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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的夏天真他妈热。热得人裤裆流水,热得人全身散了架。四周老有一种焦糊糊的怪味,仿佛一划火柴便燃。人恨不得像树上的蝉,歇欺底地大吼一通。
这是大三的暑假。我想利用假期到建筑工地上打工。既可参加社会实践,又可挣到下年度学费。我是学土木工程的,就托在市建委工作的表叔,帮我联系到了一家工地。表叔在建委只是一般科员,但人际关系熟络。据说包工头黄老板当初承接这个工程,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工地在武昌的一个郊县,是一所正在建设中的民办高校。那日下午,我提着简单的行李,怀惴着表叔的纸条,从汉口乘车,汗流浃背地花了几个小时,才在工地附近一旅馆房间,找到了黄老板。推门进去时,满屋烟雾缭绕,人声嘈杂。黄老板是个中年胖子,正坐在床上与人打牌“斗地主”。他接过我的纸条,只瞟了我一眼,脸绷得像一块苏打饼干,无任何表情,又回头盯着手中的牌,心不在焉地自语道:“好,好。大学生!”我立在他身旁,有点窘,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黄老板大叫一声:“炸,炸,老子炸了。一对火箭。统吃,哈哈!”他手中抓起几张赢得的钞票,脸上绽开了笑容。过了一会儿,他仿佛忽地想起了我的存在,对着在看牌的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道:“龟田,带他到你们五号工棚住。明天安排他和电工一道干活。”说完又专注地玩起了牌。
叫龟田的男子忙领着我出了旅馆,朝工地上走去。我暗笑,还有叫“龟田”的?龟田却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回头打量我。人似乎很热情,问我在哪学校读书,今年多大了,和黄老板是什么关系。我边走边如实回答。见他五官粗黑,说话洪亮。同时注意到他人中处有一颗蚕豆大的黑痣,颇像电影中的日本鬼子的那一小撮胡须。难怪叫“龟田”呢!
绕过几栋正在施工中的学生公寓,几排工棚便映入眼帘。那工棚远看像一节节废弃的火车厢,又矮又窄。走近细看,才知道工棚大约是天底下最简陋的房子,打下几根木桩,四周钉上几层三夹板,顶上铺着石棉瓦便成。黄昏中,见棚前晾晒的衣服,花花绿绿像万国旗。十多位男民工光着上身,穿着裤衩,在门口嘻嘻哈哈,抢着用一根皮水管冲凉。一股潲水的溲臭味扑面而来。我心里寻思:这回可是真正的锻炼了。
推开五号工棚的门。电灯光下,见两青年在赤膊下棋。旁边的一台黑白电视机,正播放着“超女”的最后决赛。龟田朝他们嚷:“嘿,二狗、秀才,给你俩带来一新伴。大学生!”两青年见了我,放下手中的棋。“叫我秀才。”其中的一个站了起来。他长得极清瘦单薄,语气像女孩儿,尖尖细细,边说边用手指着一双层单人床,道:“睡我上面,做我的上级。”我正把行李往顶层铺上一搁,另一个光着脑袋,颇像陈佩斯的小伙,冲我笑嘻嘻地说:“叫我二狗。”我朝他点点头。说:“我叫黄一鸣。”算是打了招呼。二狗却站起身来,晃动着大脑袋笑眯眯地说:“为欢迎你到我们工棚来,我去借‘三级片’来热闹热闹。”不等我答话,他朝我挤了挤眼,就一阵风般跑出了工棚。我心里正在想:这些人叫的名字真奇怪,有趣有趣。却听见龟田一边看电视一边骂道:“这狗日的二狗,天天没好事干!”秀才在一旁笑了起来。
工棚室内不过上十平方米,放着两单人双层床,横七竖八挂满了衣服,显得非常拥挤。一台破旧的“红山花”牌电扇在呼呼直转,但仍闷热无比,散发着臭烘烘的味道。刚将床铺上的草席铺好,秀才对我说:“一鸣,走,我们去冲凉。”于是,我手拎着毛巾、肥皂,随着秀才出了工棚,在门口像其他人一样洗起澡来。秀才脱下衣服的时候,见他胸前的肋骨历历在目,像一具移动的木乃伊。我说:“秀才,你真瘦呐!”他却乐呵呵地说:“天生就这样。没事的,我很好。”和秀才冲完凉返身进入棚内,见龟田依然在看着电视。就掏出表叔给我的一包精品“黄鹤楼”烟。拆开。先给了秀才一支,秀才连连摆手道:“我不会,我不会。”再给龟田递去一支。他口里一边说着不要不要,手却早已拿住了递过的烟。
