黑暗中的悲伤再次侵入身体,梦中短暂的忘却,安宁瞬间消散,再次茫然到无底洞。
李国光怎么也睡不着了,穿起衣服爬了起来,想看灵堂内有没有人,他刚刚走到门边,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响,侧耳仔细聆听,发觉是大儿子是声音。
“我就晓得你们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盖房子!”大儿子说。
“大哥,你想想,这房子要是真盖起来,还不是将我们陷到家里,哪个出去挣钱啊?”王全说。
“钱钱钱……就知道钱!”大儿子说。
“好吧!你不差钱,你将老爹带回去养!”王全说。
“我……”大儿子话语声戛然而止。
“我养!”三儿子忽然插话。
“你养个屁,养,你说你上个大学花了多少钱?每分都是老子供的,毕业了工作一个月千把块钱,租住的房子屁大一点,你能养活老爹?”大儿子在气头上,说话的语气也冲。
“小点声,小点声,老爹还在房子里面睡觉呢!”王全说。
忽然间,谁都不说话了,沉默的气氛中传来了李玉的哭泣声。
“二姐,你说说话!”三儿子被大儿子训了一顿,有些怏,想让李玉发表意见。
“我……”李玉哭泣,“我想盖房子,无能如何也要盖房子,可是……”李玉的话没有说完,僵硬在哪里,原因其实不用说都知道,这房子真盖起来,李国光就要和李玉与王全住,而李玉和王全在家乡没有挣钱的营生,必须出去打工,这样就无形中增加了负担。
“大哥,你将老爹带回去养吧!房子还是让我们盖!”李玉忽然想到了解决方案,不哭了,脱口而出。
“凭什么!”大儿子反对,“好处你们都占了,责任让我来承担?”
大儿子的话一出,气氛又开始尴尬起来,好半天灵堂里没有声音。
李国光的耳朵凑在门缝上,将灵堂里面的话全都听见,他想要打开门,却感觉手上有千斤重,怎么也开不了门锁。李国光转身,轻轻叹了口气,回到床上,怔怔地躺着发呆。
这几天李国光将思念全放在老伴和孙女身上,根本没考虑以后该怎么生活。他老了,老伴还在的时候两人靠微薄的劳保金种种田日子还过得去,现在老伴走了,李国光颤抖的双手拿不动锄头,钱是挣不来了。
李国光有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他闭起眼睛,心里一直不断重复着子女们说得话,一句句话尖刺一样让人心伤。时间变得缓慢,空气中飘来熟悉的味道,李国光吸了吸鼻子,明白过来那是老伴枕头上留下的气味。
李国光想要动一下身子,却发觉意识脱离了身体,三更半夜居然鬼压床。
是不是老伴回来了?李国光想要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他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心中居然没有丝毫恐惧,他很期待压他的鬼现身,让他见见走掉的亲人,他只能想,现在的李国光变成了一块具有思考意识的棺材板,僵硬着躺在床上不动。
“姥爷!”李国光忽然听到了王朵朵的声音,“我现在和奶奶在一起。”话语中,李国光听出王朵很平静,能够陪奶奶很幸福,代表她死后很安心。
李国光不清楚这是不是幻听,他努力地想要张口喊王朵朵一声,不过仍然僵硬着不动。
“姥爷,我们走了!”王朵朵告别。
别,都别走!李国光急出了汗水,身子却还是一动不动,更不能睁开眼睛,他只能感觉到有人正在离开。
离开,去到那个很遥远的地方,那里常年都有槐花开,香味飘散,弥漫着满世界的幸福。
李国光醒来的时候,发觉已经到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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