这当儿,门口传来一阵说笑声。二狗闪身进了棚里,手里抱着一台过时的录放机,身后簇拥着上十个男民工,进门就吵吵嚷嚷,嘻嘻哈哈。小小的工棚立时爆满,空气昏浊起来。大家在挤占着有利的位置,其中几位和我友好地打着招呼,有人嘣嚓一声关了门。我不得已,只好爬上二层的铺上。二狗和秀才俩人满头大汗,在电视机前忙着接线。在一片嘈杂声中,黑白电视先是嗡嗡几下,接着闪过几条斑马线,很快就出现了男欢女爱的镜头。棚内叫好声不断,有人大呼:“爽啊,爽啊,爽死了!”二狗边看边与龟田打趣道:“龟-队-长,好-不-好-看-啦?他把声调故意拖长放慢,阴阳怪气。龟田眼睛盯着电视里的激情画面,目不转睛,口里却说:“二狗哇,你这个小畜生,电打雷劈的,你把这些东西也拿来放?”逗得人哄笑。
大约三个小时之后,“三级片”才播放完毕。众人陆续离去,棚内的空气才慢慢好转。二狗和龟田又各自跑到门口淋浴。深夜,四个人上了床,敞着棚门通风睡觉,有一句没一句地相互聊着。很快,我从聊天中得知,二狗是泥工;秀才是木工;龟田则是现场施工的小组长。这排工棚里的所有民工,与包工头黄老板都来自于鄂东南同一个村子里。黄老板原来是在生产队搞会计,这两年在外通过关系接了一些活儿,就带着村子里的人来打工。黄老板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老板。他接的B栋学生公寓工程,只是在一个建筑公司下的分包,是包工不包料,也就是组织“人头”做“点工”。他们已经来了三个多月,B栋公寓还有二十多天就可完工。聊着聊着大家都迷糊地入睡了。但半夜时分,龟田鼾声如雷;二狗又在对面下铺里弄得窸窸窣窣响,不知在干什么,让我醒后很久没能入睡。
早晨七点。龟田最先起床下地,分别叫醒了我们仨。又挨个儿去敲其它工棚的门。在门口水管旁,大家匆匆地洗完脸,就纷纷地挤到九号工棚吃早饭。九号工棚是工地的食堂。做饭的是一位脸上红朴朴的姑娘,人人都喊她小翠。各人打上一钵饭和一点白菜、腌萝卜,便捧着饭碗在门口空地上或蹲或站,呼哧呼哧大口地吃着。
吃完早饭,人们涌向工地,大家很快都忙碌起来。龟田给了我一顶安全帽和一双帆布手套,把我带到一男电工前作了交接,便离开了。电工安排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和他来回交换开着升吊机和简易混泥土搅伴机。不到半个小时,操作程序我就学会了。这活儿很简单,无需太大的力气,但要全身贯注,集中精神。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我站起来时,全身竟大汗淋漓,饥肠辘辘。
下午刚上了一会儿班,就见龟田立在工地上东瞅西望,口里不住地骂:“妈那个疤子二狗,又到哪里去了?这回非扣工钱不可!”话音刚落,就见二狗气喘吁吁地从厕所那一端跑来,边跑边说:“龟队长,我肚子不好,方便去了。”“就你屎尿多!”龟田显然很气愤,嘴唇翕动,人中的那颗黑痣也滑稽地抖动着,继续地对着二狗喝道:“你看,你自己看!人家砌了多少砖,你砌了多少砖?”二狗似乎知道自己的不是,边弯腰拿起瓦刀开始干活,边嘟呶着:“知道,知道,不说好不好了!”“非扣不可,非扣不可,哼!”龟田倒剪着双手,丢下一句就走了。
晚上吃完饭进入工棚,没见着龟田,却见二狗和秀才俩人笑成一团,一脸神秘。看我不解,二狗突然从身上掏出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在我面前晃了晃,故弄玄虚地凑近我的耳朵说:“等着晚上看龟田的好戏。”我仍是一头雾水,忙问:“什么好戏?”二狗说:“莫问,莫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又和秀才笑成一堆。当晚龟田很晚才返回工棚,大约是又去向黄老板汇报工作去了。他进棚内时,我们已熄灯上床了。听见他摸摸索索地爬上了床,我便迷糊地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龟田啊呀叫唤和东西摔碎声惊醒。忙拉开电灯一看,吓我一大跳:惊见龟田光着屁股,拎着裤衩立在地上发呆。他的那只陶器夜壶在地上四分五裂,尿水溅了一地,一只青蛙在地上弹跳着。然来,他们把青蛙塞进了龟田的夜壶。突然间,下铺的二狗和秀才哈哈大笑,震得铁床也吱吱儿响。“谁干的,谁干的?龟田猛地清醒悟过来,拎上裤衩,盯着铺上正抻长脑袋大笑的二狗问:“不是你干的,才有鬼!二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笑边说:“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你,也是你!”龟田一把将二狗油乎乎的枕头曳到地下的尿水中。我和秀才都大笑起来。
白天在工地上干活,晚上就和二狗、秀才下棋、打牌。我虽然很疲累,但也没觉得无聊。一晃,几天就过去了。有一天中午快下班时,听到有人在公寓旁争吵,听得出有秀才的声音。很多人都涌了过去,我也跑了过去。原来,是相邻的C栋公寓施工人员,和秀才他们木工班吵了起来。起因是对方说秀才他们堆积的木料,挤占了他们的地方。对方是来自河南的一建筑施工队,平时对人就很凶。但秀才他们认为木料堆积的地方是公共的过道,与他们无关,不想挪动木料。
对方有上十个人,站在他们面前骂骂咧咧。木工班这边也有七、八个人,似乎并不惧怕他们。秀才是木工班小组长,见对方在骂,也开始还嘴。龟田也赶到了,想上前制止他们,可对方一个戴安全帽的矮墩男人,用手一推,龟田竟险些跌倒。我忙过去扶起了龟田,叫他去喊黄老板过来,龟田才向一边跑去。对方那矮墩的男人,用手指着秀才 ,喝道:“你们到底搬不搬?不搬,我们就来搬!”说完他们几人涌向堆积的木材,抬取几根朝一边狠狠扔去。秀才几人一见就急了,朝那些人冲了过去。可还没近前,秀才就被那矮墩的男人伸手揪住,两人推打起来,很快他就被那人摁倒在地。同时,两边各有几个人相互缠打在一起。混乱之中,又看到二狗忽地斜刺里冲了出来,他光着上身,手持半截砖头,朝那矮墩男人砸去。我一看大事不好,要出人命,就赶紧上前抱住了二狗。正在这时,龟田和黄老板惊慌失措地赶到,身后跟着三个的警察,提着警棍,眼见人群还在扭打混乱,半天也不能喝退,其中的一个胖胖的男警察,勃然大怒,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朝天“叭”地就是一枪。听到枪声,打斗的十几个人才互相松开了手。可地下已血流满地,几个人躺在那里不住呻吟,秀才也在其中。对方的老板也赶了过来。黄老板边和他们交涉,边对龟田说:“快,先把我们的人送去包扎!”
我和二狗马上扶起了秀才,与其他人一道,向附近一个体小门诊部跑去。秀才的脑袋上打了个窟窿,一路上流血不止,都溅到了我的身上。帮他在门诊部止了血,头上缠了纱布后,才一同返回工棚。刚到棚内,就看到食堂的小翠哭哭啼啼地赶了进来。一问,才知道秀才和小翠正在谈恋爱。龟田很晚才回,满脸的疲惫,说今天两方都伤了人,除对方一人骨折住院外,其他人并无大碍。我和二狗忙问,警察怎么处理这件事,龟田先说:“在协调,在协调。”立即又没好气地说:“还指望警察处理有什么好结果?这种情况多了,都是各人打死各人埋。”他说完这话,大家半天没再吭声。只听到躺在床上的秀才,不住地唉声叹气。下午上班时,听到有人说,自己受伤的几个人,医药费都由黄老板出,我心里才稍为轻松一些。不过,在工棚里才休息了两天的秀才,头上仍裹着纱布,又到工地干起了活儿。
几天后,龟田的老婆从老家过来了,帮许多民工从村里带来鸡蛋、腌菜。他老婆人很麻利勤快,主动把工棚内打扫得干干净净。为了给龟田老婆接风,二狗、秀才和龟田共凑了二十元钱,让小翠炒了几个菜,端进工棚里就吃了起来。龟田的老婆白白净净,才三十多岁。据说这女人原先是开发廊的,和龟田缠上后,让龟田离婚后才跟上他的。龟田在工地上吆三喝四,但在老婆面前轻言细语,似乎很惧怕她。
晚上为了成全龟田俩口子的“好事”,我们都只好挤到隔壁六号工棚睡觉。众人刚刚入睡,隔壁龟田和老婆就开始了“运动”,啊呀之声不断。大家听了,有人在床上笑出了声。二狗使坏,那边啊呀声一起,他就用脚猛踹三合板隔墙。这边一响,那边立马没了动静。不一会儿,啊呀又起,二狗又踹。那边很快传来了龟田的骂声:“二狗,你个小畜生,老子知道是你,你不是人养的!”众人听了,哄然而笑。
在这里干活的人们,三个多月来并未领到工资,都要等着完工后才能结算。但遇上急事,可向包工头临时支上几百元。八月一号那天,工地上放假,有些人去找黄老板借了钱,去附近邮局朝老家汇款。二狗和秀才也去支了钱。秀才和小翠俩人拿钱后就上街去玩;龟田去黄老板那里打牌;二狗也出去了,但没说要去哪里。我一人呆在工棚里,翻看着带来的几本专业书,赶写一篇论文。很晚,秀才满脸红光,兴冲冲地回来了。我开玩笑问他:“怎么样,小翠你搞到手了?”秀才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回答:“还在谈,还在谈。”正说着,龟田也回到工棚,似乎是赢了钱,一脸得意。问他:“手气如何?”“输了,输了。”龟田心思很深,我知道他故意这么说,怕我们吵着要他请客。秀才插嘴道:“赢了就赢了,何必呢,谁要你的?”龟田才实话实说,笑着回答:“嘿嘿,是赢了,赢了一百五十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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